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临时去搜索了答案,又照着答案原原本本念了出来。
“嗯。”钟情应了一声。
他不知道要答什么好。说习惯,他似乎连斯特兰德都没有融入进去;说不习惯,他又格外舍不得与秦思意分别。
钟情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便放在纽扣上抠了抠。
电话那头是随时都有可能结束的静默,他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生出虚渺的压抑,不知怎么,格外想要听见秦思意的声音。
屏幕上的时间仍在逐秒增加,钟情不适地从床上坐起来,离开房间,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圈,最终看向餐厅的位置,在父亲之前说出了象征结束的暗语。
“爸,我要吃饭了。”
他其实没有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什么多余的声响,但钟情就是觉得,这个瞬间,他的父亲应当也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
“嗯,去吧。”对方的语调显然比先前松弛了些,低沉又简短地回应了钟情,甚至没有说再见就挂断了这通令双方都感到困窘的电话。
【钟情】:学长,你睡觉了吗?
跟在那句枯白的回复之后,钟情又忐忑地发出了另一条消息。
他没有构想过秦思意会送来怎样组合的字句,仅仅只是看见上方出现了‘正在输入……’,他的心脏便已然发出了慌乱的闷响。
【秦思意】:我在看花,它们可能快开了。
秦思意对钟情说了谎。
他的房间在靠湖的方向,哪怕从窗户探出半个人去,也未必能看见前院那株玉兰。
他已经盯着湖对面的灯火看了太久,甚至谁家的灯又熄了,谁家的灯才刚开,他都大概记了下来。
说不上为什么,秦思意有些后悔回来。
【钟情】:我也想看。
【钟情】:学长拍给我看吧。
钟情的两条消息接得很紧,秦思意还来不及拒绝,对方就强势地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也许是在学校习惯了对钟情的照顾,秦思意竟只是在心里动摇了几秒。他很快便敲着屏幕给出了回复,压下那一点对母亲反常行为的不安,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
【秦思意】:等一下,我去给你拍。
落了叶的枝干在夜色下愈发显出枯败,好在那些象征着生命的花苞仍间错着缀在枝头。
秦思意知道,它们会在初春到来的同时绽放,大雪一般盖满整座前院,如同以献祭自己的方式,掩去未至的盛夏将会带来的闷热与窒息。
“秦思意,你要去哪里!”按下快门的瞬间,秦思意的脚下出现了一道瘦长的影子。
“妈妈。”
“你要去哪里!?”
秦师蕴朝他走过来,那道影子便也跟着愈发变得清晰,它将秦思意一点点盖过去,恍惚间,少年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只吞食人类的怪兽。
“我在拍玉兰花。”
秦思意把手机举到母亲面前,骨节抵着侧边,也许是冬夜的江城实在太冷,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了颤抖。
“为什么出来?”
“妈妈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出来吗?”
“你为什么要出来?”
“玉兰还没有开,你为什么骗妈妈?”
秦师蕴将手放在了他的脸颊上,落向那年李卓宇的母亲掐过的位置,却并没有和后者一样捏紧手指。
她的眼神里有些含糊不清的克制,或许也有哀戚,但秦思意读不懂,他只是觉得害怕。
“妈妈说了不能出来,你没听明白吗?”
她用指尖撩过秦思意额前的碎发,分外关切地攫住了后者的目光,那两道细弯的眉毛浅浅蹙起,凭空又添上几分幽怨凋零。
秦思意惶恐地被那神情钉在原地,僵硬得连呼吸都失了规律,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因恐惧而不断颤抖,混沌又迷茫地撞击着胸腔,一阵阵带起了难以抑制的恶心。
『“不许看我!”』
在钟情看见那些细白花苞的同时,秦思意却难以抑制地支在镜子前干呕了起来,可这并非是他对母亲有所不满,而是某种由恐惧而引起的更直观的反应。
他不了解母亲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又经历了些什么,听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房门外,走廊上再度落锁的声响。
似乎母亲正在极度担心自己会被‘偷走’。
【钟情】:下次我可以去学长家看吗?
屏幕在台盆的角落里亮了起来,幽幽发出些割裂的光,拉扯着便将秦思意的视线吸引过去。
他缓慢地直起身,又过了许久才伸手将手机拿到了眼前。
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回落,末了却只给出了一个并不肯定的回答。
【秦思意】:再说吧。
简单洗漱了一番,秦思意便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他没有再去看钟情是否回复,而是极度倦怠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开始放空。
秦师蕴与李峥的离婚案无非就在围绕着秦思意展开。
倒不是说后者有多么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子,可仅凭秦老爷子留给秦思意的遗产,李峥就不可能轻易放手。
对于秦师蕴来说,他或许是寄托,是希望。
而对于李峥,秦思意则是他处心积虑多年,最终胜利的象征。
少年的身上有着秦氏余晖中的最后一点傲慢,熠熠闪着光,铺洒在秦老爷子的遗嘱上。
李峥太想要得到这些了,哪怕他早已吞下了几倍于秦氏的份额,哪怕墓碑后的老人再不可能对他露出鄙夷的眼神。
但李峥始终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伏小做低,一再妥协。
甚至秦思意被抱出产房时,他都没有资格凑近多看一眼,只尴尬地在一堆秦家的亲戚身后张了张嘴,然后就听见了秦老爷子欢欣又珍重地说到:“外公名字都帮你起好咯,叫秦思意。”
城央的环境好,天还没亮便依稀从窗外传来了些鸟鸣。
秦思意睡得浅,才听见叶片间几声细碎的轻响,转眼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花园里没有开灯,只有湖面上摇曳着映出难以描述的墨色似的光亮。
他试着将窗户往外推了推,可惜只支开了一小道窄缝。
岁末的寒风呼啸着涌入房间,夹杂着晨间单薄的雾气,刮在秦思意的脸上,生出一股幻觉似的痛感。
他往后退了两步,那些风便拂过发梢,穿进衣领,凛冽又强势地将他的体温压了下去。
对岸的平层里有灯光亮了起来,即便距离足够远,甚至秦思意也没有戴眼镜,可他莫名就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不适地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在一阵微弱的声响里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直到手机的屏幕又一次亮起,诡异且不合时宜地蹦出了‘李卓宇’三个字。
【李卓宇】:爸爸让我问你,元旦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莫名的,秦思意的指尖便僵在了屏幕旁,他飞快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而后从衣帽间的角落里翻出了童年时落下的望远镜,赤着脚再度回到了窗前。
不等窗帘顺着轨道匀速挪开,他一把就将那些垂坠的布料掀了起来。
可对岸的高楼间哪还有先前的光亮。
它们在将至的黎明里沉寂着,只从绵延的玻璃窗上映出荡漾着的漆黑波纹。
秦思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带着惊惧与压抑,一下又一下漫出胸腔。
他似乎在这个瞬间体会到了母亲的心情,一种始终被注视着的惶恐,以及无法预知的不安。
【秦思意】:你在哪里?
【李卓宇】:城央。
【秦思意】:不许看我!
【李卓宇】:什么?
秦思意没有再继续回复对方的问题,他按下了锁屏,紧接着就将手机丢进了抽屉里。
他能听见铃声还在房间里不断响起,催命似的不止不休。
直到一缕微光穿过越过窗台,铺洒着落向地板,在跃上秦思意的脚背的同时,也终于令那恼人的声响戛然而止。
他迟钝地转头朝窗外看去,一轮朝阳正从湖面上缓缓升起。
紧绷的神经忽地就在浮动的光屑里断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颓然蹲在了地上。
少年轻颤着双肩环住了自己,将那张脸埋在膝间的阴影里,末了于晦暗中悄然逸出一声叹息。
相较于秦思意,钟情的圣诞节其实要好过许多。
除了无聊,似乎也没有可以抱怨的内容。
与前者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了B国的午后,钟情捧着手机一直等到了入夜,可屏幕上却始终静悄悄的。
不止秦思意,任何人都没有想过要找他。
他百无聊赖地在前厅与门廊之间走了一圈,将头顶的吊灯开了又灭,只差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熊孩子一样在地上滚着玩。
屏幕是在某个灯光熄灭的瞬间亮起的,倏地在不远处的边几上投出一道光亮,将一旁的花瓶都照出了晃眼的色彩。
不知怎么,钟情预感到了那不会是秦思意。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踱步过去,任影子在柱石与窗棂的遮蔽下忽隐忽现。
若是此时有人正巧站在他的身边,那么对方或许就能察觉到钟情被倏忽放大的漠然。
笼统却专注,像是需要多年沉浸才会有的傲慢姿态。
手机里是父亲安排的助理发来的资料。
近期的几场拍卖会给出的拍品里,只有一场列出了翻书杖。
钟情原本并不心急,可在打开图片的瞬间,银雕包裹的琥珀杖体顿时就让他想到了秦思意那双映着月色的眼睛。
泛着温润的夺目的水色,神态却仿佛缠着月光似的凉,泠泠朝钟情望过去,说不清更道不明,对方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意味。
拍卖当天,钟情的父亲将最终的定价权彻底交到了钟情手上,举牌到了第十二次,加价便逐渐超出了钟情预先给出的底价。
代理在电话里向他询问是否需要继续举牌。
与前者曾经接触过的相同年龄的孩子不同,钟情的语气并没有幼稚的不服,或是难抑的雀跃。
电话那头的少年自始至终都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笃定,沉静地给出肯定的答复,反倒叫经验老到的代理人莫名产生了一瞬恍惚,不再带上那种哄小孩似的语气,转而更为简练与专业地和钟情进行确认。
或许是预见了未来的钟情将会是怎样的大人,在落槌的瞬间,代理人礼貌且恭谨地向电话的另一头说到:“恭喜您,钟先生。”
事实上,钟情也是忐忑的,即便父亲并没有给他设限,但从竞价超出他的心理价位开始,钟情就在等待着手机屏幕的又一次亮起。
他不敢说这究竟只是单纯的心虚又或包含着另一种期待,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那个装着翻书杖的黑色绒盒被交到了钟情手上,他的期望也并没有实现。
他没有办法说自己的父亲不好,但相对的,他也同样无法将评价拉向更高的位置。
盒子被打开时,钟情一眼就看见了被嵌在杖柄上的蓝宝石。整轮拍卖中,大多数的竞拍者应当都是为此而来,当然也会有少数人是因为欣赏它的历史背景。
大约只有钟情并不十分在意。就像此刻,他只是随意地握住了雕刻精美的杖柄,几乎没再分出多余的目光,就将那颗蓝宝石掩在了手腕下方的位置。
他将琥珀色的杖体对准了窗外的月亮,看着清冷的月色在其中映出澄黄的光彩,它们游移轻摇,好像秦思意看向他时的神情。
迷蒙又璀璨,优柔却也带着肯定。
钟情好喜欢,喜欢到指针越过12点的瞬间,他便已然产生了朝露的香气正环绕着自己的错觉。
清晨的机场并不太过繁忙,秦思意过了安检,很快便又朝着休息室走去。
在登上电梯之前,一个奇怪的念头迫使他调转了方向,回过头朝更远的候机厅行进。
经过航班信息屏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抬眼的一瞬,李卓宇那略显陌生的面孔就出现在了休息室外的护栏边。
对方往下看,恰好正撞上了秦思意上扬的视线。
“秦思意。”楼下的少年读懂了对方无声的唇语。
不知是否该用慌乱去形容秦思意此刻的心情,他出神地立在了原地,握着拉杆的右手却连骨节都在泛白。
李卓宇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样踏上扶梯。
对方只是倚在护栏上看着,用一种难以读懂的情绪,像是恍然,又像是惊诧。
而假使此刻的秦思意能够听见几秒钟前李卓宇与同学的对话,那么他必然不会在这次对视中将自己放在更为被动的立场。
他甚至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去漠视对方,而不是像此刻一样,怀着某种无法言明的畏惧。
时间倒回几秒之前,李卓宇和身边的同学还在为论文的开题而争论不下。
就在聊到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时,秦思意却突然出现了。
少年舒朗又伶仃地站在机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之下,从指间乃至发梢都挂满了星点闪烁的晨光。
李卓宇向来不认同克罗齐在某些方面的主张,却意外地在这一刻模糊地开始领会到对方所提出的‘以直觉为中心的非理性主义美学’。(注1)
他在顷刻间回想起了母亲来到秦家老宅的夏天,那时的秦思意也是一样浸在散乱的光里,愤怒又压抑,偏偏就让李卓宇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进了脑海。
“秦思意。”
这一次,李卓宇轻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克罗齐的作品《美学原理》
每次回L市,秦思意总会觉得自己偷到了时间。
零时区的要比江城晚上八个小时,因此哪怕航程再漫长,等到航班落地,秦思意也会莫名感到一阵时光曾在旅途中倒流的欣喜。
然而,这一次的指针要在更早之前就开始逆向拨转。
从李卓宇迈向扶梯的那一刻起,又或者从秦思意转身逃跑的刹那开始。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身体却本能地执行着大脑发出的指令。
母亲愈发反常的状态让他清晰地察觉到了不安,而这一切必然只会来自于霸占了秦家老宅的那一家人。
秦思意觉得,他必须要逃跑。
似乎有风在耳畔响起,伴着细碎的讨论与惊呼,依稀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
行李箱的重量拽着手臂向后扯,秦思意干脆把它提了起来,拎在身侧,继续漫无目的地向更远的候机厅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秦思意最终还是被机场的安保拦了下来,他一口接着一口无序地喘着气,偶尔因喉咙的干燥而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好久才在安保人员怀疑的眼神里安定下来。
“这是我弟弟。”跟在后面的李卓宇将护照和身份证一起递了出去,他不动声色地把秦思意向自己身侧揽了一些。
对方不曾预料,于是踉跄了一步,几乎像是撞在了李卓宇的手臂上。
“秦思意。”
等到安保人员离开,李卓宇这才又一次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略显强势地扣住了秦思意的手腕,垂下眼耐心地等待起了对方的回应。
半晌,面前的少年才不适地去掰李卓宇的手指,疏离地冷着张脸,似乎再过多久都没有想和后者交流的打算。
李卓宇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扣着秦思意便又朝自己拽了拽。
他看着对方无措又愠愤地扬起视线,一双眼里装满了堆叠累加的情绪,良久才终于沉着声命令到:“放开。”
“爸爸和秦阿姨的离婚案要有结果了。”
李卓宇并没有顺着秦思意的话将手放开,他仿佛害怕对方会再一次逃跑似的,甚至又将虎口收紧了许多。
“那天你为什么不来吃饭?”
秦思意低头去看,腕间已经被掐出了一圈红痕。
他仍旧安静地不作任何回应,避开李卓宇目光,将将就把视线落在了一旁平整的地砖上。
对方也不追问,大抵是知道秦思意不愿回答,于是又兀自说了下去。
“跟秦阿姨走的话,你以后就……以后的生活条件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你明白吗?”
李卓宇的话说得委婉,似乎还藏着什么暂时不好说出口的隐情。秦思意不理他,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在一旁等着,等对方看他一眼,又或者等对方昂着下巴从自己身边走开。
“你的房间我一直都替你留着,妈妈没有进去过。”
和小时候不同,现在的李卓宇依然没有松开紧扣着的秦思意的手腕。
他用上了和曾经一样小心翼翼的语气,却截然相反地几乎要在对方白腻的皮肤上留下一整圈的淤青。
“爸爸想让你回家看看。”
“已经是你家了。”
秦思意留给李卓宇的最后一句话枯白且冷淡,连语调都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在那句话之后又清浅地瞥了对方一眼,像极了童年时无数次在学校回廊里的偶遇,傲慢又轻蔑地用眼神让对方远离自己,轻而易举就让李卓宇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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