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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他因此自作主张替秦思意办了升舱,坐在正对休息室过道的位置等着对方进来。
可哪怕广播已经提醒起头等舱登机,他期待的人也还是没能出现。
“我给你们升舱了。”钟情答非所问地接上了秦思意的话。
“所以呢?要我谢谢你?”
秦思意不知道要拿钟情怎么办才好。
他其实也看不懂自己。明明在心底警告过无数遍,可是只要对方出现在视野里,秦思意就是会忍不住地看过去。
“不要再跟着我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江城,都不要再跟着我了……”
秦思意很难说服自己把钟情想象成一个坏人。他只好先去想自己的母亲,想她被塞进车里时的反应,想她似泣非泣的眼睛。
都是因为钟情不听话。
都是因为钟情出现在那里。
都是因为钟情一直跟着自己。
秦思意松开握着林嘉时的手,朝钟情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用指尖攥紧了后者的外套,甚至将呢绒的大衣扯出深刻的褶皱。
他丢不下脸在这样的场合提高声量,只好凑近了,挨上去,贴着钟情的耳廓说:“求你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对方没有即刻回答,仅仅随着这句话些微侧过脸,垂眸将视线与他碰在一起。
那眼神说不上郁愤,也不能算做失望,它更近似于纵容,逐渐收回原本带着稚气的期待,转而变成一种公式化的妥协。
“好。”
钟情到底还是按照秦思意的意愿给出了回答。
可在此之后,对方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得到回应的满足。
秦思意的手挨着他的前襟慢慢垂了下去,流露出鲜明的失落,悒悒蹙着眉,用可以被形容成难以置信的表情恍然盯死了钟情。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他在想些什么。神思仿佛跟着钟情的话音飘了出去,大脑在一瞬间放空,听着登机广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秦思意家的玉兰树好像真的死了。
钟情站在院门对面的路上,隔了好远朝去年这时候和秦思意一起看过花的窗口望。
他想自己这样应该不能算是违约。他只是途经这个门牌,在更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记忆中开了满树白花的玉兰在这个春天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它落完了所有叶子却没能结出花苞,枯朽地立在墙边,仿佛提前预示着窗中少年的苦难。
钟情望着窗户的时候,秦思意其实就蹲在窗台后。
他从轻飘飘的纱帘中央拨开了一条缝,无比小心地将目光眺了出去。
从回来的第一天起,秦思意就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人正从走廊的窗外向里望。他最初以为是李卓宇,因而恐惧地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就差没搬柜子把窗户挡上。
发现钟情是在某个黄昏。
秦思意从栖江把母亲接回家,还没来得及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才刚经过二楼的走廊,钟情的身影便遥遥从余光里闪过了。
真要说的话,就连秦思意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会笃定那是钟情。
后者甚至只在视野里出现过不到半秒,可大脑中却仿佛响起了独属于对方的警报,不断地叫嚣着,提醒他钟情就在庭院外的马路上。
天已经半黑了,路灯一盏盏从远处亮起来,很快便蔓延至对方身边的那盏。
家里没有开灯,秦思意的双手扶着窗台,指尖铺着被隐约照亮的澄黄,手背却藏在墙后,和身体一起融进黑暗里。
他要等到钟情离开才会起身,就像前几天做的那样。
然而他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秦师蕴随时都有可能走出那间无人看护的房间。
“你在看什么?”
母亲温和的语调在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秦思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片刻的迟滞过后,惶惶向着漆黑的走廊回头看去。
秦师蕴今天还是穿了一条长裙,优雅得体地垂在脚踝边上,乍一眼却更像是悬在半空。
她问完这句便不再说话,无声地注视着秦思意,呼吸很轻,也不存在多余的表情。
窗外的光线幽弱地照进来,被窗框上的十字割断,切成一块块分隔的画面。
她的影子被斜落的灯光拖得极长,类似于早期动画里飘忽的鬼魅,张牙舞爪地攀附在这具枯瘦的躯壳上。
秦思意不知为何说不出话,只会在喘息间轻微地颤抖。
他站不起身,在回头之后从蹲在窗边的姿势,变成半趴在墙下的阴影里。
“你在看什么?”秦师蕴又问了一遍。
她说罢开始朝秦思意的方向走,没有穿鞋,悄无声息地用那双青白消瘦的脚带着身体往前挪。
家里的地暖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关,秦思意原本应当是该觉得暖和的。
可母亲每向他靠近一步,他便觉得有一股新的寒意扑面袭来,直到将他的四肢彻底冻僵,撑在地上,怎么都没办法重新站起来。
“你在看什么?!”
秦师蕴猛地抓起头发将他的脑袋撞向了窗台。
或许是实在太用力,秦思意最初居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疼痛。
他只觉得头晕,像是整个人都要从后脑勺的位置倒下去,还好母亲揪住了他的头发,没有让想象中的场景真正出现。
秦思意有些恍惚,搞不清那阵黑暗过后的震颤是因为撞击还是自己的错觉。
他木讷地仰着脸,目光空洞地直直落向前方,盯着天花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黑点,听见久违的嗡鸣又从耳道内部响了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伤心呢?”
“不是已经答应过会听话的吗?”
“到底要逼我到什么地步?”
秦思意的神思还没有收回来,母亲的眼泪倒是先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眨了下眼,后知后觉感受到延迟的剧痛,像要凿开颅骨,又残留肿胀导致的钝感。
母亲仿佛不是在和他说话。
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可以代入到秦思意的叛逆之中,可再仔细去听,秦师蕴幽怨凄楚的哭喊却又更像一声声诘问,发了疯地试图向那个不在这栋房子里的人要一个答案。
她毫无意义地尖叫,将被苍白皮肤包裹着的手掌劈头盖脸甩到秦思意的身上。用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嘶吼,控制不住地让泪水接连划过嘴角,掉在地板上,挤进缝隙,然后消失不见。
秦思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麻木地看着母亲。
对方煎熬到将指甲掐进自己的手臂,抓出深深浅浅的血痕,蓦地又安静了,蹲下身,好珍惜地捧起了秦思意无望的脸。
秦师蕴在这一瞬似乎又记起了眼前的少年是谁,慌忙将他抱进怀里,一边抽噎,一边小声地安慰到:“没事没事,思意不怕,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
她好轻好温柔地拍打着秦思意的后背,糯而缓的嗓音就像小时候念睡前故事一样悠悠绕在后者耳畔。
秦思意其实听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他的耳边有太多声音,唯独屏蔽了秦师蕴,只能感受到心脏随着对方手掌拍抚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揪紧在胸腔里。
“没事哦,妈妈保护你,妈妈买蝴蝶给你。”
“妈妈最爱你。”
蝴蝶根本就不是秦思意喜欢的东西。
他的外祖父收集过很多漂亮的,藏着机械蝴蝶的台钟。它们或是由珐琅烧制,或是嵌满名贵的宝石,金属的发条一扭,没有生命的蝴蝶便飞出来,在灯光下投射出冰冷的璀璨。
秦思意小时候在收藏室里看过一墙的蝴蝶标本,外祖父抱着他逐字去念相框外的文字,重复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温柔。
他很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一时兴起的爱好,外祖父从世界各地的藏家手中收来,最后把它们放在那间不常有人去的房间里,只有标本师会定期去看看。
次日黄昏,秦思意破天荒地等在了庭院对面的小路上。
有风卷着两瓣梨花飘过去,扑棱棱变成颤动的羽翼,好像春日里最常见的白色蝴蝶。
钟情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远远从桥上走来。
阴天的江城永远仿佛笼着层薄雾,就连一步不停的靠近都呈现出类似于道别的哀郁。
秦思意站在灯下看他,眼里荡悠悠蓄着些辨不明的碎光。
钟情在发现对方的瞬间愣了一下,步伐却始终坚定地向前,不曾迟疑地来到了秦思意的身边。
两人起初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着对视了许久。
半晌,秦思意移开了视线,又一次重提旧事。
“不是保证过不会再跟着我了吗?”
他看地上的影子,钟情的喉结动了动,应当是紧张,也有可能是被戳穿的愤怒。
“我只是路过……”
后者将掌心攥紧了,一错不错地盯着秦思意,神情看不出多少慌乱,倒叫人仅凭语调就能体会到漫长拉扯后的疲惫。
“你不累吗,钟情?”
秦思意叹了口气,目光倦倦地重新放回到对方脸上。
他用冻得冰凉的手掌去抚钟情的脸颊,指尖贴着后者的颧骨,好像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偏爱。
钟情的生日已经过了,没有秦思意的祝福,更别说收到期待已久的礼物。
他委屈地将脑袋歪了一些,贴着对方的掌心,好轻地蹭了两下。
十八岁的钟情并没有一夜间变成秦思意梦见过的大人,他还是像一只过分需要主人关爱的小狗,稍不留意就会用泛红的眼梢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现在的秦思意已经不会为这样的表情心软了,他见过更沉痛的眼泪,要比此刻的钟情绝望亿万倍。
“不要再跟着我了,好不好?”
他去拥抱钟情,下巴搁在对方的颈窝里,唇瓣则温热地贴在对方的耳根下。
后者一副茫然的模样,僵着身体站在原地,甚至屏住了呼吸,无措地眼看着秦思意从颈侧啄吻至脸颊。
对方的呼吸痒丝丝地沾在钟情的皮肤上,惹得他的睫毛开始像蝶翼一般轻颤。
他伸着脖子不敢动,只有眼帘跟着秦思意垂落。
清冷的朝露扑簌簌掉在嘴角,冰块似的,倏忽滑向唇间。
钟情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是薄荷味的。
倒不是说他真的尝到了这样的味道,而是这个春天实在太冷,连亲吻都和小说里描写的不一样,没有他以为的湿热与黏着。
秦思意身上的香味好淡,飘荡在初春的傍晚,片刻便消弭,连深拥都没有办法留住。
钟情回吻他,一如无数个梦中那样去舔舐、轻咬对方。像在索伦托时好奇地剖开一颗青涩的果实,由大脑自动将其美化成甜蜜且丰沛的模样。
“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个吻结束,秦思意又重复起了先前的话。
他讨好一般往钟情的脸侧多吻了一下,继而说到:“我已经把你期望的都给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显然,后者到现在都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去回应,以至于秦思意开口的一瞬,钟情还犹在梦中似的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
他的目光迟滞地聚焦,心跳剧烈到鼓膜都开始震颤。
钟情一时弄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秦思意的眼泪清泠泠跟在那个吻之后落下,他便只知道一味纵容地点头允诺了。
“你保证?”
“我保证。”
分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秦思意的声音却好似一道无法脱口的哽咽,积压在喉咙里,永永远远地残余下剥离不去的酸涩。

『钟情想要再被秦思意亲一亲。』
钟情知道死缠烂打有多掉价,也确实试着克制过一段日子,可是秦思意哪怕不说话,仅仅只是存在着,都会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从进入演讲大厅开始,钟情的视线便始终追随在对方身后。
秦思意今天穿了燕尾服,白色的领结将他的脖颈束紧,在近乎刻板的制约下,散逸出无欲疏离的傲慢。
他在台上讲话,手中的文稿被翻开,修长干净的食指在之后顺势拨了一下话筒。
这动作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多数人都会在演讲前调整麦克风的距离。
可秦思意将这极短的一瞬做得如同一道暗示,在演讲大厅庄严的穹顶下,酝酿出清冶的暧昧。
钟情坐在后排的位置,闲适地将腿交叠起来,双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
他的喉结随着秦思意的吐字轻慢地上下移动,带动视线从后者的指尖移向眼眉,看着对方的目光冷郁地落在黑白的讲稿上。
钟情想要再被秦思意亲一亲,或者假如对方允许,由他主动去亲吻也可以。
席间的温度有些高,钟情稍稍松了点领结,放下腿,用一种更合适的姿势坐在了位子上。
斯特兰德的演讲被安排在最末。
秦思意的发言结束,很快便回到台下,走向钟情身边的位置,等待在典礼的最后与所有人一道齐唱校歌。
这是一个延续了上百年的传统,每一位从这里毕业的学生都会在这一天将双手交错,分别与左右两边的人相握,不论对方是同一栋宿舍的朋友亦或几面之缘的普通同学。
钟情不太喜欢这个约定俗成的环节。
这首歌最初由校内一个公会的会歌改编,在听感上给人以强烈且压抑的宗教感。
一行行交错相握的手根本不像是临别前对同窗的不舍,而更近似于一场规模宏大的审判,人群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被拖上台的祭品。
可即便反感,钟情到底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他身边站着的是刚刚回到斯特兰德区域中的秦思意,他不可能放过这个久违的与对方接触的机会。
后者今天戴了眼镜,细框的金属镜架在钟情的余光里熠熠反射出吊灯落下的光。
那是一种冷感的反馈,就和对方掌心的温度一样,在初夏的夜晚藏着冰凉,让钟情不由得将视线往秦思意的侧脸上放。
对方的下巴些微扬起,有点像初见那天在斯特兰德休息室里的模样。
秦思意要比钟情记忆里的样子消瘦了些,勾勒出更为清绝的轮廓。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往身边移动,钟情去握他的手,他便如往年对待任意一位同学一般,轻而得体地回握。
“你又要做什么?”
事实上,秦思意预料到了钟情的缠人,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会粘着自己不放。
从演讲大厅出来,人群三三两两转向了礼堂,借由舞会的喧嚣去结束这个漫长的夜晚。
钟情紧紧追在秦思意的身后,也不说话,就那么影子一样,一步步踩中对方才刚踏过的石砖。
“学长也申请了defer吗?”
他在即将到达礼堂时往前走了一点,挨在秦思意边上,又比曾经亲昵的距离要稍微再远一些。
秦思意走了几步,似是决定回答一般停下来,不知怎么却只朝钟情身上瞥了一眼,很快又继续转往先前的方向。
“学长申请了defer的话,明年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变成同级生了。”
钟情试图带动情绪,语气里刻意地添上了小朋友似的天真。
这句话将未来构想得无比美好,以至于秦思意好不容易才没说出口的字句被迫回到了嘴边,沉重而自厌地指正到:“我没有嘉时的履历,也没拿到特别好的推荐信,申请不到defer的。”
他无异于是在告诉钟情,自己只能往一条看得见的死路里走,后者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继续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同学纠缠下去。
“没关系。”钟情停下来,攥住了仍在向前的秦思意的手。
“没关系的,学长。”他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国上学。”
如果说秦思意先前还算是平静,那么在听见钟情这样幼稚的发言之后,他几乎是即刻换上了带着怒意的惊诧。
他将对方的手甩开,浆洗过后硬质的衬衣不好去拽,秦思意便扯着钟情外套的前襟,分外严肃地将他推到了墙边。
“你现在是18岁,不是8岁!”
秦思意被钟情气得不知要再说些什么好,对方能够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不禁思考的话,未必就不会把自己的将来交到随便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手上。
他当然知道钟情有足够的资本去试错与挥霍,然而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在这样的事情上放纵,就连想法本身从最开始都是不应当产生的。
布莱尔先生把对方交给了他,秦思意认为自己有责任在离开前让钟情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
“要是还是一样的内容,那就当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了。”
秦思意松开手,细心地把钟情的衣襟捋了一下,那方式与他拨话筒的动作有些像,将郁愤都变成了微妙的眷恋,看得人不禁以为他其实也舍不得与对方分开。
“Linus.”舍长隔着马路在对面的紫藤花下叫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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