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摇头,坐在太后身边,环抱着她的腰。
太后教导她,“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与父亲置气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做的。以后见了他,还是要亲近些,不要生了隔阂。”
大公主只做听不见,埋在太后怀里。
太后抚摸着大公主的背,叹了口气,“他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就连我,也是不能与他置气的。”
永嘉公主晚上会去太掖池看灯,太后做主,宫里的妃嫔愿意去的都去,邓云带着东厂的人,又调派了禁卫军和锦衣卫,里里外外都布置好了,才敢请贵人们移驾。
皇帝不去凑这个热闹,独自在太极殿批奏折。待到天昏黑了,宋檀与人交了班,走出太极殿的大门。
今天也是没办成事的一天,宋檀慢吞吞走在宫道上,出了西华门,往尚膳监的方向去。
尚膳监的刘公公不在,宋檀招来一个熟识的小太监,问他要了份烧鹅。
小太监动作很麻利,取了牛皮纸包了一只剁碎的烧鹅,皮烤的酥酥的,肥肉不多,精肉一层一层。
宋檀是尚膳监的常客,隔三差五都要来弄点吃的,得了赏的时候会阔绰点,汤饭点心都要精致漂亮的。受了罚的时候心情不好,就点平素忌口的东西过过瘾。
小太监看宋檀今日的模样,不像得了赏,他想了想,回身拿了包炒熟的板栗子来,道:“这是小的们嘴馋,自己弄的,公公别嫌弃,带一包去吧。”
宋檀道谢,接过烧鹅和板栗,从荷包里掏出两只银锞子。小太监喜不自胜,接过银锞子忙不迭道谢。御前的人,不说什么性情,都没有出手吝啬的。
宋檀绕过尚膳监,拐到太掖池边,溜达着往西直房走。
太掖池今天人声鼎沸,皇子皇女与妃嫔都在承光殿安置,玉河桥边停了好几艘游船,以备贵人们泛湖。太掖池自承光殿东西两侧全都灯火辉煌,守卫森严。千盏花灯已经备齐,只等贵人们下令,便可以放进太掖池。
宋檀走了一会儿,在湖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剥了几个栗子吃,又拿栗子壳打水漂。
湖岸中央有艘宝船,灯火通明,如一盏硕大的明灯立在太掖湖上。宋檀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往回走。
远远的,有人叫宋檀。
“可是御前的宋公公?”
宋檀回头,见湖面上有几个太监划着一艘小船,他们停在岸边,道:“永嘉公主请宋公公上船。”
宋檀这才知道船上的人是永嘉公主。
他整了整衣裳,拎着两包吃食随太监们坐小舟上了游船。
游船二楼,屏风后,永嘉公主坐在窗边,正对着满湖景色。乳母和宫女们伺候在公主身边,邓云站在屏风外,身边跟着几个东厂太监。
邓云看起来有些忙,身边的太监低声向他回报着什么。
“邓公公,”永嘉公主用她尚且稚嫩的声音道:“你忙你的去吧,你那边都是父皇的大事情,我这边,有宋公公陪着我足够了。”
邓云犹豫片刻,点头应下,对宋檀道:“公主游湖,你且陪着,小心伺候。”
宋檀应了声,邓云这才下船,做小舟回到承光殿,与几个秉笔太监议事去了。
宋檀绕过屏风,到了近前给永嘉公主行礼。
永嘉公主看到宋檀手里拎着东西,摆手叫宫女接过去,笑道:“是我打扰宋公公了。”
“殿下哪里的话。”宋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抬眼才发现那宫女竟然是绿衣。
“绿衣姐姐是从前母亲宫里的人,”永嘉公主道:“今日正好来给我送东西,我就叫她一起来了。如今绿衣姐姐在尚宫局当差,听闻宋公公从中帮了不少忙。”
宋檀道:“初入宫时,曾得绿衣姑娘关照,如今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永嘉公主看看绿衣,又看看宋檀,“这真是咱们三个的缘分。”
说罢,永嘉公主又有些惆怅,看了眼湖面。她如今就在西苑,可是依旧不得与母亲见面。
永嘉公主很聪明,宋檀提点了她两句,她就成了太后的掌上明珠。这时候,她也只流露一点忧伤,没有过多的情绪。
永嘉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宋檀:“我想将绿衣姐姐调到我身边来,宋公公觉得怎么样?”
绿衣看向宋檀,宋檀沉吟片刻,道:“绿衣毕竟是旧时庄妃娘娘宫里的人,殿下照拂一二是人之常情,真要将绿衣姑娘调去公主身边,怕是陛下会不大高兴。”
永嘉公主想了想,只好作罢。
陪永嘉公主赏完灯,已经是深夜,宋檀都没来及与绿衣单独聊两句,她们就急匆匆的回宫了。
宋檀拎着冷掉的烧鹅和板栗回了西直房,推开门,就见夏明义坐在桌边。
他等了宋檀许久,也从邓云那里知道了今天的事情。
“今日如何?”夏明义问。
宋檀犹豫了片刻,把烧鹅放在炉子上,“陛下问我话,我回的不好,不过陛下也没说什么,大约是没什么事吧。”
“庸才,庸才!”夏明义骂道:“这还叫没什么事,陛下分明已经对你失望透顶!”
他皱着眉,将宋檀好一顿训斥,宋檀这两天挨了太多骂,连羞愧都不是很多了,这会儿,只低着脑袋听。
夏明义见宋檀这幅模样,又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你失了圣心,以后在这宫里可如此自处啊。”
宋檀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上头沾了点泥,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的。
“或许本来也没几分圣心,是师父看错眼了呢。”宋檀忽然道:“圣心要是那么容易得,陛下也不是陛下了。”
夏明义惊讶地看着宋檀,好像在说你竟不是个傻子。
宋檀又不吭声了,夏明义恨铁不成钢,“这样的青云路,登天梯,你就在哪儿放着,动也不动!”
宋檀抬起头,看着夏明义,“师父,你真觉得那是一条登天梯吗,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比我清楚吗?他看不上我的,一时的感兴趣并不能做为我以后的立身之本。”
夏明义重新审视宋檀,宋檀比他想的要聪明,这让他感受到了欺骗。
他的目光微微发冷,苍老的声音变得平静而暗藏涌动,“我告诉你,宫里的人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你为以后打算,却不知可能连眼下的坎都过不去。”
夏明义走了,宋檀被他说的心慌,坐在桌边心却总也静不下来。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柜子上的两盏河灯上。那是两盏做坏的灯,宋檀拿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放。
他给自己找到了点事情,拿着火折子,捧着两盏灯出门去了。西直房离太掖池边的崇智殿不远,这会儿,人们都随贵人们离开,太掖池重新恢复了宁静。
宋檀从石桥边下去,蹲在一块石头上,把河灯点上。他没有在河灯上面写字,而是在河灯里面放了颗栗子。
放完河灯要许愿,许什么愿望呢,宋檀想,希望以后能安安稳稳在御前当差,希望师父不要再在他身上琢磨,想来想去,他想起来今天吃了许多油腻,于是只许愿明天不要闹肚子。
明月高悬,在宋檀身上洒下一片银灰色的月光,绝佳的光影衬托出了他五官轮廓的流畅。他眼里有一点落进去的月光,一眨眼又散开了。
宋檀把栗子和河灯一起放下去,好像放掉了许许多多的烦恼,一身轻松的回去了。
河灯顺着水面慢悠悠地飘,围绕着湖岸碰来碰去的,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捻起了河灯里面的栗子,连带着承载宋檀愿望的河灯也这样中道崩殂了。
皇帝披着雪青色的披风,两根手指转了转手中的栗子。他不喜欢热闹,夜深人静了才愿意出来走走。
“你瞧,他多自在,便是许愿,也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皇帝把玩着手里的栗子,看着一点点泛起涟漪的湖面。
伺候在他身边的人是六安,他躬身回话,“宫里的人都是在熬日子,只是宋公公是在过日子。”
皇帝轻笑一声,“你又懂了。”
六安身子压得更低,“陛下是天下之主,为天下万民已经是劳心费神,这点小事又何须挂心呢,我们这些奴婢在不就是为了让陛下顺心的吗?”
皇帝神色晦暗不明,“你觉得,朕为宋檀而挂心了?”
六安不慌不忙道:“奴婢只知道,陛下是天子,陛下所要的都能得到,所想的都能成真。”
在那么一瞬间,皇帝心里的某样东西松动了,他把手中的栗子捏开,露出干净饱满的果仁。
“叫邓云去办吧,”皇帝缓缓道:“跟他说,宋檀不适合穿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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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克制?我不克制了,我是皇帝,我想干嘛干嘛。
八月初宋檀有一天的休沐,他先去领了这月的月钱,又将发下来的新衣浆洗熨烫了,放在衣架上用香炉烘着。一应杂事都料理妥当了,他才有功夫去找绿衣。
绿衣在尚宫局柳姑姑手下当差,宋檀去转了一圈,却没见人,问一问同屋的姑娘,才知道绿衣被罚,这会儿已不在柳姑姑手下了,跟着刚进宫的小宫女们一块学规矩呢。
宋檀十分惊讶,请这里的宫女代为传个信,叫绿衣出来与他见一面。
等了约半个时辰,宋檀才与绿衣见上面。
短短几天,绿衣面色憔悴的可怜,她一见宋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也不晓得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就这样被罚了,跟着小宫女的掌事姑姑学规矩,伺候姑姑洗脸梳头,稍有不甚就落得打骂。”
她伸出一双手,抽抽泣泣道:“前儿说我端茶学的不好,叫我重新学,一双手都快叫热水烫烂了。”
宋檀皱着眉,捧着绿衣一双手吹了吹,又把荷包解下来递给绿衣,“这些钱你先拿着,打点掌事姑姑。我去找柳姑姑,请她帮忙将你调回去。”
绿衣噙着泪点头,她也不敢多留,说了两句话就跑回去了。
宋檀看着她进去,想了想,还是去尚膳监找刘公公。
刘公公正好在尚膳监,见了宋檀却颇不自在,将他拉到一边。
“刘公公,我有件事问你,我那个妹妹绿衣,不晓得做错了什么事情被罚了,如今可怜的紧。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好歹叫她离了那个地方。”
刘公公摆手,“这事我也没法子,听阿柳说,绿衣是上面直接点名调走的,她也留不住。”
宋檀眉头紧皱,“到底是什么回事,她虽然不是心里玲珑的人,到底在宫里当了许多年的差,应该闯不下什么大祸啊。”
刘公公看了看左右,悄悄对宋檀道:“听说,你那妹妹是得罪了东厂的邓厂公。她算是好的,还留了一条命。你往外头打听打听,得罪邓厂公是什么下场。”
宋檀心里觉得不好,追问道:“是因什么缘由得罪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刘公公道:“若不是什么大事,你倒是可以去说说情,毕竟你们御前的人总比我说得上话。”
离了刘公公这里,宋檀直奔司礼监,司礼监一贯是严肃的,守卫守在门口,小太监们捧着文书走来走去,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宋檀请人传了话要见邓云,却被告知邓云不在这儿。
“我们厂公一早便出宫去了,今日也不一定回来呢。”传信的太监倒很客气,只是到底没让宋檀见邓云。
宋檀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司礼监里头,邓云抓了把小米喂架子上的信鸽,问道:“人走了?”
“走了。”随从太监问道:“厂公为何避着不见他?”
“他来找我,我知道是为什么。这不是一桩好差事,话说的轻,被他缠上了呢。话要说重了,来日他得势,怕是要被记恨。”
说着,邓云把手里的小米都扔给了鸽子,哼了一声道:“这个夏明义,有点出力不讨好的事儿都推给我!”
宋檀去找了夏明义,到了门前,转来转去的,犹豫着怎么开口。正当宋檀要敲门时,夏明义的房门开了,他背着手,开了门后就回身坐在圈椅上,道:“磨蹭什么,进来吧。”
宋檀走进去,夏明义给他倒茶,道:“我还当你再也不来了呢。”
“师父说的哪里话,”宋檀接过茶杯,“一日是师父,终身是师父。”
夏明义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很多,道:“说罢,什么事。”
宋檀把绿衣的事情说了,道:“我想邓公公不见我,总会给您几分面子的。”
“我能有什么面子,行将就木的老东西了。”夏明义道:“那位绿衣姑娘是怎么得罪了邓云?”
“正是无处打听,不然也好对症下药。”宋檀答道。
“那这就难办了。”夏明义道:“这么不声不响的将人发落去了,或许不是小事。”
宋檀面露忧色,“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夏明义看着宋檀,“我早给你指过明路,你自己不成器,怪得了谁?”
宋檀抿了抿嘴,想说服夏明义,“这种事情实在难讲,你便是那么说,我也不敢信陛下真对我有什么意思。你看他对杨四和的态度,就知道他在这事儿忌讳着。”
“杨四和跟你不同,你不必跟他比。”夏明义道:“至于陛下怎么想的,这都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
宋檀垂下眼,好嘛,这又不关我的事儿了。
“我也实话同你说,眼下你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夏明义道:“我是落败的人,从前树敌不少,往后大约都要报复在你身上。你不想想自保的法子,以后怎么办?这不单单是一个绿衣,还是你性命攸关的事情。”
分明刚过秋天,宋檀却忽然打了个寒颤,“师父,您别吓我。”
“我吓不吓你你自己心里知道。”夏明义道:“换句话讲,你真得了陛下青眼,不说多少荣华富贵,总可以保住你自己和你身边人的命。何况陛下喜欢你,必不会亏待你。今日你平步青云,明日绿衣就能做邓云的姑奶奶!东厂算什么,邓云算什么,就是你想帮沈籍,也有的是法子。”
宋檀久久沉默。
夏明义敲了敲桌子,“想想吧,这种被人拿捏,命不由己的日子,和站在陛下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是你该选的路。”
此时已经是黄昏,灿烂温暖的夕阳落了宋檀身上,明暗的光将他分割成两半。
夏明义很有耐心的等他回答,他了解宋檀如同了解皇帝,在宋檀的沉默里,他察觉到宋檀已经被某句话打动。
明亮的阳光落在宋檀眼睛上,他眨一眨眼,光尘飞舞。
“请师父教我。”宋檀道。
夏明义笑了,皱纹舒展开,是难得的慈善模样。
宋檀答应之后,夏明义肯替宋檀去做这个说客,向邓云说情。绿衣虽未调回原职,但是没再被人刻意为难。
紫禁城的秋天格外属实,因为短暂更添了几分珍贵。傍晚时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布满天空,一视同仁地给予所有人美丽的风景。宋檀今日值晚班,来时拎了一包桂花糖藕,交班的时候与六安一道在茶房用了。
“这桂花蜜香得很呐,也得亏了你会吃。”六安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拿着桂花糖藕。他知道宋檀与刘公公交好,宋檀有想吃的,刘公公都会为他弄来。
宋檀慢吞吞的咬着糖藕,坐在六安对面走神儿。
六安拿手晃晃他,“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宋檀回过神,“陛下今日心情好吗?”
“今日无事,风平浪静。”六安吃完了桂花糖藕,到一边的铜盆洗了洗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吧,你去了,陛下的心情总不会特别差。”
宋檀便也起身,洗过手,进太极殿去了。
外间的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只留了零星几盏。寝殿里还燃着手臂粗的大蜡烛,皇帝刚刚沐浴过,穿着雪白的中衣,乌黑的长发缎子一样,只挽了一根檀木簪子。
他手里拿着书,往一把紫檀摇椅里一躺,轻轻抖一抖长衫,交叠起双腿,姿态松弛而优雅。
宋檀端着茶过来,将茶水放在皇帝手边的小几上,又将三足灯台挪近了些。
皇帝抬眼,目光落在宋檀身上,他今日穿着一件素青色的圆领窄袖衫,内穿着玉色衬里,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点白色布料的痕迹。他做事的时候常常躬身低眉,眉眼平和,整个人清凌凌的,湖水洗出来似的。
皇帝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去。
宋檀安静的站在他身侧,百无聊赖的时候,悄悄抬眼打量他。
以往,他对皇帝总是怀着十二万分的尊敬与畏惧,此时,却忽然对这个人很好奇。
宋檀几乎知晓皇帝的所有事情,他知道皇帝的名字叫宣睢,今年二十有六。皇帝十岁的时候登基,到现在已经做了十六年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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