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有人帮我整的。”
钟情把手机放到了书桌上,秦思意在锁屏前瞥了一眼,背景好像是一副对方自己画的画。
“学长,你什么时候回来?”
“十号,稍微早两天。”
秦思意还在想那副画,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应该是学校的某处。
绿荫遍布的砖墙,有少年站在藤蔓下的窗框里。
“林学长还是和你一起住吗?”
“嗯,不然他要去哪里?”秦思意理所当然地反问了一句。
他扶起行李箱推到柜子前,在经过钟情时,格外自然地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你无聊的话就去找嘉时玩,没关系的。”
后者的视线始终追随着秦思意的动作,盯着他关掉顶灯,盯着他走回窗边,盯着他在月光下掀起白色的T恤,盯着他露出腰际那一小颗漂亮又靡丽的痣。
“学长。”
“嗯?”
“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
『秦师蕴。』
航班在一个清朗的午后于PVG降落,秦思意拿了行李走出去,意外地在出站口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秦师蕴画了个淡妆,长发温婉在脑后盘了起来,两颗不大的珍珠耳钉坠在耳垂上,甚至不需靠近,就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柔和优雅的气息。
“妈妈。”秦思意朝她小跑过去,几乎没能压住行李车的方向。
他看见对方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继而伸出手,在他停下的同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一个人回来的?”
司机还在替秦思意搬行李,他坐在母亲旁边,中间空了段距离,突然就听见对方向自己抛出了话题。
“嗯,同学都留在L市。”
秦思意有些紧张,双手在腿上握紧又松开,末了侧过身,打开冰箱,从里面随手拿了瓶水出来喝。
“回来的路上有人和你搭话吗?”
他的母亲显然也在紧张,只是和秦思意的欣喜不同,秦师蕴更像是在焦虑些什么。
被问到的少年刚含进去一口水,只好先摇了摇头,等把水咽下去,这才答道:“没有。”
“不可以和别人说话,知道吗?”
秦师蕴说这话时严肃地皱起了眉头,恰巧碰上司机坐进车里,她便愈发不安地攥住了秦思意的手腕。
“跟认识的人也尽量不要说话,不要跟着他们走,特别是李峥和他儿子,记住了吗?”
秦思意的手腕被抓得太紧,甚至母亲的指甲都嵌进了他的皮肤里。
他觉得有些疼,想把手抽出来,可是秦师蕴死死按着他的手背,就连挪动都显得困难。
“记住了,妈妈。”
他不敢问太多,直觉告诉他,哪怕说错一句,自己的母亲都有可能崩溃。
他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答应下去,在心里暗自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峥和他儿子。
好奇怪的称呼,秦思意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是他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
秦思意父亲的发迹可以说是一个无人不知的‘秘密’,之所以它还能被称之为秘密,无非就是因为没人敢把它拿到明面上来谈论。
李峥原本只是秦氏旗下某家子公司雇佣的精算师,阴差阳错娶了秦老爷子的独生女,从此平步青云。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老爷子是否真正反对过这门婚事,流言十句有十句都是从地摊小说里扒出来的烂俗剧情。
等到了秦思意满月宴的当天,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才像是预言家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峥和秦师蕴的孩子并没有跟着父亲姓‘李’,而是跟着母亲姓了‘秦’。
秦思意生在七月十五,不算什么好日子。倒是满月宴正逢中秋,宴厅里觥筹交错,灯影摇曳,窗外便是满空明月和流溢不散的桂花香。
人心总是装着各式各样的恶意,比如当年参加秦思意满月宴的人里,不少都抱着看热闹的意思。
他们不相信李峥能够就这么老老实实和秦师蕴过一辈子,不图钱财,不图地位,只是喜欢。
那些人在角落里隐晦地谈论,到了台面上又阿谀奉承,一个个嘴上贬低着李峥,心里却等着看秦师蕴的笑话。
或许是太多人许愿,这样恶毒的愿望到最后竟也成了真。
秦老爷子在秦思意上三年级的那年突发脑梗,牵着外孙的手还没来得及走到教室门口,突然就朝着楼梯倒了下去。
男孩被拽着往后一带,好不容易才抱住扶手将自己稳住了,再回头去看,祖父却躺在了楼梯的拐角。布满皱纹的脖子第一次清晰地浮出了血管的纹路,挣扎似的紧绷着,无声地显出痛苦。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秦师蕴顺风顺水的人生突然触礁,正像多数人期望的那样,变成了一团糟的狗血剧情。
先是李峥将秦氏的实业板块拿去给一个不良资产作抵押,再是股东集体退股,好不容易熬过了最焦头烂额的日子,李峥的公司也在江城站稳了脚跟,她却在某个打开家门的午后看见了自己的丈夫正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抵死缠绵。
如果要让秦师蕴说出她人生中最为耻辱的一刻,那么大概就会是李峥带着李卓宇站在秦思意面前,让后者叫对方哥哥的那个傍晚。
她看见秦思意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疑惑地睁着眼,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却仍旧乖巧地出了声:“哥……”
“不许叫!秦思意!”
“你不许叫他!”
她把手里的筷子摔得从桌上飞了出去,餐碟也跟着砸在地上,哗啦啦碎成无数尖锐的瓷片。
秦思意被吓得即刻哭了起来,红着眼睛抽抽搭搭,却又怎么都不敢大声。
“你哭什么!他都没哭你哭什么!不许哭!”
秦师蕴抓着秦思意细小的胳膊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李峥面前。
李卓宇就坐在后者的右手边,已经懂了些事的男孩只是安静地垂眼坐着。
他其实也害怕秦师蕴会冲过来像对待那双筷子一样对他,可那个漂亮的女人只是在他身边停留了一秒,然后又往前走了两步,一巴掌扇在了他父亲的脸上。
李卓宇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霎时就对上秦思意惊恐的目光。
他看见有眼泪不断从对方的眼眶里涌出来,止不住似的打湿了一整片衣领,但是秦师蕴说了不许哭,他的弟弟就真的再没有出过声。
吊灯在秦师蕴的背后落出单薄而狭窄的阴影,李卓宇犹豫了半晌,小心翼翼握了握秦思意那只没被拽着的手。
严格来说,秦思意其实从来没有叫过他‘哥哥’。哪怕是偶尔在学校里碰到,对方也只是沉默地从他身边经过,傲慢又矜贵地用余光轻轻扫一眼,好像李卓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垃圾。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卓宇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他没有办法靠近,秦思意却也并不后退,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尴尬。
母亲搬进秦家老宅的那天,秦思意少有地和他说了话。
男孩穿着条背带短裤,短袖的衬衫被熨烫得格外板正,保姆将秦思意的纽扣扣到了最上一颗,他没有解开,就任它将自己束缚在得体的表象里。
李卓宇记得当时还是暑假,夕阳从窗外斜落进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将秦思意的皮肤烫得浮起了一层浅淡的粉。
“我妈呢?”秦思意没有尖叫,语气却很重。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顿时就让李卓宇明白,原来那不是因为热,而是他的弟弟生气了。
“秦阿姨去城央了……”
“这是我外公的房子!凭什么让你妈妈住!”秦思意打断了他。
男孩的抗议太大声,引得楼下正和保姆打招呼的女人脸色不悦地抬起了头。
她的身上没有秦师蕴那股从小养尊处优,拿钱堆出来的气质,脸却生得好看,俗气地抹着两道鲜红的口红,笑起来掩着嘴,刻意将指根上那两枚戒指晃到面前。
“我的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呢!你凭什么搬来这里!这里是我家!”小秦思意扒在护栏上朝下喊,客厅的挑空很高,他看不太清对方的眼神,只看见保姆阿姨以一种微乎其微的角度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出去!这里是我家!我不要你来!”
母亲上楼的时候,李卓宇还站在秦思意的身后,他已经比弟弟高了不止一个头,视线稍垂就能看清对方的所有表情。
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将秦思意的手握住又放开,看着母亲在后者对面站定,笑着弯下腰,然后伸手,死死掐住了秦思意的脸颊。
“思意这么不喜欢阿姨啊?”
李卓宇看见秦思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可这次后者却没有露出那种惊恐的眼神。
他只是倔强地皱着眉,挺直了脊背,与眼前的女人对峙。
“怎么哭了?男孩子可不能哭,要叫别人看笑话的。”
李卓宇站在母亲的对面,莫名就感到了一阵恶寒,他的母亲分明在笑,可他却觉得,如果可以,对方其实是想把秦思意从这里扔下去的。
秦思意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是在出国的前一晚。
对方身上少了些男孩的稚气,漂亮的眉眼逐渐显出少年独有的舒逸,举手投足都带着朦胧的清贵,不疾不徐迈出大门,从背影里倏忽溢出一股解脱似的雀跃。
李卓宇和他道别,不由自主就碰上了几年前母亲掐过的那侧脸颊。
他记得第二天上学时秦思意的脸肿了,他和同学路过后者的教室,恰好听见秦思意和老师说,这是被坏蜜蜂蛰的。
“一路顺风。”
李卓宇在秦思意上车前朝他挥了挥手,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会把你的房间看好的。”
少年显然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说,一双眼睛霎时被惊诧填满,良久才回了一句:“谢谢。”
秦思意走后,秦家的老宅就彻底变成了李峥一家三口的房子。
在李峥的经营下,最初的闲言碎语也渐渐被压了下去,再没人会当着李卓宇的面说他是小三的儿子,他的母亲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些太太们的聚会上。
而秦思意和秦师蕴就像曾经辉煌的秦氏集团一样,逐渐消失在了茶余饭后的闲谈里。
唯一还能让李卓宇感受到这对母子真正存在过的,大概就只剩下了记忆里男孩无声落下的眼泪;从窗外落进走廊的夕阳;泛着粉的漂亮关节,还有母亲时不时就会提起的,父亲和秦师蕴迟迟没有结果的离婚诉讼。
『玉兰树长出了花苞。』
司机载着秦师蕴母子回了城央,这是江城最中心的地段,穿过花园便是一整片宽阔的人工湖,再往远处望,还能看见景区里连绵的山。
秦思意的外公在去世前的几个月买下了其中的一栋房子,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并没有让自己的女婿插手任何与这栋房子有关的内容。
事实上,就连秦思意对这栋房子的印象也极其有限。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清楚记得的就只有一个闷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的夏天。
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阿姨,穿着张扬漂亮的裙子,把嘴唇涂得染了血一样红。
他认出了女人是李卓宇的母亲,大喊着让对方从自己家里出去。
那个女人抬头看他,好像笑了,却又莫名让他觉得很害怕。
几天后,他终于难熬地等来了周五。
车才刚开出停车场,秦思意就在李卓宇震惊的目光里,解下领巾勒在了司机的脖子上。
“我要去找妈妈!”
后来想起来,司机要挣开他这样一个小孩的束缚简直轻而易举,可对方却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看着后视镜对他说:“先坐好,我带你去。”
秦思意一路上都警觉地观察着沿途的建筑,直到确定驶入了一个他不曾到过的小区,这才略微放松地将掌心里捏皱的领巾放开了些。
接到访客电话的秦师蕴一早就等在了花园外,她穿了一条靛蓝的长裙,及胸的长发微卷,在耳后披散着,夏风一吹,便扬起几缕,悠悠摇晃。
哪怕是长大之后秦思意也记得当时的温度。太阳把门前的小路烤得几乎蒸腾出扭曲的热气,他跳下车,扑进妈妈怀里,迎面就是一阵微甜的香味。
“小少爷说想妈妈了。”司机从车上下来,替秦思意关好了车门,又转过身向秦师蕴回话。
李卓宇在车里看了一会儿,末了听见树荫下的女人温声说到:“那麻烦你和李峥说一声了,思意今天住在我这儿。”
那时的秦思意侧过脑袋贴着母亲的手臂,余光却打量起了坐在车里的李卓宇。
少年在盛夏的烈阳里降下车窗,挡在镜片后的眼睛便跟着眯起了一些。
秦思意不知道李卓宇是在看自己,又或在看他的母亲。
总之,那张像极了父亲的脸上,莫名便展露出了让人读不懂的神情。
像是羡慕,又似乎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恍然。
时间回到现在,秦思意在下车时抬头看了一眼,花园里那颗玉兰已经结了花苞,细长地在枝头立着,仿佛明早一睁眼便能看见花开。
司机把行李放好就进了辅楼,秦思意看见两个脸生的阿姨从屋里出来,将他的东西拿了进去,几人始终都没有说过半句话,也没有过任何多余的眼神。
“以前的阿姨不做了吗?”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转头去看身边的母亲。
“那些都是认识李峥的人。”秦师蕴在回答时露出了与路上相似的焦虑,甚至还带着鲜明的不安,仿佛李峥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正四处猎捕她的猎手。
秦思意被母亲带到了三楼尽头的房间,面朝着小区里的人工湖,除非从对面的高层拿望远镜看,否则就绝无可能被人窥见。
“吃饭了我会来叫你,别人叫你都不要下去,知道吗?”对方的眉头始终紧锁着,在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皱出极深的‘川’字。
秦思意不好去猜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环绕在母亲周围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在秦师蕴离开前轻声喊了句:“妈妈。”
晚餐过后阿姨们便都回了辅楼,秦思意没有立刻回到房间,而是站在走廊的拐角看着母亲锁上了连接两处的门。
这里的光线不好,哪怕开着灯也是模糊地从头顶直落下来,映出间错的阴影,任何表情都显得诡异。
秦思意在母亲开口前转身上了楼,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发出几声闷响,他为此放缓了脚步,停在转角的位置,仰头开始往电梯的方向看。
黑底的显示屏里,上行的箭头不断闪烁着。它像一道红色的警报,炫目地刺激着大脑,上方的数字由1跳到2,再由2变成3,秦思意听见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脆响,‘哒哒’朝楼梯靠近。
紧接着,母亲的脸便逆着光出现在了扶手中央的空隙里。
“思意,回房间去。”
秦师蕴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此刻向下一望,它们便越过肩头凌乱地垂了下去。
那些发丝遮住了她原本柔和的轮廓,连着影子在眉目间扭曲晃动,乍看过去,简直就像被吊在了昏暗的护栏上。
秦思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在迟钝地反应过来母亲的话后,很快又低头跑了上去。
他在经过母亲身边时稍稍停顿了一瞬,继而安心地捕捉到了和小时候一样清甜的香气。
对岸的灯火在入夜后逐渐亮了起来,一窗接着一窗,无序地一直延伸至天际。
秦思意没有开灯,沉默地在窗边坐了一阵,接着拿出手机,给钟情发了一条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消息。
【秦思意】:你起床了吗?
收到消息的钟情其实已经吃完了午饭,他玩了一上午的游戏,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发呆。
钟情在L市没什么认识的人,学校也没有作业,他晃晃悠悠在屋里转了一圈,到底也没找到什么打发时间的有趣方式。
秦思意发来的消息就像天降甘霖,钟情欣喜地接住了它,怀着一颗躁动不已的心,却窘迫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将聊天栏里的文字来回输入删除,反复修改了近五分钟,最后就只是干巴巴地回复了一句——起床了。
事实上,钟情向来不擅长这样的沟通方式,或者说,哪怕是面对面的交流,他也同样会感到无所适从。
在收到秦思意的消息前,他刚刚结束了与父亲的通话,两人近半年没见,可拿起手机,钟情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爸。”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并不太习惯这个称呼,纵使有着血缘上天生的亲密,可对方却并没有除了责任以外应有的连接感。
“学校那边还习惯吗?”稍停顿了半晌,男人才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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