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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秦思意往他肩上推了一下,催促着将他往外赶。
庭院里的玉兰树似乎一夜间枯萎了,泛黄的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在草坪上砸出不像是落叶的巨响。
钟情回头看,月光将秦思意的脸照成阴郁的苍白,那些血液却又勾出诡异的艳色,将其渲染得妖冶又靡丽,蒸腾出末路的古怪狂热。
他像来时那样独自往回走,不知怎么倒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灵魂仿佛仅仅被一根丝线系在这具躯体上,温度已经不能作为感知的标准。
一道光亮随着汽车的行驶声渐进。
钟情看着那辆车擦身而过,里面坐着的正是许久之前在栖山墓园见过的男人。
秦思意知道自己这么形容不好,但他想不出别的词了。
李峥带来的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将秦师蕴塞进了车里,甚至不管她的额头几次撞在了门框上,一味只想着赶紧把门关上。
秦思意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仿佛要炸开,要变成无数的碎块,要和眼泪一起从身体里掉出来。
他慢半拍地听见父亲在叫自己,迟钝地将视线挪了过去,看见对方不带多少感情地笑了。
“要回去吗?”李峥问。
秦思意恐惧地摇了摇头,脑袋压得很低,只有视线小心翼翼地抬着。
“今天的事情不能说出去。”对方提醒到。
他点头,抑制不住地抽了一口气。
“你妈已经这样了,你不能再弄出什么丢人的事了,明白吗?”
秦思意其实不明白。可李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没有再去多问什么的余地。
“你和钟家那个继承人在L市的照片都传到我手里来了。”
“把脑子放清楚点,你说出去还是我儿子,别搞得和去卖一样。”
李峥的表情是随着语句一点点变冷的,到最后就连伪装出来的笑意都省去了。
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巴掌扇在了秦思意的脸上,把血渍抹得更长,一直拖到了后者的嘴角。
两个阿姨默不作声站在门廊下,李峥的司机则恭谨地立在车旁。
保镖把秦师蕴摁住了,那张曾经美丽典雅的脸透过车窗映入秦思意的眼帘,仍旧疯狂地尖叫着,不知怎么却让后者觉得她其实就快要哭了。
作者有话说:
秦师蕴其实是在说李峥和李卓宇的母亲恶心。前面写过她撞破李峥出轨的那天,他们就是在秦家的沙发上。
但是秦思意不确定母亲那些话指向的是谁,加上后面李峥来了,提起了他穿着裙子被钟情带去派对的事,所以就默认了母亲也是在说他恶心。

『“思意不会让妈妈难过的,对吗?”』
栖江疗养院的冬天没有夏季的繁茂,庭院里的银杏落了叶,梅花和玉兰不到花期,满目都是枯败与颓唐。
这里的植被并不是为了来此疗养的病人种的,更多是为了到访者,平白在南方多雨湿润的城市里划出了分明的四季。
秦思意去看母亲的那天,江城突如其来地降下了一阵雪。
他不由又想到钟情,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倒的确是对方返回L市的日子。
江城靠海,过高的湿度让雪花没法堆积起来。
他下车时只瞧见窗台的大理石上攒着一小片白色。草坪是枯黄的,树梢也是。
秦师蕴依旧住在先前那栋房子里,看护给她推了镇定,让她安静且老实地好好睡了一觉。
“妈妈?”
秦思意的声音比门禁卡那一声‘嘀’稍晚一些传进了秦师蕴的耳朵。
后者停下吃早餐的动作,温婉地望向了大门的方向。
她的脸上看不出几天前的狂躁,眉目柔柔的,显得端庄又沉静。
秦思意从客厅走过去,母亲便在餐桌前等他。
窗外的石板被雪花染成了零星的白,连作一条跨过后者腰际的细线。
秦师蕴今天穿了浅灰的长裙,不知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看护为了美观替她系上了腰带。
总之那一片灰色间束上了横越的纯白,巧合地与窗外的积雪融在一起,乍看倒像是一次被和谐过后的,不那么血腥的腰斩。
“程律师和我说开庭要延期了。”
秦思意走到母亲身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先将律师让他带的话带到。
旁边其实就有一把椅子,但母亲没有回应,他便只敢继续在原地站着。
相较于程律师表现出的头疼,秦师蕴的反应怎么看都不算负面,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雀跃,喋喋不休地开始一些秦思意听不懂的碎碎念。
“我就是发疯,就是精神病……”
“李峥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这个疯女人!”
她一边笑一边絮叨,来来回回重复着一样的话,表情却一次比一次狰狞。
秦思意找不到安慰的方式,只能沉默着企图等到她恢复平静。
然而秦师蕴在十数回的循环之后突然换了种语气,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像是要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靠近了秦思意。
“我才不会让爸爸的东西被抢走。”
大抵从一开始,最让秦师蕴痛苦的就不是李峥的背叛。
那应当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令她崩溃的,向来都是她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也没有能力守住父亲的遗产。
她怀念往事,放不开曾经,割舍不下记忆里那个众星捧月的自己,故而只能将现实与回忆对调,靠精神的割裂去逆转时光。
秦思意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去做的余地,一旦他和母亲一样选择放弃,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栖江这栋被困在重重门禁里的小楼,或许还有某天未知的死亡。
“思意。”秦师蕴毫无征兆地叫了他一声。
“我在,妈妈。”
秦思意挨近了一点,将手伸过去让母亲牵着。
他不久又被对方拉扯的动作逼得蹲在了椅子边上,仰起头,好乖地看着母亲。
“你也是我的东西。”
放在以前,秦师蕴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温柔有礼,是整个江城乃至同级圈子里除了继承人以外最被长辈们推崇的模板。
她从不说逾矩的话,不做越界的事,一生中唯一一次叛逆,就只有自以为遇见了真爱,用冷暴力来逼迫父亲同意自己嫁给李峥。
“妈妈只有你了,思意。”
她把秦思意揽进了怀里,手臂收得好紧,像是恨不得在对方还属于自己的时间里立刻将他绞死。
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的话语也愈发变得清晰,贴着秦思意的耳朵,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余音。
“你会听话的吧?”
“思意不会让妈妈难过的,对吗?”
“不要再给我带来新的困扰了。”
“不要再去做那些会让人在背后议论的事了。”
秦思意向来都以为母亲是不会知道的,可是父亲那样说了,此刻的秦师蕴也确实印证了后者的话。
他不该溺爱钟情,也不该纵容自己。
对方会和斯特兰德的所有人一样拥有完美的人生。
他的介入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非但不会造成任何的改变,甚至还有可能叫旁观者评价一句‘难听’。
秦思意忘了自己在离开前是怎么回答母亲的。他的灵魂悬在半空,比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带来更为散漫的抽离。
走出最后一道门禁,他这才发现江城的雪停了。
如果没有延误,钟情的航班应当也刚起飞不久。
这场雪就像为了证明秦思意曾经的玩笑话一样,在飞机达到决断速度抬轮离地的同一秒,被回往L市的钟情带走了。

秦思意来晚了几天。
斯特兰德庭院里的玫瑰花丛好像被冻死了,枝干干瘪到风一吹都有折断的可能。
钟情从寝室窗口看着他走进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经过花丛时用行李箱的滚轮碾碎了几片叶子,发出‘咔啦啦’的声音,要比揉碎玻璃低沉一些。
对方和布莱尔先生的商谈结果可能并不如愿。
离开时,秦思意的表情更难看了,忧悒地出着神,每一步都像在坚硬的石砖上飘。
钟情知道对方很快就会上来。他从秦思意的床上离开,坐回到了自己更靠近房门的书桌旁。
平安夜和新年他都给对方发了消息,但那些字句全部石沉大海,没有一条得到回应。
分别当夜的诡谲场景一度占据了钟情所有对秦思意的印象,让脑海中的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斑驳地由大面积的红与黑,以及强光与瓷片的碎屑去构成。
“学长。”
他看见秦思意开门进来,无视了他的存在,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
对方要比年前的最后一面又瘦了许多,病态而清冶地刻出更为锐利的线条,将这样的枯朽都变为了一种类似于透明水晶般易碎的雅致。
“新年快乐,学长。”
钟情没有走过去,他为秦思意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不至于让对方为他的接近而感到压抑。
后者很慢地将脑袋朝他转过来。
带动视线,一点点在灯光下与钟情交汇。
秦思意不说话,恒久地用不变的眼神凝视着钟情。
窗外落了叶的枫树将树梢的影子刺进他的眼睛,他不哭也不作声,只是沉沉朝对方望着。
“明天要一起去吃早餐吗?”
钟情注意到秦思意的嘴巴细微地动了一下,随后再度抿起来,像是忘掉了原本打算说的话。
不过没关系。
钟情愿意主动去开启话题。
他问完也没有将目光移走,而是温柔专注地继续与秦思意对视。
窗外的树影一次又一次划过后者的脸颊,末了刀尖一样横在细白的脖颈上,逼迫后者给出了答案。
“不要。”
“那晚饭我等你吧,最近没有要准备的活动。”
钟情说得越多,秦思意的负罪感便越重,他实在是不擅长去拒绝对方,何况这次的拒绝必须能够延续到数月乃至数年之后。
“我说的不要,是指以后都别再缠着我了。”
十八岁的秦思意天然地带着一种矜贵的美丽,他的语气再傲慢,落到听见的人耳朵里都会被中和,让对方去原谅这样的失礼。
他无甚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焦躁地敲了两下。
钟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怔怔愣在桌边,许久才尴尬地扯出了一个笑。
“等你心情好一点?”
熄灯铃响起来。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秦思意都没有回答。
窗棂变成困住后者的画框,月光则将他的轮廓照成一道暗影,在定格出少年独有的静谧与轻盈的同时,也仿佛留驻已然失去生命的死物一般,将他一动不动地钉在了椅子上。
钟情无措地起身,分外谨慎地朝对方靠近。
他在即将触到秦思意的瞬间看见面前的人仰起了脸,幽怨而无望地将眉头皱紧了。
“我不喜欢男孩,钟情。”
“无论你之前是怎么以为的,到此为止了。”
或许是寝室里的暖气开得太热的,钟情的掌心竟然随着秦思意的几句话渗出了汗水。
他甚至觉得这温度就要让他窒息了,牢牢堵住喉咙,仿佛能用空气将他溺死。
“……我没、我,不是的。”钟情想要挽回,并试图凭借否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一旦开口,他即刻便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的步步紧逼全部都是为了得到秦思意的喜欢。
“学长只要和以前一样对我就好了,我没有别的要求的……”
他去抓秦思意的手,对方却像分别那晚一样飞快地挥开了。
钟情几乎以为自己被对方扇了一耳光,在幽密的寝室里留下不存在的回声,隐隐约约地贴着耳廓不断回响。
“我很乖的,我不会再惹你不高兴了。”
“学长你像最开始那样对我也没关系,只要对我特别一点点就可以……不是的,不对我特别也没关系。”
钟情突然拥有了一种感知未来的能力。
他模糊地意识到今夜的自己不该去和秦思意争吵,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住两人的关系才是他真正应该做的。
“我来给学长讲睡前故事吧?睡一觉心情就会好了。”
他说着将手朝秦思意的书柜伸过去,胡乱抽出那本后者手抄的诗集,在对方警戒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将它在两人之间翻开了。
“The calyx of death’s bounty giving back……”(注1)
“够了!”
摘录过全诗的秦思意不会忘掉哈特·克兰先生在诗中的遣词用句,这首诗在此刻被念出来,更像是试图去影射些什么,继而带来过分不详的恶感。
可事实上,钟情真的只是随手翻开了一页。
他在察觉到这首诗的压抑之后即刻打断了自己的诵读,比秦思意反应得还要更快上一微秒。
过于接近的时间差让两人的行动几乎在同时发生。
秦思意强势地将诗集从钟情手里夺了过去,没留多久,又一把甩回了后者脸上。
熄灯铃在几分钟前便结束了,整个斯特兰德只剩下布莱尔先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钟情大可以将秦思意带到那里,用对方的所作所为去换一个足够给予制裁的detention。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仅仅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了,弯腰捡起诗集,合好再给秦思意递回去。
“我不要了,扔掉吧。”
后者这回倒算是收敛了些,没有再失控地把它往钟情脸上砸。
秦思意将写满了字的笔记本随手往对方身后丢开,滑出一小段距离,最后漠然地看着它在钟情的桌角下撞出一声闷响。
站在面前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他失魂落魄地盯着秦思意用来丢掉诗集的手,神色懵懂又无助,好像一只明白了自己没有办法逗主人开心的小狗。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秦思意让钟情不要不理他,钟情很认真地做到了。
父亲要钟情好好地爱人,钟情也试着那样去做了。
钟情很乖,很听话,很温驯地做好了每一件事,得到的却不是被许诺的结果,而是意料之外的满心狼藉。
秦思意是他见过最狡猾的骗子,永远在虚构,从来没有真正给出过什么。
“你明明已经在骗我了,为什么不可以一直骗下去?”
“因为你很烦。”秦思意说,“因为你害得我妈又被关回栖江了。”
现在的钟情长得很高,挺拔舒展,轮廓也愈发深秀锐利。但秦思意知道对方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是一个非常非常容易心软的人。
他或许不太懂要怎样温柔地说服钟情,可如果让他在对方的心里扎上一刀,秦思意简直不需要时间去进行思考。
他将这两句话说得直白坦荡,不加遮掩地表达出憎恶,为后者带去比诗集砸中眉骨时更为深刻的痛感。
钟情迷茫地怔立在秦思意身边,比幼儿园里被罚站的小朋友还要无措。
他好久才想起自己还有说话的能力,费劲地张了张口,小声说到:“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哈特·克兰的作品《在梅尔维尔墓前》。

『他根本不介意钟情在这里扣下扳机。』
——1月20日,小雨转阴。事到如今,在这里写再多喜欢真的还有意义吗?
秦思意下午没课,回到寝室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
他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很快又涂掉,变成一滩浸透了纸张的墨渍。
究竟应当记录些什么才好呢?
秦思意根本分辨不出痛苦与喜悦了。
——1月20日,小雨转阴。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
他的躯壳像是脱离了灵魂的控制,在长久的静默过后撕掉了所有描写着悸动的纸页,仅剩下阴郁与新起一面的空白,残忍地写上了对钟情的违心期待。
秦思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在了被撕烂的页码里。
钟情上了锁的抽屉藏满了他遗失的东西,包括前夜丢掉的那本手抄诗集。
这是他默许的秘密,是只有钟情一个人能够得到的偏心。
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从秦思意把钟情和苦涩联系在一起的瞬间,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桌上这本日记最终只能变成一堆无用的纸屑。
钟情最近回寝室有些晚。
可能是知道话越多越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或者说秦思意单方面的泄愤,他往往要等到第一次熄灯铃响完才回来。
L市的冬天有一种与江城相似的湿冷。
潮湿的空气被风卷着钻进衣领,时间一久就变成了紧贴皮肤的凉意。
钟情没有打招呼,先把外套挂好,去洗漱间冲了个澡,等到又一次推开门,这才跟着动作小心翼翼地叫了秦思意一声。
“学长。”
后者坐在桌前发邮件,键盘被刻意敲得极响,仿佛这样就能作为掩饰,假装自己听不见钟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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