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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学长。”钟情又叫了对方一遍。
时间临近复活节假期,他的退让却并没有让秦思意的态度产生丝毫变化。
距离后者毕业不过余下短短数月的时间,或许今年的夏天来得晚一点,对方就会在春末同他道别。
钟情的忍耐与克制都有时限,秦思意不愿回应,他就只好主动靠近。
“学长真的打算一直这样吗?”
“明明知道我在这里,知道我是在和你说话。”
钟情没有太过分的要求,只要秦思意愿意理他就好了。
他走几步,穿过两人之间的空余,继而在合适的社交距离外站定,安静地等待起与秦思意时隔多日的交流。
最终,钟情的耐心给予了他想要的结果。
秦思意再没有可以回复的邮件,也不知道下一封还能发给谁,他只好无奈地回看钟情,转身将视线移了上去。
“你不能找点事做吗?”
“我在图书馆待了四个小时。”
钟情的头发没有吹干,发梢仍带着点湿,乖巧地遮在眉间,让这句话变得有点像小朋友骄傲的自夸。
秦思意试图掩饰心底莫名浮起的对钟情可爱表现的留恋,故而将目光投远了,落到门边被台灯照亮的书桌上。
“所以呢?”
“我只是想和你正常地对话。”钟情答到。
“你可以和林学长聊天,可以和舍长聊天,为什么就是不能和我多讲几句?”
他还是站在一开始的位置,左手却撑到了秦思意的桌角上,截断后者停在远处的视线,迫使对方重新看回他。
秦思意的眉心浅浅蹙起,将一贯表达不满的神色直白地表现在了钟情眼前。
他的镜片上投映出邮件里间隔整齐的字母,泛着不含任何情感的冷光,凭空诞生出一种机械的漠然。
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一个拥有灵魂的人类身上实在是过分怪异,以至于钟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对方的眼镜取下来。
他试探着再度举起手,越过两人间的空隙,指腹捏住镜架一点点往回收,将秦思意棕黑的眼眸从镜片的阻隔下解救了出来。
“学长好漂亮。”
钟情看着那双眼睛,无甚恶意地去赞美。
秦思意向来都是他笔下足以替代圣子的存在,神性与人性不该被外物所掩盖,他发自内心地认为此刻的对方就应当以美丽去形容。
钟情的话语实际仅表达即时的感受,可它却触动了对方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情绪,让秦思意忽地加重了语气,开始一场单方面的诘责。
后者厌恶地站起来,朝床沿的方向退了一些,指尖指向远处的书桌,目光却仍与对方交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个抽屉里,全都是我的东西。”
钟情眼看着他生硬地挤出一种不曾见过的表情,漂亮的唇瓣稍启,清泠泠地吐出了一行让人难以与眼前的面容对应的文字。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了,非要逼我和你一样当个同性恋吗?”
“你恶不恶心?”
秦思意和钟情从未在一起过,此刻却像极了所有分不开的怨侣。
他甚至不能在这座过于古旧的建筑里尖叫,只能压低了嗓音去警告。
他退到不能再退,干脆站到了自己的床上。
钟情仰头去看,像秦思意印象里栖江疗养院那些看母亲发疯的护工,流露出纯粹的冷漠。
“不能继续当作不知道吗?”
他换了一种语气和秦思意说话,没有相应的起伏,从仰视的角度带去一种与之相反的,上位者的压迫感。
这让后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凭空引出更多积蓄的恐惧。
“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秦思意说完便开始急促地喘息,仿佛在酝酿些什么,由过于无序的呼吸去构成其诞生前最鲜明的预兆。
果然,他在不久之后推开钟情从床上跑了下去。
他径直冲到对方的书桌前,扒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将它抽出来。
“你打不开的。”
钟情没有跟过去,仅仅转身,半侧过脸,分外冷静地提醒了一句。
“钥匙呢?”秦思意问。
“我不会让你打开的。”
“钥匙!”
秦思意气急败坏地甩出手。
他的手腕随着惯性砸在了书桌上,敲出一声闷响,带来即时的强烈痛感。
躁动的情绪因此短暂的收敛了几秒,换上沉默,以及疼痛蔓延后的麻木。
秦思意将手垂落又抬起,整条手臂都颤抖着指向钟情。
“学长像以前一样对我,不好吗?”
后者朝他靠近,握住手指,不作停留地步步紧逼。
秦思意只能后退。
他的大腿抵上没有温度的木料,另一只手则撑在了钟情写到一半的作业上。
钢笔被滑动的纸张推出去,滚了几圈,砸向地板。
它摔坏了笔尖,溅出一滩散落的墨渍。
钟情敛眸去看,黑色的墨点就像记忆里的血滴那样,撒成了珍珠项链似的一串。
“就当是可怜我好不好?我只有学长一个朋友。”
“你根本不是要交朋友!钟情!”
秦思意用被抓住的手去推对方,钟情把他挤到了桌子上,他只好不断地朝后靠,将两条腿尴尬地垂在对方的腰侧。
“我知道错了。”后者的眼梢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小朋友。
秦思意半点儿也不心软地将手背甩在对方的脸侧,要比耳光轻一点,不过也没见得温柔多少。
“学长,学长。”
钟情仍旧抓着秦思意的手。
他或许觉得对方先前的举动是在发泄,于是攥得更用力了些,哄人似的,一次又一次打在自己的脸上。
“我以后会听话的。当朋友就好,我不会让学长不高兴了。我保证!”
钟情看起来比秦思意还要难受,接近成熟的眉目间少有地挂起了稚气的委屈。
秦思意不好说对方脸上的不解是装出来的,但钟情与之相矛盾的动作显然无法让人将它们对应。
后者将他困在书桌、墙壁与身体之间,非要剖白给他看似的,将脸凑得好近好近。
秦思意甚至从钟情的眼仁里看清了自己的表情,残忍且阴郁,抽离地漂浮在皮囊之上。
“你的保证一点效力都没有。”
这次不再是钟情握着他的手往脸颊上挥了。
秦思意轻飘飘地将手移开,而后重重抽回了钟情的嘴角。
后者茫然地愣了一瞬,难以置信般抿起下唇,良久才想起用手去摸。
“你的保证有用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秦思意为自己开脱,自私地将一切都归咎到钟情身上。
大抵是清楚自己的话语根本经不起推敲,在说出这几个字时,就连声音都跟着那副沉重的躯壳一起在抖。
这期间秦思意看见钟情放开了自己。
对方将双手抵在他膝间的桌面上,手臂撑得笔直,前倾着凑近了,如同在高地的猎场里看一只正被枪口指着的猎物。
“你说你在被我折磨,难道我没有吗?”
不知怎么,秦思意停不下用以伤害对方的话了。
他在心里预先打好了草稿,那些文字便依序一个个从口中挤了出来。
“你为我带来了什么?痛苦?罪恶?还是羞辱?”
秦思意认为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明明就是他先引诱,他让事情脱轨,到了现在却还要这样去指责钟情。
要是对方的手里真的有一把枪就好了。
秦思意想到。
他根本不介意钟情在这里扣下扳机。
“那学长来伤害我好不好?”
“只要继续看着我就可以。”
后者总爱说这些出乎意料的话。
秦思意宁可钟情同样质问自己,哪怕像父亲那样辱骂都没有关系。
可是对方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根本没办法狠下心。
他近乎本能地朝钟情靠了过去,将唇瓣留恋地贴上了后者被月光照得发凉的耳垂。
秦思意把它衔热了,然后轻慢地松口,挨在钟情的颈侧说:“现在就连恶心也是你带给我的了。”

“我申请了defer,打算先回国待一年。”
林嘉时在教室门后与秦思意聊天,钟情默不作声走过去,将手里的文件夹放下又拿起,绕着老师的打印机无所事事地踱步。
“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想回去照顾她一段时间,顺便也攒攒钱。”
林嘉时说完后许久,钟情都没有听见秦思意的回答。
他有些担心。后者在上次面诊时换了药,钟情私下联系过那位医生,对方建议他观察一段时间是否出现不良反应。
事实上,钟情最开始认为秦思意过于亢奋了。
对方与他的每一次沟通都能够被称为争执,要不是寝室里没有花瓶,钟情甚至觉得秦思意会像母亲那样不管不顾地让血渍渗进瓷片的裂纹。
“思意。”
林嘉时提醒似的叫了一声。
钟情要比秦思意更先给出反应,警觉地停下脚步,将脑袋往走廊的方向偏了些。
“嗯?”
后者的反应慢了半拍。
药物让他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但同时也带来抽离感,表现出神游似的迟钝。
林嘉时一样发现了这件事。
和钟情忽冷忽热的矛盾体验不同,秦思意在面对前者的时候就只有病态的忧悒。
林嘉时不需要他费心调动额外的情绪,因而并不会看见他失控的丑态。
留给对方的印象一如此刻,他慢悠悠地将脑袋转了过去,肩膀随之动了动,斜对上下巴,木讷地让眼睛在定格的瞬间眨了一下。
“去楼梯那边吧,我有事和你说。”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秦思意看了眼表,跟着林嘉时朝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和钟情吵架了吗?”
对方语气平和地问他。
可莫名的,秦思意只要听见钟情两个字就感到焦躁。
他说不清是不满还是不安地咬住了嘴角,像是思考了一阵,继而小声抱怨到:“不要说这些,好烦。”
旋梯的采光过于局限,即便是白天,秦思意的表情也被晦暗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
林嘉时为此凑近了,观察样本一般严肃地审视对方。
他没有提出任何带有指向的问题,仅仅在沉默过后总结性地问到:“那天钟情说你感冒了是在帮你撒谎,对吗?”
林嘉时的话题时间要一直追溯回夏天,秦思意一时没能记起来,愣愣靠在墙砖上,好半天方才不那么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不知道怎样取舍,所以不开心?”
他问得十分委婉,省略了对方不想听见的名字,也没有直白地去点明令秦思意取舍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林嘉时算得上是这所学校里最聪明努力的孩子,如果他不是靠全额的奖学金出现在这里,或许都轮不到秦思意来占据他闲暇的时间。
他太擅长温和得体地剖析,以至于被看穿的人甚至不好说他失礼,只会觉得眼前的少年实在值得自己交出那些晦涩的秘密。
“我不是不知道怎样取舍……”
秦思意藏在窗边的阴影里,浑身笼着冬季独有的枯败。
雨水带来雾一样灰蒙蒙的观感,隔在两人之间,让林嘉时莫名觉得对方更像是被困在了一幅古画里。
“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秦思意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放得更低了。
“但是那样太难受了,每一秒我都想放弃……”
被天气渲染到病态的肤色将秦思意的唇瓣衬得格外靡丽,它在吐字时轻微地翕动,燃成高烧似的殷红,连病都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妖冶。
林嘉时克制地移开视线,伸手在他的头顶抚了两下,而后自以为不会有任何差错地向对方提出了引导式的问句。
“不如先想一想,假如放弃了,你会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无疑将秦思意送回到了圣诞假期的夜晚。
父亲在将耳光扇到他脸上之前就说明了放弃的结果。
他会变成令母亲失望崩溃的同性恋;会变成令父亲丢脸难堪的‘货品’;会变成旁人眼中轻佻放浪的笑话,也会给钟情的完美人生添上不算光彩的一笔。
秦思意曾经有过破罐破摔的想法,可彼时的他尚且没有现在的狼狈,也不需要为未来顾虑太多。
他错过了无数次机会来到了现在,来到了这个只能咬牙坚持下去的苦痛节点。
林嘉时的提问从最开始就是错误命题。
秦思意没有放弃的选项,遑论再去得到些什么。他必须违心地坚持下去,直到重新看见命运清晰的轨迹。
“解脱。”他在好久之后才说出这两个字。
林嘉时没有听懂,小声重复到:“解脱?”
秦思意并不管他,兀自继续,神色恹恹的,说不上一段话里究竟有没有掺入过感情。
“但我不可以放弃,妈妈会伤心的。”
他说完便开始往回走,转过楼道的拐角,在走廊尽头一眼望见了教室门口的钟情。
秦思意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对方的样子。
抱着笔记的少年匆匆赶往下一间教室,要比他稍稍矮一些,连影子看上去都没有路过的学长们那么长。
秦思意把他叫住,坏心眼地看他掩不住地脸红,仍有些稚气的轮廓像是能在空气里酿出青涩的香味,甜津津的,是只会出现在十五六岁的纯真与懵懂。
现在的钟情早已高过了秦思意,无论站在哪里都足够引人注目。
对方好不容易就要成为斯文端方的大人,秦思意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因为一己私欲将对方拖进自己乱作一团的人生。
这年的春天冷到所有人都开始抱怨,阳光迟迟不来,也没有去年那样一夜间攒起的春雪。
从秋季开始的萧肃始终不曾终结,罕见的近一个月不曾下过雨后,就连从海岸横越而来的风,都学着在皮肤上割出干燥的刺痛。
秦思意在走出斯特兰德时把围巾拉高盖住了鼻尖,开门的一瞬忽而有风刮进了眼睛,他本能地眯了一下,再睁开眼,钟情便站在休息室的沙发旁往庭院里看。
窗棂和树梢将后者分割成相片一样的间错,遥遥隔着数道对称的梁柱,由木色的装饰映衬出上世纪电影里才有的典雅。
这让钟情看起来有些陌生,仿佛他并不存在于此刻,而是渺远未来投落在今日的一道幻影。
秦思意想起了自己在前夜做的梦。
月色明朗的夏夜,他与钟情一起坐在一片未知的沙滩上。
比起约定好的旅行,秦思意其实认为那更像是久别后的重逢。
梦里的钟情要比走廊上那道身影更成熟一些,真正有了从容沉静的大人的轮廓。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眼前稍显陌生的青年。
后者举起手中小小一张纸券,无声地在星空下挥了挥。
直到梦醒,秦思意仍不断猜测着那究竟是什么。
它或许是一张船票,也可能是随手留下的收据,但秦思意希望它是钟情曾经给出的许诺,冲动且幼稚的,愿意和他一同前往迈阿密的保证。
梦境的记忆不算清晰,来来回回也只有模糊的几个片段。
再回神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航站楼外。
本就阴郁的天色下,旅客却还是黑压压穿着相似的深色大衣,如同在地面涨起漆黑的浪潮,挤得秦思意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溺水似的窒息。
他回头去找林嘉时,惊惶地牵住了对方的手。
然而掌心相触的一霎,秦思意想起的却还是钟情的面容。对方无数的神色在须臾间闪过,拼凑成最让他心动的模样,影影绰绰在眼前构筑起短暂的海市蜃楼。
“怎么了?”林嘉时体贴地靠近了半步。
秦思意订了复活节和对方一起回江城的机票。李峥停了他的卡,他只好去刷母亲的,犹豫了半天,到底同林嘉时一样买了经济舱。
“没什么……”
他对钟情单方面的冷战已经持续几个月了,没有日常的交流,更别说去过问后者在假期间的安排。
秦思意以为钟情会留在L市。
毕竟他和林嘉时离开的时候,钟情还站在斯特兰德幽密的树影下。
候机厅的灯光偏冷,和休息室里温馨的暖光截然相反,给人以绝对清醒且冷静的感受。
这让钟情的出现愈发像是科幻作品里空间与时间的重叠。
没有斯特兰德古老砖石遗留的虚幻,而是一种异常真实的矛盾感。
“不是叫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吗?”
秦思意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获知的自己的航班,钟情当然总有办法,只是算不上礼貌罢了。
真要说起来,后者在值机时就已经发现了秦思意的身影。
钟情看着对方一点点跟着队伍往前挪,挤在各式各样的人之间,不怎么习惯地将眉头皱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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