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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可以啊。”
秦思意的回答间含着淡淡的笑意,语调微扬,听得钟情连耳朵都开始发烫。
他局促地揪紧了自己的裤腿,酝酿了好半天才继续开口:“那我,可以离近一点看你吗?”
秦思意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许久,不知怎么却并没有回答。
钟情只当对方是想要拒绝,于是窘迫地退后了半步,松开绕在指尖的布料,抿着唇便想离开。
然而下一秒,一双略带凉意的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稍稍施力往回一拽,轻易就让毫无防备的钟情跌坐在了床沿上。
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对方离自己太近了,近到每一次呼吸都有了清晰的温度。
“够近了吗?”
秦思意在向他发问。
钟情的大脑像是一台过度运转的处理器,除了热意与嗡鸣,再也没有其他反馈。
他的双手被秦思意按在了身侧,贴着对方新换的床单,以及对方柔软的掌心。
迷茫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转换成慌乱,引着他抬头去看眼前的少年。
那些明暗与色彩,线条与结构,霎时都化为了虚无,只剩下唯一的秦思意,神明一般出现在这个没有月亮的雪夜里。
钟情连指尖都开始颤抖,克制着不让自己更加靠近。
灵魂仿佛即将脱离躯壳,连心跳都是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反应。
在所想的一切都即将无所遁形的前一秒,钟情突然狠狠咬在了秦思意的颈窝上,直到一股陌生的味道涌入他的口腔。
“对不起。”
最终,还是秦思意先说出了抱歉。
他意味不明地向钟情说出这三个字,而后便松开手,起身抽了张纸巾擦掉了颈侧的血迹。
钟情在寂静中咽下了口中的涎水,他的喉结在背光的阴影里上下滑动了一下,接着便听见秦思意说到:“去睡觉吧,我给你念诗。”
他看见对方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笔记本,转身的同时,书页也顺着秦思意翻动的动作被打开。
那是一本手抄的诗集,要是钟情没有看错,就连笔迹都和秦思意作业上的一样。
“The dew of the morning, sunk chill on my bro”(注2)
钟情钻进被窝时,秦思意仍戴着尚未开败的玫瑰。
后者将嗓音压得又轻又缓,泠泠像溪水淌过山涧。
分明是极适合哄人入睡的语调,可偏偏钟情却就是睡不着,只想听着那声音再说些什么无关的话。
秦思意再度望向他的瞬间,钟情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回答。
他侧躺在枕头上眨了眨眼,小孩子似的只能由对方去猜他的答案。
“为什么想画我?”可秦思意并没有纵容钟情幼稚的行为。
他直截了当地抛出了先前忘了提起的问题,同样用被子盖过了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以及因为忘了摘下而落在枕边的花。
“学长不愿意的话,我就不画了。”
钟情含糊着绕过了秦思意的疑问,他背过身,不再去看窗边的少年,分外刻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而后闷声说到:“晚安。”
黎明仿佛一道迷乱与清醒的分界线,铃声响起之后,一切便又恢复到了有序且寻常的状态里。
秦思意枕边的玫瑰已经开始枯败,蔫蔫卷起一小截花边,连颜色也变得血渍一样灰暗。
他起身,随手将那些玫瑰丢进垃圾桶里,按部就班整理好要用的资料,等到从盥洗室回来,钟情便也已然站在镜子前换好了晨跑要穿的衣服。
后者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了秦思意的颈侧,不过却并没有看见那块被自己咬出来的痕迹。
对方聪明地一早便穿上了衬衫,领带将被扣到顶的领口更衬出了几分挺括,近乎完美地恰好就盖过了钟情慌乱留下的印记。
他在此刻才终于想到要道歉,尴尬地与站在门口的秦思意对视,好半天才抓着柜门说到:“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没关系。”秦思意又对他笑了,不像昨晚那样静谧又浪漫,而是一种格外公式化的表情。
钟情不知所措地跟着对方朝窗边走去,眉心因焦虑而不自知地皱起。
他怀着某种小狗似的殷切,只差没有盯着那双眼睛去确认。
秦思意并没有很快就去理他,反倒不疾不徐地又把今天要用的资料都确认了一遍。
等到将它们都码好放在桌边,他才抬眼疑惑地发问:“你不去洗漱吗?会来不及的。”
钟情在面对秦思意时,似乎永远都是困窘的。
好比此时,对方仅仅只是一句话,他便忙不迭转身往盥洗室跑了过去。
秦思意无甚表情地抱着资料下了楼,独自揣摩着愈发纷乱的思绪。
他似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在钟情身上找到突破口,将那些积攒的恐惧与压抑统统释放。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
春季学期开始,钟情课表里的自习被换成了额外一节的拉丁语。
他在上个学期几次补考,因此在与布莱尔先生的谈话之后,对方将他每天早晨的第一节课与秦思意安排在了一起。
由于两人相差一个年级,加之钟情还要再晚来两年,秦思意其实从未关心过对方的选课。
他在早餐结束后便和林嘉时一起朝球场对面的教学楼走去,丝毫没有注意,钟情一直就沉默着跟在不近不远的距离。
第一节课是拉丁文诗歌的鉴赏与朗诵,正当秦思意凑近林嘉时的课本准备纠正发音时,教室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着钟情经过走廊,短暂地消失在玻璃窗与教室门之间,而后就像所有新生一样,走到了老师的办公桌旁,俯下身在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换课了?”
“布莱尔先生让我多上一节拉丁语。”
钟情在回答的时间里找到了个空座位,就在秦思意的斜后方,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对方正在做些什么。
他自然地放下课本,拉开椅子坐好,目光却依旧落在秦思意的身上,眼看着对方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末了还是道不清意味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真要说起来,钟情其实并不认为布莱尔先生的决定是正确的。
至少从现在看来,整节课他都只在关注秦思意又在和林嘉时做些什么。
两人的座位相邻,又都挨着后排,因此时不时就会凑到一起说上几句。
有时甚至还会无比默契地同时看向对方,也不知是哪里显得有趣,嬉笑着便映入钟情的视界里。
笔尖来回在纸面上打转,一圈圈划出重叠的墨痕,临近下课都没能记上几行笔记。倒是往后的几页空白都被染上了黑色的水渍,勾出毫无规律的弧线,纠缠着让钟情的心情愈发躁闷。
铃响的那一刻,钟情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他后仰着靠向椅背,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
可秦思意却在此时朝他走了过去,抱着怀里的活页册,不等钟情睁眼便将其中一页取了下来。
“这节课的笔记。”
他的指尖点着纸页在桌面上敲了敲,‘哒哒’叩出两声轻响,顿时便让钟情睁开了眼睛。
“发音和重点我都标出来了,有自习的话可以先背一背。”
对方的手指干净且修长,随着动作曲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就连包裹在皮肤之下的骨骼都漂亮得像是经过了无数次测算。
钟情莫名想要伸手去握,偏偏秦思意更早便将手垂回了身侧。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钟情的动作,而后调笑着说:“我又不和你抢,晚上回寝室还我就可以了。”
他错想了对方的举动,误以为钟情只是害怕他后悔把笔记借出去,于是温柔地再度将活页往钟情的方向推了些。
最后,甚至犹嫌不足地亲手放进了对方的文件夹里。
作者有话说:
注1+注2:资料引用自拜伦的作品《春逝》

钟情习惯在思考问题时转笔。
带着凉意的笔杆在骨节间来回转动,最后贴着指侧,被拇指的指腹按压停下。
他托着脸,却没有将另一只手里的笔放下,心不在焉地将视线挪向窗外,期待也祈祷着能够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教学楼的原址是庄园的辅楼,从这里望出去,再隔不远便是仿照神庙所建的装饰建筑。
它略显破败地矗立在平整的草地上,盖着不知从哪里爬上去的藤蔓,仿佛突然从某个遗落的世界跳跃到了这里。
深冬的底色是枯黄的,哪怕晴好的天气在湖面上映下了一层又一层炫目的光,可落叶的树梢也还是无声地昭示着这是个万物凋敝的季节。
前夜的雪化了,雨滴似的淅淅沥沥从屋檐上落下来。
某个不曾预演的间隙,秦思意的身影却从林间出现了。
在水幕消失的短暂时间里,他踏过一地的枯叶,不疾不徐地踩上了神庙的台阶。
少年修长的身影在石柱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并不违和的渺小。
也不知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他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并没有继续往殿内走,而是倚在一道断裂的柱石旁翻开了笔记本。
钟情远远看着,而后同样将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
他重新将笔握在指间,匆匆便把对方与身后的神庙一道画了下来。
临近下课,教室里渐渐多出了一些细碎的声响,但钟情却只能听见风从林间穿过的低鸣。
他在铃响的刹那起身朝窗边跑去,倾着身就想喊出秦思意的名字。
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或许尚未越过草坪便会被风吹散,可钟情却还是撑着窗台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着下一秒就要让对方看向自己。
大抵是命运给了他太多惊喜,又或秦思意天生就知道如何拿捏钟情。
就在后者准备将第一个发音送出唇间的同时,对方却毫无预兆地抬头了。
他的目光越过空旷的草坪,穿过风与光所隔出的距离,一瞬间便望向了钟情的眼睛。
“学长……”
钟情僵硬地将酝酿好的声音吞了回去,只含糊不清地用上了和往常一样的称呼。
但秦思意又仿佛是听见了,专注地盯着钟情所在的方向,连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朗的笑意。
如果自己是小狗就好了,钟情想到。
那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朝对方冲过去。
时间并不是真实存在于宇宙中的。
钟情在此刻真实地体验到了这句话。
他看见忽至的寒风将秦思意的碎发从额前吹开了些,引着对方浅浅眯起眼,将神情变成了一种更近似于迷恋的模样。
少年手中的笔记本跟着被翻过数页,‘哗啦啦’连成一道翻飞的弧线,好像要将那些声音统统都装进钟情心里。
分明就不应该听见,可偏偏,随着秦思意唇间的开合,钟情便在脆生生的翻页声里听见了对方正在呼唤自己。
“钟情。”
掌心抵着窗沿将身体向后推开,钟情甚至没来得及拿上课本就朝楼梯跑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路过的同学会用怎样惊讶的眼神看向自己,也知道要是被监督员撞见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朝秦思意靠近。
冬日的风在皮肤上留下隐约的刺痛,甚至凛冽到连眼睛都开始变得干涩。
但钟情并不想停下脚步。
他从树藤织出的阴影间跑出去,踩上枯黄的草地,继而迈向第一级石阶,几步跃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学长。”
钟情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却含着格外可爱的雀跃。
他兴奋又怯懦地站在离对方一步之外的距离,目光专注且克制,好像真正见到了神明的信徒,在神庙的大门外忐忑徘徊。
“怎么不去下节课的教室?”
秦思意好整以暇地将目光扫过了钟情不断移动的喉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在某些无人发觉的时刻,印象中烦人又寻常的学弟,早已长成了挺拔清朗的少年。
“因为学长在这里。”
过分直白的回答让秦思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怔怔看着钟情,心脏却怦然在胸腔中撞出了巨响。
他犹豫着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避开视线退后半步,末了闪躲着走下了钟情身后的台阶。
“要上课了,你们老师不点名吗?”
钟情听见秦思意的嗓音在几步之外传来,带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原因导致的轻颤,熟悉又陌生,像是即将撞破一个无比荒诞的秘密。
他随着对方的提醒转身走了下去,遥遥看着那道背影,好久才终于想起,自己其实不该和秦思意走在同一条路上。
钟情的教室,在正好背向的另一端。
弦乐比赛的名单要在二月之前上交,因此下午的课结束,钟情并没有在斯特兰德找到秦思意,而是去了更远的小音乐厅。
冬季的太阳落得早,还没走过半程,暮色便将整座学校都盖了过去。
钟情穿过走廊,窗外的灯光就也跟着脚步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
有琴声在幽长的过道内回荡,偶尔停顿,调整或重复,在昏暗的空间里生出一种古老的神秘感。
他是没有见过秦思意拉琴的。
一样矜庄地坐在凳子上,目光却因垂落的角度而更显得缱绻。
那双细白的手并不像往常那般落在琴键上,而是握着琴弓,揉捻琴弦。
一把大提琴立在他的膝间,黑色的支撑杆斜倚着与一侧小腿支成两道平行的线。
秦思意将校服穿得格外板正,从领带的打法到衬衣露出袖口的长度,每一毫米都仿佛照搬规则,钉死在了某一点上。
钟情没有开口去打扰,他安静地在靠门的位子上坐下了。
小音乐厅只亮着台上的一束光,他不确定对方能否看见自己,可也并不想由自己去打碎眼前幻境似的场景。
时间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变得迟滞而缓慢,钟情靠着椅背望向舞台,恍惚间便产生了一种已然过去千百年的错觉。
他在很久以后见到秦思意向着无人的观众席点头致意,仿佛这并不是一次练习,而是一场即将谢幕的演出。
好在很快,对方就又持着弓架回了弦上。
不同于前一曲的陌生,钟情听出了这是开学时那出短剧里用到的配乐,经由秦思意和舍长改编后的帕凡。
他不可思议地跟着旋律一步步向台下靠近,末了仰着头将视线与台上的人交汇在了一起。
秦思意笑着让乐段停留在了某个不应停顿的瞬间,握着琴颈对台下的钟情说到:“我看见你了。”
他将琴弓举起来,形成一条和小臂相连的线,从大门一直移到了钟情的眼前。
“从你进来开始,我就看到你了。”
说这句话时,秦思意的琴弓便直指着钟情的眉心,像一把用以宣誓的剑,也像一根摄魂夺魄的魔杖。
钟情滞怔地看着被照亮的微尘在秦思意身边翩飞,形成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光点。他突然就想要和对方说一些必然越线的话,可最终那些词句也只是堵在喉咙里,在他翻身跃上舞台的同时变成了一段再平淡不过的文字。
“要用的曲子定下来了吗?”
两人对调了视角,再度变成了往常一样由钟情去俯视的姿态。
秦思意于是收回视线,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将谱架上的乐谱翻到了更靠前的页面,同样寻常地回应到:“嗯,萨沙把这里改成小调了,我还在练。”
他说着便顺着所指的乐句拉了起来,直到出现了反复记号才又一次停下。
“好像以前那种苏式音乐。”钟情在对方看向自己之前就发出了评价,并不专业,却巧合地押中了舍长改编时的思路。
秦思意因此流露出一瞬惊讶,转而在起身合上乐谱的动作间问到:“复活节你回国吗?”
“我爸让我回去。”
“在江城?”
“在江城。”
钟情跟在秦思意的身后,看着对方熟练地将琴放回琴盒里,稍等了一阵,才又听见蹲在地上的人说到:“那你要来我家吗?我可以教你弹琴。”
秦思意说这话时背对着钟情,后者只能看见他扣上了那个金属的锁扣。
对方的表情被锁扣上的纹路扭曲,看不清也辨不明,只好就依照那随意的语气,将其当作对话中的平白一句。
“是上次拍玉兰花的房子吗?”
大抵是没有想过钟情还会记得那些未开的花苞,秦思意反倒有了短暂的迟疑。
他起身转向钟情,略停顿了少顷,继而回答:“嗯,要去吗?到时候玉兰应该也开了。”
“要!”钟情应得快,秦思意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兴奋地答了出来。
他的眼睛像是在黑暗里发光,隔着镁光灯所划出的屏障,哪怕再隐秘也毫无保留地落向了秦思意。
后者拎起琴盒又将乐谱抱在怀里,半天才迟钝地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办法作出更为直接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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