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时L市正在下雨,水珠顺着舷窗落下去,在边缘短暂汇集,很快又沿着路径继续下坠。
秦思意睡了很久,昏昏沉沉,只在最初拿着菜单和空乘说了声不要前菜和甜点。
事实上,就连主餐他都没有吃到。一整个漫长的航程,秦思意始终都被困在梦里,没有任何剧情或场景,仅仅就只是混沌与压抑。
他迟疑着不断向前,末了终于在降落前被空乘轻声唤醒。
灯火在雨幕中变成了晕开的昏黄,连绵着映成烟花般绽开的光点,将整座城市都包裹在了温柔暖色的里。
秦思意极慢地眨了眨眼,仿佛又要睡过去,可片刻之后却又轻轻颤动睫毛,再度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他在那几秒的黑暗里想起了李卓宇的话,他所拥有的,甚至今夜的目的地,那座暂时交由林嘉时借住的房子。
一切都属于他的父亲——李峥。
航班少有地提前降落,秦思意取完行李出去,司机才刚载着林嘉时抵达。
后者还穿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球衣,秦思意在上车后打量了对方一番,玩笑似的抱怨到:“你就这么来接我了?”
“是你的航班提前了,我可是紧赶着来的。”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属实,林嘉时说着就转身把丢在后排的篮球捞了过来,举证一般摆在秦思意的面前,继续补充:“你看,是你送我那个。”
秦思意将指尖抵上去,让那颗篮球在对方的掌中转了小半圈,等到露出了记忆中拍品图上的签名,他这才略显满意地靠回了自己的椅背上。
“好吧。”
秦思意的声音很轻,到了句末几乎就只发出了一点气音。
林嘉时想,对方大概是累了,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回过身,拿出手机开始浏览新收到的邮件。
复活节前还有一场大型的比赛,林嘉时在假期里其实也并不算空闲。
除了每天去游泳馆,他还抽空预约了一次检查,好在身体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肌肉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有些拉伤。
医生给他开了点不影响赛前检查的止痛药,很快他就又赶上了教练的计划。
学校的两份奖学金对他来说缺一不可,哪怕隐约可以猜到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可对于林嘉时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从这里毕业,并且拿到那份其他学校的学生们可望而不可得的推荐信。
汽车驶入大门后,林嘉时的注意终于又一次落回了秦思意的身上。
对方皱着眉歪在座椅靠背与车窗的夹角里,修长漂亮的手却舒展地放在腿上。
袖口被他先前的动作蹭上去了一些,因此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醒目又令人费解地印着一圈淤痕。
林嘉时故作无意地挪开了视线,直到晚餐结束才从自己的房间里翻出了一瓶喷雾,也不多问什么,安静地喷在了秦思意的皮肤上。
后者不自然地将手往回抽了一下,林嘉时便也跟着停下来,问到:“痛吗?”
秦思意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可很快就又表达了否定。
他没有把手从林嘉时的掌心收回去,而是任凭对方轻握着自己。
“有点凉。”
林嘉时失笑,又摇了摇喷雾,把另一侧也喷上。
直到把秦思意挽起的袖口再度放下,他这才跟着说:“怎么这么娇气。”
“现在是冬天了。”秦思意顶了他一句。
“有暖气。”林嘉时起身,把手放在对方的发间揉了揉,塞在口袋里的喷雾便随着动作骨碌碌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等到那声音停了,林嘉时也早已在秦思意的面前站定。
他坦然对上后者的目光,接着便听见秦思意呢喃到:“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林嘉时不是不了解秦思意家的情况,他在这句话之后沉默了许久,酝酿着措辞,也猜测着对方在这个圣诞节经历了什么。
就在客厅的石英钟晃动着钟摆开始又一次报时的瞬间,他终于和着那规律的节奏回答:“那你也会讨厌我的。”
秦思意其实再清楚不过,即便不是李卓宇,哪怕任何一个人被安上同样的身份,他都会不可避免地开始厌恶对方。
可那又是他逃不开的,对方甚至在他出生之前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他拒绝的权利。
秦思意太渴望一份正常的爱了,不要像母亲那样压抑,也不要像李卓宇那样带着讨好与隐约的胁迫。
他会怀念小时候被外公牵着手走过的石子路,壁花开满了砖石间的每一处空隙,而外公就只是笑眯眯地听他讲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林嘉时。”秦思意少见地认真念完了对方的名字。
“毕业以后我们会去哪里?”他狡黠地用上了‘我们’,将两人的未来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绑在了一起。
那双眼睛迟滞又困惑地与林嘉时对上,在即将消弭的枯白之下铺上一层浓烈的郁丽。
就连秦思意自己都说不好他在期待些什么,可也就在等待答案的倏忽间隙里,他毫无来由地想起了钟情。
-钟情会怎样回答?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和你一起去的。”林嘉时说不准对方的毕业是指中学还是更久以后,他单方面地认为秦思意是希望两人可以申请同一所大学。
因此,仅仅只停顿了几秒的时间,他就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钟情会这样说吗?
在林嘉时的话音落下的同一秒,秦思意想到的却并不是要如何做出回应。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意外,在那短暂又真实的瞬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其实只有钟情。
跟在他身后的钟情;要听睡前故事的钟情;害怕雷雨天的钟情;一点点高过自己的钟情。
-如果是钟情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和自己一起走的吧?
“思意?”林嘉时打断了那点不断扩散的古怪思绪。
“啊?”秦思意怔怔回神,尴尬又匆忙地抬手攥住了对方的衣摆。
他将指尖抵着布料摩挲了一阵,到底也还是不知所措地开口:“我要睡觉了,晚安。”
时间临近一月中旬,很快就迎来了返校日。
秦思意踏上斯特兰德棕黑的木梯,转过拐角,再向前经过几扇门,熟悉的窗棂便框着窗外落了叶的枫树出现了。
宿管阿姨在书桌旁放上了新摘的玫瑰,压着一张舍监亲手写的欢迎贺卡,郑重又贴心,仿佛这里并不是人生中某个可有可无的居住地点,而是斯特兰德学生们的另一个‘家’。
钟情还没有回来,秦思意在窗边坐了一阵,而后打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
放在最中央的是一本手抄诗集,他在开学前翻找了一些适合当作睡前读物的诗歌,一笔一划摘进了原本空白的笔记本里。
秦思意的腕间还留着一小圈泛青的淤痕,偶尔抵在桌沿也会本能地感到一阵钝痛,可不知怎么,他却并没有因此停笔,而是沉静地翻过一篇又一篇旧诗,将笔墨均停且妥帖留在了钟情将会听到的词句上。
门被再度推开时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秦思意回过头,钟情便站在古旧的门框下,小狗似的亮着一双眼,眉目间都是掩不去的雀跃。
“学长。”他扶着门把,并没有即刻走进去。
愈发舒展的骨骼支撑起那件黑色的大衣,在少年的挺拔与清朗间,又分外添上了几分攫人心神的锋芒。
秦思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角,他站起身,逆着光在钟情眼里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好久才终于朝对方伸出手,沉默着等待钟情向自己靠近。
真要说起来,就连秦思意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脑本能地在见到钟情的下一秒发出了令人费解的指令,却又矛盾地在对方扣紧他的掌心的同时产生了退却的想法。
“钟情。”
“嗯。”
对方笑起来,那双往日里总显得薄情的眼睛,此刻却熠熠闪烁着光亮。
“新年快乐。”
秦思意的语调还是一贯的温吞,静谧地被清冷的嗓音裹着,似乎这原本不该是句祝福,而应当是情人间的絮语。
“新年快乐,学长。”
钟情说着松开了对方的手,故作不经意地将指腹擦过了秦思意微凉的掌心。
学校向来不会在返校日安排课程,因此整理完行李后,大多数学生都会按照意愿前往学校各处,或是干脆待在寝室补觉。
春季学期里还有一场弦乐比赛,秦思意在把诗集放上书架之后便下楼和舍长商讨起了人选。
钟情跟在对方身后走出楼梯间,踩着那道被顶灯映出的影子,像是逃不开似的,自始至终都只将目光落在秦思意的身上。
有人将书桌上的玫瑰带了下来,或佩在领口,或举在手上,无意便将其变成了一件供人抢夺的玩具。
也不知是谁先将那朵玫瑰丢了出去,总之,它在一片繁乱的笑闹间被反复抛起,再被钟情注意到时,便已然落在了秦思意的发间。
对方茫然地转身,后知后觉才抬手将它取了下来。
舍长只平淡地朝周围扫了一圈,并没有要打搅返校第一天热闹氛围的意思。于是斯特兰德的学生们也渐渐大着胆子开始起哄,一声接着一声地怂恿秦思意去扮演前一年被否掉的短剧中,头戴玫瑰的贵族小姐。
“你可以拒绝。”舍长合上了名单,低声在秦思意耳畔提醒到。
“很有趣,不是吗?”
未曾预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舍长倒是有些惊讶地对上了秦思意的视线。
后者的眼睛狡黠地眯起来,带着笑意弯成一种格外吸引人的弧度,他仰着脸些微往舍长身前靠了靠,像是在蛊惑,目光却还是如同融化的春雪般清冽。
有爱凑热闹的学生跑去向宿管阿姨借了口红,也不管合不合适,见与花瓣的颜色相近,便直接拿来塞进了秦思意的手里。
一群人簇拥着他进了寝室,而后关上门,又一股脑跑回休息室安静地等待起来。
夜幕低垂。
新年以来,沉闷了许久的L市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花。
它们从休息室巨大的玻璃窗外缓缓落下,仿佛正在为什么即将降临的神迹拉开序幕。
夜空中望不见月亮,只有林间的灯火交错着映出大雪。
钟情等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心跳莫名便开始躁动。
他甚至感受到鼓膜也跟着一起震荡,带着热意与轰鸣,似乎就在他的血液中绽开了最为盛大的烟花。
随着灯光映出一道被拉长的影子,脚步声也在无人的楼道里愈渐清晰。
钟情看见少年细白纤瘦的双脚踢开裙摆踩在了暗色的楼梯踏板上,纯白的布料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摇晃,恶劣地只在极短的瞬间露出一小截脚踝。
直到转过拐角,秦思意才彻底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点点自昏暗迈向光明。
白色的床单垂坠着拖在地上,肩侧则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斯特兰德最美丽的玫瑰就在他的发间轻颤,欲坠未坠地悬着,魔法一般,引着人不受控制地朝他看过去。
不知是谁提议将帽兜戴上,于是那些盛开的玫瑰便又被夹在帽檐与秦思意柔软的发丝之间。
它们鲜红又饱满,仿佛此刻少年被抹上了浓重色彩的唇瓣。
甚至都不需要一秒,仅仅只是一刹,或是一瞬,便足以令人心神俱乱。
红与黑,光明与黑暗,少年与裙摆。
一切都同时出现在了秦思意的身上,滑稽又神圣,让本就方寸大乱的钟情愈发显得慌乱且无措。
“好看吗?”
秦思意又朝钟情伸出了手,站在两格台阶的位置向下看去,凭空生出一股静谧却璀璨的傲慢。
休息室里的起哄声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秦思意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些微一次垂眼。
钟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甚至没有办法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只知道木讷地顺着指引去握住对方的手。
就和窗外的大雪一样,秦思意的指尖仍是凉的,点在钟情的掌心,霎时就让他混沌的思绪恢复了清明。
“好看吗?”秦思意再一次发问。
“好看。”
钟情将对方的手攥紧了,五指得寸进尺地卡进对方的指缝里,像是下一秒就会以此为丈量,为对方套上属于自己的戒指。
周围的学生们像是此刻才终于从惊叹中缓过神来,争先恐后地朝秦思意伸出了手。
就连莉莉都从舍监的怀里挤了出去,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人群,踩上裙摆对着秦思意叫了起来。
秦思意顺从且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就像曾经排演过的那样,极为优雅地去行女士礼。
他的眉眼笑得弯弯的,格外好脾气地满足着所有人的要求,似乎已然忘了,当初这场短剧为什么会被否掉。
——戴着玫瑰的贵族小姐在家族没落后最终沦落成了风尘女。
这样的剧情实在和塔尔顿的短剧过于相似,也没有必要再让同一个人演第二次。
大雪还在下。
舍监给了斯特兰德的学生们足够的时间去玩闹,直到响过第二次熄灯铃才催促着将所有人往楼上赶。
秦思意扯掉了那条白色的床单,转而随手穿上一件衬衣,戴着那些玫瑰,低头去扣扣子。
他的睫毛在灯光的映照下投出两片阴影,蝉翼似的在细腻的皮肤上轻颤着。
钟情将视线移下去,越过对方漂亮又挺拔的鼻尖,很快便又描绘起了被染得殷红的唇瓣。
有玫瑰从秦思意的发间掉了下来,巧合地正赶上窗外坠下一叠积雪,‘簌簌’几声轻响,引得窗边的少年顿时支着手臂回身去看。
后仰的姿态将一切线条都刻画得愈加流畅,清晰地展现出少年独有的单薄与柔和,衬着身后四散飞舞的雪花,顷刻间便在钟情的记忆里印下了抹不去的色彩。
这一瞬的画面实在是太过深刻,以至于往后的许多年,每当有人提起玫瑰与雪,钟情最先想到的都是斯特兰德巨大的玻璃窗,寝室里即将熄灭的灯光,突然落在少年指尖的玫瑰,以及坐在一窗大雪中的少年。
“学长。”钟情朝对方走了过去,未经允许就爬到了窗边。
他倚着窗台,目光却并未落向屋外,而是始终都只在秦思意的脸侧徘徊。
“要熄灯了。”秦思意笑着看了回去。
正在视线交汇的刹那,斯特兰德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有路灯在极远的方向隐约亮着,朦胧为秦思意的五官铺上一层柔光。
下雪的夜晚看不见星星,可钟情却觉得,对方的眼里装满了从盛夏流淌而来的星河。
朝露的香气夹杂着大雪的凛冽,温柔又强势地将他和秦思意环绕在了小小的窗台前。
他无声地拾起了那朵落在秦思意指间的玫瑰,跪在对方面前又一次将它戴在了对方的发间。
钟情在结束这一连串的动作后克制地往回退开了一些距离,将将就把自己藏在了窗框旁的阴影里。
他看着秦思意继续笼着那一圈流潋的光,偶尔在雪花飘落的间隙微垂眼帘。
恍惚间,一切似乎都在今夜的斯特兰德消失了。
无关于声音、温度、心跳,乃至时间。
秦思意在这里,钟情便觉得,奇点就也在这里。
『“那我,可以离近一点看你吗?”』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注1)
秦思意坐在床头,合上诗集时,硬壳的书封将T恤勾起了一角。
钟情远远看着,对方腰际的那一小颗痣迎着雪色露了出来。
但很快,秦思意就用指尖将衣摆捋了下去,继而撑着床沿,将诗集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
“还是睡不着吗?”
他洗掉了唇间过于浓烈的红色,却哄人似的在洗漱完毕后又将玫瑰戴回了发间。
秦思意似乎能够读懂钟情在想些什么,噙着笑便又一次问到:“好看吗?”
钟情迟钝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自己不必就这么站在原地。
于是他心跳如鼓地来到对方面前,低垂下眼,闷着声含糊地回应到:“好看。”
两人其实已然进行过相同的对话,就在一个小时以前。
可钟情还是难抑地用指腹抵向了花瓣,僵硬又忐忑地摩挲着,在秦思意的默许下,用一种并不直接的方式,试图向对方靠近。
“学长。”
“嗯?”
“我可以画你吗?”
钟情的手垂了下去,食指擦过秦思意的脸颊,比触碰那些花瓣更温柔。
他看见秦思意仰起脑袋,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发梢与玫瑰一起顺着对方的动作晃了晃,很快又安定下来,衬得对方朝雾一般,迷蒙又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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