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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他本能地朝钟情靠近了一些,略微仰起脸,贴了贴对方的耳侧。
“不许反悔。”
“不会反悔的。”钟情压下喉底那些难抑的颤抖,极力克制着给出了承诺。

『“学长,是你在诽谤我。”』
第一节课的笔记在晚餐后回到了秦思意的活页册里,林嘉时和两人一起沿着坡道向上走,在分别的岔路口理所当然地将它从秦思意的手里接了过去。
有林嘉时出现的场合,钟情总是走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尴尬地听着对方与秦思意交流,插不上话,也并不想回答那些偶尔引向自己的提问。
眼前的路口便是他与林嘉时互换身份的分界线,在此之后,林嘉时继续朝塔尔顿走,而他则终于可以再上前两步,站在先前对方站过的位置。
秦思意过分漂亮的五官总会在幽深的小径里生出一股静谧的倦怠,好像他在与林嘉时道别的时间里便用完的所有力气,余下的甚至不足以支撑他维持住最基本的从容。
钟情却格外喜欢,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迈入斯特兰德花园前的时间,独占着眼前这个低迷且冷淡的秦思意。
枯黄的藤蔓在墙上爬出一道道交错的影子,偶尔擦过衣袖,扯出一小阵挽留似的拉力。
秦思意有时会回头,但却并不会说话,钟情便也只安静地在他身边走着,打量那双眼睛无甚情绪地再度落向前方。
冬天到来之后,秦思意就很少再在湖岸的长椅旁停下。
其一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其二便是对岸的树林褪去了葱郁,稀稀落落染成一片衰败,秦思意不喜欢,于是就不再去看。
钟情不知道这些原因,却听见秦思意无意间提起过一句。
那时一旁的枫树还热烈地红着,映着晚霞与早开的路灯,将对方的皮肤都抹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再冷一点就不会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事实上,已经会有白色的雾气于说话间散逸开来,它们很快出现又很快消失,在少年远眺的目光中变成一闪而过的幻觉。
秦思意接着说到:“L市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好像会下雨,偏偏又只是把云压着。”
那其实是极为晴好的一天,可钟情却顺着对方的话语将目光投向了云端。
他看见月亮已经在橙紫的天空中升起,衬着几片孤零零的云,或许再过一会儿,便能看清环绕在它周围的星星。
“学长。”钟情结束了自己漫长的沉默。
“怎么了?”
“你想申请哪里的大学?”
或许对于他人来说,这是个足够奇怪的问题,并不去问更有指向性的‘哪个’大学,而是漫无目的地将答案扩大到了一整片区域。
可是秦思意却格外自然地接上了钟情的话。
他望着那轮眉月思索了几秒,而后不算多么确定地回答:“我自己选的话,也许会想去M市。”
“因为天气好?”
“嗯,天气好。”秦思意对着钟情露出了一个有些幼稚的表情,“天气好,还不用学新的语言。”
“那为什么不选西海岸?”
“因为我哥哥会去那里度假。”
就像秦思意不曾过问钟情的家庭一样,后者也知趣地从不会多问些什么。
钟情只在知道秦思意有哥哥的那一秒露出了些许错愕,很快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安静地和对方一起看着散落在湖面的夕阳。
时间回到现在,秦思意将外套挂在了门后的衣架上。
宿舍的暖气将从室外带回的潮湿彻底蒸发,逐渐令人感受到冬日独有的懒倦。
没了他的笔记,钟情的作业就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循环。
因为记不起发音和词义去查阅,又因为查阅而添上更多额外的陌生词句。
第一遍熄灯铃响起的时候,钟情对林嘉时的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除了反感他与秦思意过于亲密的相处方式,也同样不满他在告别时拿走了那份原本应当只留给自己的笔记。
钟情还记得那张活页纸上有和秦思意相似的气味,淡淡的,像沾着朝露或是晨雾,隐约又散出一些清冷的花香,好像秦思意本身,裹着独一无二的矜贵。
笔尖被他不太高兴地戳在了笔记本上,漾出一圈墨渍,毫不掩饰心底的烦躁。
他盯着桌角的镜子,里面清楚地映出了秦思意的侧脸,泛着被热意晕染的浅淡绯色,透出一种包含蛊惑的纯真。
钟情没法将心收起来,只能避开眼,转头盯着电脑发呆。
磨砂的屏幕映不出对方靠近的动作,因此,直到秦思意的指尖点上纸面,钟情才在耳畔熟悉的字句里意识到,自己正被对方圈在书桌与椅背之间。
“Esto quod audes.”
秦思意指着钟情笔记本上的句子,而后俯下身,凑在后者脸侧问到:“这应该是你去年学的了,你上课没听吗?”
他的表情很认真,浅浅蹙着眉,连唇角都在提问结束后抿直了些。
钟情尴尬地将视线从对方脸上挪回那行单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上课时自己无聊写下的句子。
“Esto quod audes.”他含糊地轻声念了一遍,目光紧锁着秦思意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皮肤。少年的掌骨在手背上印下漂亮且流畅的弧度,淡淡又显出些并不突兀的泛青脉络,似乎每一寸都刻着足以令人意乱神迷的咒语。
那句由拉丁文构成的谚语在这一眼的时间里重复了成百上千次,推搡着便将钟情带到了看不见的界线之后。
他不自觉地想去抓住秦思意的指尖,并难得为此付诸了实践。
尚且握着笔的右手倏然覆上对方的手背,于两人相似的错愕间,突兀地在秦思意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没入衣袖的墨痕。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在干什么……”
掩去最初的惊诧之后,后者的眼神里仿佛就只剩下了不曾见过的厌烦。
钟情无措地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意识到,哪怕是自己的初衷,也依然是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
尴尬会让人不自觉将注意力转移到无关的地方,试图寻找新的足以掩饰窘态的话题,钟情也是一样。
他小心翼翼将目光从秦思意眉间挪了下去,落往对方的手背,而后再顺着那道歪斜的黑线一直向上,忽地发现对方腕间有一圈尚未消退的淤痕。
钟情最初愤恨地想到了林嘉时,但平心而论,他却并不真的认为后者会这样对待秦思意。
也许是经过湖岸时记起的对话让他有了特别的预感,钟情莫名便将‘凶手’指向了秦思意曾提起过的‘哥哥’。
作为一个能够让秦思意刻意想要去回避的人,对方自然也应当拥有足够的动机去留下这圈淤痕。
钟情在了悟到这一点后很快又将自己代入进去。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秦思意身上留下象征暴戾的痕迹。
而下一秒,他却在对方低头的间隙里瞧见了那点露出领口的咬痕,间错着留下一个棕红的血痂,像极了正在讥讽钟情此刻的虚伪。
于是他又想,如果自己是秦思意的哥哥,那么对方大概会更愿意忍受L市终年阴郁的天气。
“学长讨厌我吗?”
灯光将钟情的影子拉得极长,倾斜着从秦思意身侧盖过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失衡。
他的语气并不重,呢喃似的将每个字都说得冗长又低迷。
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本身,秦思意甚至会觉得对方正在和自己说情话。
钟情微妙地在句末上扬的语气里夹杂着笑意,倒不像是用上了‘讨厌’,而更像是在说‘喜欢’。
“为什么这么问?”
秦思意停下手上的动作,转眼去看对方的表情。
他没有料到钟情并未像以往一样望向自己的眼睛,而是将视线低垂着,专注地盯着那片被擦红的皮肤。
“可以不要讨厌我吗?我可以帮学长擦干净。”
钟情说着便抬手托住了对方的掌心。
也不继续,而是就那么低着头,乖巧地等待起了秦思意的回答。
“我不讨厌你……”
秦思意在回答的几秒间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胁迫。
似乎钟情并没有留给他选择的余地,仅仅只留下了正向的答案。
说不讨厌,钟情便达到了他的目的。
可是说讨厌呢?
要怎么去说讨厌?
把手从对方的掌心收回来吗?
再之后呢?
要怎样去应对之后的困窘?
秦思意根本无法拒绝钟情,对方一早就设好了陷阱,只等着他仓促无奈地跳下去。
熄灯以后,钟情牵着秦思意走到了窗台边,后者不确定对方是否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淤青,只知道他隔着衣袖握了上去,用比先前重上许多的力气,无心却也恶劣地制造着无法忽视的痛感。
映着月光,钟情将那道墨迹擦得格外小心。
秦思意只能感受到水渍覆上皮肤的凉意,以及对方的指尖按在手腕上的钝痛。
不知怎么,他没有出声,就那么安静地任凭钟情握着。
时钟在跳向下一个整点时轻轻闪烁了一下,两人一起看过去,又微妙地在收回目光时对视到了一起。
秦思意察觉到钟情将自己的衣袖挽了起来,松开手掌,让腕间的疼痛变成一种延续的,尚未消失的错觉。
他看着对方靠近自己,从窗棂割裂的阴影间越进成片的月色里,天真又顽劣,却也疏朗得让人移不开眼。
“学长,现在还是周一。”
钟情的语气在静谧的冬夜里酿出令人恍惚的眩晕,秦思意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莫名将话接了过去。
“还有一个小时。”
钟情当然知道秦思意只是随口跟上的一句话,于是他也并不跟着回应,反倒自言自语似的说出了毫无关联的下一句。
“Dies lunae.”
钟情停顿了半晌。
“我不是没有听,去年的课我都很认真地记住了。”
-是因为你在教室里,所以我才忘了记下无关的内容。
“Lunae,Luna的变格。以后者为词根,还能延伸出另一个单词。”
钟情期待地注视着秦思意,迫使后者再度按照他的意愿将对话继续下去。
陡然生出的恐惧让秦思意本能地试图退后,可钟情却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按着那圈淤青,不容拒绝地盯死了他的眼睛。
“……是什么?”秦思意问。
“Lunatic.”钟情突然看着他笑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思意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慌乱气音,连呼吸都变得起伏不定。
他在这一瞬突然感受到了某种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克制,压抑又疯狂。
仿佛下一秒,面前的少年就会拿出钥匙,像母亲一样将自己锁起来。
“这些都是老师上课说的,我全都记住了。”
钟情的脸上还挂着那缕天真无害的笑容,他把脑袋埋到秦思意的颈窝蹭了蹭,贴着那道结痂的牙印继续道:“学长,是你在诽谤我。”
作者有话说:
写之前问了一下中学上类似学校的朋友,他们拉丁语是必修。
但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要求,所以用到的词汇比较简单,希望小天使不要介意!
(有点想把这篇文的名字改回最开始想到的那个了)

『“凭什么林嘉时可以靠你那么近,说什么都能让你答应,我就不行?”』
学校的教堂里有一间橡木搭成的告解室,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除了必要的活动,秦思意其实极少会来这里,更别提打开眼前这扇木制的小门。
神父在这里更多担当了心理医生的角色,隔着扇窗,去聆听并给出建议。
秦思意还是第一次坐到这把椅子上。
他关上门,世界便骤然被装进了晦暗的阴影里。
有微弱的烛光从缝隙中漫进来,随着窗那边的声音摇晃,继而又变成繁乱的忏悔。
他其实是不愿意承认的,在钟情向他靠近的那一刻,心跳却与本能的抗拒背道而驰。
布莱尔先生只说过新生会对自己的学长产生依赖,秦思意也知道这应当并不少见。
可现在,他所困扰的却并非钟情与自己的距离,而是藏在胸腔里那颗犹嫌不足的心。
秦思意畏怯着对方掩藏好的占有欲,又矛盾地期待着对方能够更加靠近。
他不自觉地将双手交握在了膝上,食指掐进皮肤,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抓痕。
神父仍在窗后听着他细碎的回忆,从第一眼的寻常,到湖岸边那个短暂的瞬间,再到离别前隐约的不舍,最后便是前夜那点混沌的期待。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音调稍稍一扬,这些秘密就会跟着烛火一起映向花窗,乘着寒风,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爱欲是人类生来的自由。”
良久,神父终于在秦思意的沉默中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没有像后者以为的那样按照教令作出反对,仅仅用再平静不过的语调,将这句话传到了窗户的另一头。
“你会在一生中不断地爱人。亲情、友情、爱情,不同的相遇会让你感受到不同的爱。”
“你要做的,就只是去学习,学会接受和给予,学会如何爱人。”
“可这难道不是错的吗?”
“Linus,这该问你自己。”
离开时,教堂外刮来了一阵风,卷着不知从哪里凋落的枯叶,忽地就从秦思意面前飘了过去。
他回避着闭了闭眼,低着头,直到再听不风声方才睁开。
路旁的灯光将临近的玻璃装饰照得灿亮,斑斓地映射出流溢的色彩,像是正有一条河在其中极缓慢地淌过。
有人站在那座玻璃装饰旁,穿着绣有斯特兰德舍徽的披风,只是一道轮廓都显得英俊而挺拔。
秦思意的眼镜起了雾,朦胧地将一切都变成了奇异的色块。
他看见那人朝自己走过来,随着雾气的消散一点点变得清晰,最后某次眨眼的间隙里,映出了钟情斯文又寡幸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秦思意的声音被风吹得像是在颤,含糊不清地传进对方的耳朵里,倒是惹得钟情远远便笑了起来。
“来找你。”他走到了秦思意的面前,隔着几级台阶,无比期待地仰着脸。
“是林学长告诉我的。”
他本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钟情就像将他看穿了似的,在他张口的同一秒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来找我?”秦思意仍旧站在原地,轻蹙着眉头。
风把他的衣摆扬起来,带着朝露的清香扑在了钟情的身上。
“因为学弟要学长带着去吃饭,我饿了。”钟情说着伸出手,摊开手掌递到了秦思意的身前。
他的眉目舒展又深邃,携着笑意,依稀就将这句无比幼稚的话,变成了情人间的低喃。
究竟是掩藏与克制,还是天然的亲昵?
秦思意猜不透对方的举动,不知从何时起,钟情便告别了初见时怯懦易懂的模样。
“走吧。”
他犹豫着将右手搭了上去,转而被钟情回握着走下台阶。
后者的体温似乎总要比秦思意高一些,温暖地传递向冻得麻木的指尖,星点就在秦思意的皮肤上绽开令人晕眩的热意。
“钟情。”他叫住了身边的少年。
那双眼睛朝他看过来,明亮又薄情,昳丽地织出酝酿好的期待,一闪一闪,仿佛无论秦思意要说什么,他都会给出最认真的回答。
“你会怎样表达爱呢?”
“爱?”钟情问,“是喜欢的意思吗?”
“嗯。”秦思意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对方的脚步往前走。
“不知道。”钟情如实回答。
他想说他不知道,某一秒,某一瞬,自己会如何行动。大脑会控制身体做出本能地反应,或许他会努力克制,但也无法在眼下就说出自己会如何表达。
他注意到秦思意在听见这个回答时僵硬地顿了顿,微凉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短暂地摩挲,而后又放松下来,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
“你猜神父是怎么说的?”
秦思意像是突然回到了更久之前,含着郁丽葱茏的光彩朝钟情回望,可更深的眼底却不甚清明,仿佛蒸腾着升起了一整片的雾气。
“遵从内心?”
“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将会支配你的身体。”
秦思意看见的钟情总是明白该在何时遏止欲望的,他或许还带着少年的天真,也有藏不掉的顽劣,但他却知道要如何收敛自己的情绪。
一切行为都和神父所说的大相径庭,压抑代替冲动,温驯代替热烈,依赖代替喜欢。
“好想知道,你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秦思意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发出了这样一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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