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却只觉得钟情傻愣愣的还有些麻烦。
“吃饭,我说第三遍了。”这次说完,秦思意倒是再没和对方有任何接触。
他按着钟情的肩,从容起身,也不等对方整理画具,兀自就朝宿舍门外走去。
趴在窗台上的莉莉骨碌碌转了转眼睛,好像看穿了什么似的望向钟情,它在后者离开前撑着爪子伸了个懒腰,末了吐出一小节舌头,轻轻在自己的圆滚滚肚皮上舔了舔。
虽说早餐和午餐可以卡着林嘉时的训练时间避过去,可到了晚餐,钟情就只能眼看着秦思意将餐盘放在对方边上,理所当然地靠近了,聊一些他不曾接触或听闻过的内容。
林嘉时的训练量大,吃完了最开始的那份,又准备再去拿些别的。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出去得先经过秦思意。后者却视而不见地继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隔了几秒才笑着抬头说:“不让。”
“让一下。”
“求我啊。”
或许是钟情尚未出现的两年间,二人早就玩惯了这样无聊的游戏,总之林嘉时并没有为此感到烦扰,而是干脆又坐了下来,用餐刀指了指秦思意的餐盘,接着笑道:“那我吃你的了?”
“不行。”秦思意玩笑着将剩下半块鱼排都叉了起来,护着餐盘一起挪到桌边,好像那该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钟情脸上始终无甚表情,他似乎对两人的互动并不感兴趣,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晚餐,仿佛此刻他才是要比两人高上几届的学长。
“不给我吃?”
林嘉时抓着秦思意的手腕下了最后的通牒,钟情抬眼看过去,后者细白的手腕被前者死死攥住,在鲜明的肤色差里,透露出一种极易掌控的脆弱感。
“你求我,求我就给你。”他说着在林嘉时的桎梏下挣了挣,眉眼间仍旧流潋着笑意,泠泠轻摇,耀人心目。
钟情沉默着将手中的餐刀放下,目光缓缓移向窗外,他把手放到了膝上,藏在看不见的桌下,努力压抑住内心逐渐躁动的暴戾。
他能看见秦思意和林嘉时的身影仍映在玻璃上,和着耳畔清晰的对话,霎时便有种在看廉价短剧的错觉。
“噫——”秦思意拖长的嗓音出现在林嘉时抢走那半块鱼排之后。
出乎钟情的意料,对方似乎确实是下意识地接上了一个有些抗拒的表情。
即便很快就又换上了先前的笑脸,可钟情却捕捉到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秦思意真真切切地皱起了眉头。
“我都吃过了。”
秦思意拍开了林嘉时的手,稍往桌边靠了些,不算抱怨地轻声说了一句,终于感到无趣了似的收起了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
“谁叫你不让我的。”
“你怎么不去吃钟情的。”秦思意一句话便将林嘉时和钟情的注意力都拉回了桌上。
两人难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又一起将视线移向了别的地方。
“谁像你,天天欺负学弟。”话是抛给林嘉时的,自然便要由他来接,他故作严肃地放沉了语气,不想却让秦思意误以为这就真的是在数落自己。
“我哪里欺负他了?我就差手把手喂饭给他吃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秦思意终于说出了这顿晚餐里和钟情的第一句话。
他用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等目光一交汇便开口问到:“钟情,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这样的秦思意是极少见的,带着笼统的幼稚,不温吞也不傲慢,只是一味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钟情错愕地盯了他一阵,等到那双眼睛里因为犹疑而愈发少了笃定,这才点点头,含糊地表达了肯定。
“你看人家被你吓得都不敢说实话。”林嘉时不依不饶地曲解着钟情的回应。
他挑衅似的朝秦思意扬了扬下巴,果不其然,后者就被引着继续接了下去。
“那从现在开始,钟情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明天你告诉他,我有没有听你的话!”
秦思意不服气地将脸转向钟情,又接着说:“你想做什么都行。”
事实上,钟情当然知道对方所表达的不可能包含自己所期待的,但他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躁乱起来,‘怦怦’在胸腔里撞出震天的巨响,恨不得让整个餐厅的人都听见。
他在过分克制的呼吸间努力装出一副温驯的样子,终于在某次压抑的吞咽之后平静地回道:“我没什么想做的,学长你对我很好。”
或许是下午睡了太久,钟情这一晚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也没能睡着。
他先是在床上躺了一阵,又起身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最后战战兢兢来到秦思意的床边,靠着床沿,小狗似的蹲了下去。
对方的表情不像是睡得有多安稳,浅浅蹙着眉,嘴唇也紧抿着。
奇怪的是,秦思意的左手十分戒备地挡在胸前,反倒压着床单的右手却舒展地垂在床边,优雅地曲着手腕,似乎抬指就要抓住些什么。
钟情把自己的食指伸过去,轻柔地勾住了对方。
秦思意的体温总比钟情低一些,指腹抵着后者的皮肤,凉凉的,好像幻觉似的一点。
他大概是梦见了什么,顺着这个动作就将钟情的手攥紧了,可也只是抓着指尖,惶惶就又将眉头皱深了些。
——你想做什么都行。
钟情又想起了秦思意在餐厅时的玩笑话。
他静静任秦思意攥了许久,末了终于凑近了对方的耳朵。
“学长,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将小指勾上了秦思意的指弯,透过皮肤感受到与那日黄昏在湖畔时相似的温度。
清冷的香气于同一秒丝丝缕缕绕进鼻腔,恍惚间,钟情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爱上秦思意了。
进入12月以后,时间仿佛走得愈发快了起来。
几天前下了一场小雪,洋洋洒洒从厚重的云层间落下来,引得秦思意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整整兴奋了一夜。
气象预报早早就挂上了雪花的图标,饶是已经在B国待了两年,秦思意也还是满脸期待地等在了窗前。
点到结束后不久,第三次熄灯铃就响了起来。
钟情打开台灯坐在背对窗户的椅子上,带着倦意想要在圣诞节前将作业和罚抄补完。
他连打了几个哈欠,脑袋也时不时支撑不住地朝下点,不知何时彻底放弃了坚持,沉沉就睡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唤醒他的还是梦里秦思意遥远的声音,空灵又清爽,朦朦胧胧传过来,好像数个世纪前遗留下的神秘咒语。
“钟情。”
“钟情。”
钟情揉着眼睛转身时,秦思意恰好也正回过头。
窗外是漫天飞散的新雪,而后者就在那一窗雪色与夜色之间朝他眨了眨眼。
“下雪了,你看。”
窗户被向上推了起来。
有雪花被卷着涌进寝室,包裹在秦思意的身边,扬起两旁摇曳的白色纱帘。
恍惚间,钟情像是听见了簌簌轻响,忽地就明白了‘雪落有声’四个字。
“你想出去玩吗?”秦思意朝他走了过去,在椅背旁停下,理所当然地牵起了钟情搭在上面的手。
“已经熄灯了。”钟情的骨节抵着对方的掌心,秦思意的手很冰,覆着层雪似的就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可以从窗户翻出去。”后者指了指那扇被推上去的窗户,漂亮的眼睛里装满了钟情未曾见过的野性与狡黠。
“那我们怎么回来?”即便这么说着,钟情还是跟着站起了身,绕过椅子来到了秦思意面前。
“门禁卡可以从外面开,我试过。”他雀跃地又握住了钟情的另一只手,想要再有些什么动作时,却骤然发现对方似乎已经比他高了。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秦思意抬手在两人头顶比了比。
为了能更精准,他几乎是拽着钟情和自己贴在了一起。
钟情的唇瓣差一点就要碰到秦思意的鼻尖,他小心翼翼收了收下巴,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试图再靠近一些。
“真的比我高了诶!”
秦思意在钟情即将行动的前一秒放开了他,轻笑着退后半步,顿时便又让两人回到了合适的距离。
后者看着那双眼睛,摇曳着装满了温润的光亮,随意一个动作都缀着迷蒙闪烁的星点,好像神秘浪漫的银河,就要将他困进去了。
“快点换衣服,别发呆了。”
秦思意永远都是不解风情的。
他似乎从来不明白别人在看向自己时会想些什么,也不曾知晓自己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引力源。
他会回应,会拒绝,会接受从四面八方扑向他的赞美与爱慕,可偏偏他就只能察觉到那些最为得体有礼的表象。
钟情想,也许在对方看来,世上的一切都该是善意的。
趁着秦思意找门禁卡的功夫,钟情先抓了件衣服翻了出去。
他十分顺利地从窗边的枫树跳进了斯特兰德的庭院,继而抬起头,看向寝室的窗台,望着秦思意在夜雪间一跃,踏落满树的积雪,轻盈地立在了尚未完全枯败的枝干上。
好漂亮。
钟情没有避开,他就站在树下出神地凝视着对方。
秦思意的眼眸微垂,视线便也跟着一起朝树底看。他的右手扶着树干,宽大的袖口便往下滑到了肘间,堪堪露出一截小臂,仿佛和身边的枯叶一同挂上了清霜。
“让一下。”秦思意压低了嗓音对着钟情小声说到。
他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到,只看见树下的少年在那之后向他伸出了手,虔诚得像要拥抱月亮。
秦思意是带着那阵熟悉的香气扑进钟情的怀里的,比以往又多了些雪花的凌冽,却少了那种即刻便会消散的不真实感。
钟情被拥着摔进了雪地里,背后是湿哒哒的积雪,眼前却是秦思意少见的,慌乱的脸。
他看着对方坐起来,后知后觉地朝他伸出手,等钟情握紧了一拽,秦思意便彻底被困在了他的身上。
“我、我没摔到你吧!”秦思意难得有些慌乱,坐在钟情的腿上,来不及起身就先盯着对方打量起来。
“没有。”出乎意料的,这次倒是钟情主动将秦思意推到了一边,抖了抖压在地上的外套,随意又迅速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要去哪里?”钟情在穿好之后才发现自己拿的其实是件长斗篷,他在朗诵会之后忘了收起来,好巧不巧,却成了最适合掩饰自己的工具。
“游泳馆。”
“游泳馆?”
“嗯,那里有一间留下来的花房。”
秦思意说罢将手抬到了身前,掌心在飞雪间摊开,很快就接住了一片雪花。
钟情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怔怔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秦思意不耐烦地把手伸进斗篷,这才迟钝地回握住了对方。
“学长,你的手好冰。”
钟情的左臂被秦思意拽着在夜色间轻摇,他把后者的手掌攥得极紧,终于也在秦思意的掌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学校的温室在百年前被改成了游泳馆,只有一小间玻璃花房幸运地继续留在了树林里。
代表各个宿舍的鲜花一年四季都在其中生长、开放,而在校园里最为常见的玫瑰,甚至也会被播种在玻璃墙外,学生做的陶泥花盆里。
钟情在后来的漫长年月里始终记得当晚的风与雪,灯火与树影。他记得秦思意拽着自己渐渐跑了起来,从斯特兰德的坡道上,沿着看不见月亮的小路一直朝山脚下跑。
他的斗篷在冬夜里猎猎作响,翻飞着投出奇异的影子,落在秦思意不断向前的脚下,像是努力尝试要将对方留住。
他们在经过河岸时看见了堆满积雪的长椅,路灯将它照得像一大块蓬松的面包,秦思意特地在上面抓了一把,末了恶劣地拽着钟情,将那一小团雪塞进了后者的衣领。
“学长!”
钟情把秦思意按进雪地里的时候后者还在小声地笑,眉眼映着昏黄的光,从呼吸间飘出一小团白色的雾气。
“不玩了,快点让开。”秦思意将手腕在钟情的虎口下转了转,见挣不开,于是曲起膝盖又歪着撞了撞对方的大腿。
他看见钟情过分认真地注视着自己,愈发明朗锐利的五官凝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因此他收敛了先前过于放肆的笑意,格外温柔地轻问:“不高兴了?”
秦思意的眉目间缀着寂静的平和,没有攫人眼光的锋芒,是薄雾般愈渐弥漫的慵懒靡丽。
他没有因为钟情的沉默而恼怒,只是顺从地躺在那一片冰凉的积雪里,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欺霜胜雪得清贵。
钟情就是在那一秒俯了下去,贴着对方的脸颊,重重撞在了秦思意的颧骨上。
他注意到对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可不知怎么,其中却并没有鄙夷与厌恶。
钟情抓准了这个时机起身,刻意摆出了一副烦恼的姿态,耿耿于怀地抱怨道:“是你先撞到我的,不然我就亏了。”
秦思意哑然看着钟情,数秒后才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他慢半拍地抬手摸了摸被碰到的地方,然后迟钝又缓慢地眨了下眼:“哦……那现在扯平了。”
两人最后抱着一束玫瑰回到了斯特兰德,花房的门一早便落了锁,只有玻璃墙外的花架上还摆着几簇被雪冻得发蔫的玫瑰。
这是一个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传统,那些被包装好的花束,可以由学生们任意带走,插在寝室里,又或送给想送的人。
秦思意随手揽起了一束,捧在怀里掸了掸压在花瓣上的雪,又拉着钟情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才顺着来时的脚印,开始一步步往回走。
果然如秦思意所说,门禁卡顺利地从外面刷开了上锁的大门。
他们蹑手蹑脚扶着门边推开一小条缝,不曾想却看见有光隐约从休息室投过来。
见到舍长时,对方显然没有像秦思意和钟情那样错愕,他坐在沙发里朝两人看了一眼,继而无视了钟情,只对着秦思意说到:“监督员不会和我们一样在熄灯后就睡觉。”
秦思意抱着那束花,满脸窘迫地站在原地接受审视,有融化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落在地上,‘嗒’的一声,在安静的休息室里砸出巨响。
“你会告诉布莱尔先生吗?”他看见对方仍旧坐在那里。
暖色的灯光透过布艺灯罩打在对方脸上,柔和地将那双冷色的眼睛映得透亮。
“可以不要告诉布莱尔先生吗?萨沙。”秦思意捧着玫瑰走过去,懊恼又忐忑地站到了舍长的面前。
钟情看着对方走进了同一片光里,周围的阴影切出一圈模糊的昏黄,而那两人就像一张极度和谐的老相片,突然就让他意识到,原来也会有人以一种更高一等的姿态去对待秦思意。
“条件呢?”舍长的视线越过了挡在两人之间的花束,不做停顿地落到了秦思意的身上。
“什么?”
“交换的条件。我可以不告诉布莱尔先生,但是你能给我什么?”他将下巴抬高了些,愈发傲慢地与秦思意对视。
仿佛笃定后者拿不出等价的筹码,因此舍长又从容地往沙发里靠了靠。
事实上,他只是想要给出警告,没有想过真的能从秦思意身上得到什么,也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
他不想让斯特兰德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监督员扣分,仅此而已。
玫瑰被塞进怀里的时候,不止是舍长,就连黑暗中的钟情都跟着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就像那个没有任何理由就落在了自己指尖的吻一样,直到此刻,钟情才终于相信,他的那些悸动,确实只源于秦思意的无心之举。
“送给你。”
对方松开手,玫瑰就成了舍长的礼物。
『“我在意向后面写了你。”』
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两天,学校让舍监们发了意向表给各自宿舍的学生。
寝室要在新学期开始改建,增加独立卫生间。而考虑到进度和工期,最终方案便成了从顶层开始,一层层往下进行。
寝室少了,自然住在单人间的高年级也必须重新住回双人间,意向表还没拿到手,休息室里就爆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哀叹。
钟情和身边的同学一样愁眉不展,只是他担心的并非寝室的变动,而是秦思意会在表格上写下谁的名字。
他在午休结束后就没再见过对方,甚至布莱尔先生点到时,他也只看见,Linus Q. 这串已然写在了上方空格里的字母。
周围有人说,也许会有学生被分到其他宿舍。钟情听了便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是几个临近毕业的学长。
“现在人最少的应该是塔尔顿。”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句,于是心也跟着最后的名词沉了沉。
和大部分斯特兰德的学生一样,秦思意也会在下午的课结束后前往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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