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檀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是御用监的小太监?”
小太监愣了愣,道:“是。”
宋檀把河灯递给他,道:“正好,给我提点东西。”
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叫小太监跟上。
小太监捧着河灯,望着西苑门,犹犹豫豫地跟上宋檀。
回了屋,宋檀把河灯拿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取了热水和布巾放在小太监面前,“洗把脸吧。”
小太监坐在坐墩上,看着宋檀,“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宋檀抿了抿嘴,道:“公主殿下,奴婢曾在坤宁宫见过您。”
大公主绷着小脸,接过宋檀的布巾洗了手。
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徘徊在西苑门口,想必是偷偷跑出来,想混进西苑去看庄妃娘娘。
“宋檀公公,我也认得你。”大公主道:“母亲对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好人,不作践人的。”
“你能不能帮帮我,”大公主有些急切地看着宋檀,“我想去看看母亲。”
宋檀面露为难,“庄妃娘娘之事还没有过去多久,陛下还记得,西苑管的正严,轻易不能放人进去。若是您偷偷进去见了庄妃娘娘,怕是娘娘和您都要被陛下降罪。”
大公主眼圈微红,一言不发。
宋檀小心问道:“殿下,您在宫里过得不好吗?”
大公主低下头,只道:“父皇记挂着我,时时有赏赐来。但我听说,宫外的公主府已经在修建了,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宫去了。”
皇帝有赏赐,但并不常见大公主。可以想见,不得父亲欢心,又失了母亲庇护的孩子,过得很不好。
宋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点心,一碟云腿小饼,一碟桂花糕。
大公主倒也不嫌弃,拿了点心就开始吃,宋檀给她倒茶,轻声安抚她道:“盂兰节将至,公主该去太后娘娘身边尽心才是。”
因为储位未定,太后对几位孙辈的态度都一视同仁,没有特别喜欢谁。而今大公主是个失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又与前朝汤家分割了干净,想必太后会对她多几分怜爱。
大公主很快明白过来,道:“我听说皇祖母有个宠臣叫杨四和,我该与他见见吗?”
宋檀摇头,“您是公主,杨四和只是个内监,如何能让公主纡尊降贵。”
大公主想了想,道:“是因为父皇不喜欢杨四和。”
大公主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要讨好太后,却不顺着太后的意思善待杨四和,只能是因为紫禁城的另一位主人很讨厌杨四和。
时候不早了,大公主吃完了两碟点心,便与宋檀告别。宋檀送她进了西华门,大公主的乳母找来了,就在门边等她。
临走时宋檀嘱咐她千万不能再做出今日的事。
大公主欠了欠身,“我知道的,我会保重自己,多谢宋公公。”
盂兰节那日,宫中有高僧做法会,皇帝也去了。宋檀过来当差的时候皇帝刚刚礼佛结束,一身雪白的莲花暗纹居士服,衣带檀香,真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佛中圣子。
他穿着这身衣服回太极殿批奏折,邓云看见皇帝这身装扮,神色有些怪异,因为他手中拿的,是汤固案的处决名单。
皇帝打开折子,厚厚一叠名单,全都是涉案人员。
皇帝未下批注,只将折子留下,叫邓云先走了。邓云心里猜测,难道是因为陛下刚刚礼佛回来,不忍造杀孽?
宋檀将奏折整理好放在皇帝左手边,皇帝打眼一扫,第一本就是沈籍的折子。他还没有放弃,在皇帝未下处决命令之前,几乎每天都上奏折。
皇帝看向宋檀,宋檀站在一边,在研墨。
“你觉得汤固案的一众党羽,是应该从重发落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檀抬头,看见皇帝望着他。
他束手站在皇帝身边,有些惊讶,“奴婢只是个宫人,如何敢妄议朝事?”
“汤固案举国瞩目,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皇帝姿态随意地抽出沈籍的奏折,上面的话他已经很熟悉了,“朕恕你无罪,随意说罢。”
宋檀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沈籍的奏折上,他没有思考太久,不敢让皇帝等着。
“奴婢斗胆,汤固案中牵扯到的人数众多,大约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宋檀看着那封奏折,浑然不觉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是举国选拔出的人才,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就这样将他们杀了,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宋檀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可能帮到了沈籍。
“可是要如何分辨谁是出淤泥而不染,谁是鱼目混珠呢?”皇帝今日仿佛很有耐心,“朕不是一县一吏,朕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你可知道党争为朝堂第一毒瘤,官员不再想着如何改善民生,为君解忧,只想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千里马算什么,挡了路的,就是圣人也杀得。党争带给天下人的危害,不亚于战乱。”
皇帝的神色并不激愤,甚至是淡然的,“所以朕一定要杀了这些人,朕要让旁观的人看清楚,记心里,刻骨铭心,不敢再犯。”
畏惧总比道理有用,宋檀在宫里,最明白这句话。
他无法反驳皇帝,沈籍看到的是一人一家,皇帝看到的却与他全然不同。那些个人的悲剧与不公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并不被当权者在意。
宋檀无话可说了,皇帝合上沈籍的奏折,将它扔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宋檀一愣,面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他立刻跪下,道:“没有人教我,是奴婢僭越了。”
皇帝盯着宋檀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叫他起来。
宋檀嗓子发紧,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
“不用这么害怕,朕说过了,恕你无罪。”皇帝这么说着,却不再看他,摆手让他下去。
宋檀埋着头俯身行礼,从皇帝身边退下,一步步退出太极殿。
他心里知道,自己没能帮到沈籍,还闯了大祸。
天色暗下来,夜色笼罩紫禁城,宋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紧皱着的眉头透露着他此时的压力。
宋檀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去找了夏明义。
推门进去的时候,宋檀才发现夏明义房间里有人,那人坐在八仙桌边喝茶,正是邓云。
宋檀微愣,夏明义皱起眉,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宋檀嘴角嗫嚅几下,看着邓云,没有说话。
夏明义叫他关上门,道:“有话直说,厂公是自己人。”
宋檀回身关门,心里有些颓废,事情总是瞬息万变,不知道什么时候邓云和夏明义的关系变得如此密切。
“出了什么事?”夏明义问道。
“我,”宋檀神色灰败,“师父,我闯了大祸。”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夏明义还没说什么,邓云先忍不住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傻了吗,这些话是能在陛下面前说的吗?!”
夏明义制止他,问低垂着头的宋檀:“陛下什么反应?”
宋檀道:“陛下问,是谁教我的。”
邓云与夏明义对视一眼,道:“难道陛下觉得是干爹教唆?”
夏明义心里也有此猜测,他看着宋檀,道:“这些话到底是谁教你的?”
宋檀沉默片刻,道:“没有人教我。”
邓云嗤笑一声,“没人教你?就你那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的性子,你会在陛下面前说这些事?”
夏明义也道:“你若不说实话,我也救不了你。”
宋檀仍是一言不发,只说自己昏了头,没人教唆。
邓云有些生气,这次夏明义没有阻拦他,任由他将宋檀骂了个狗血淋头。
宋檀垂头丧气地走了,邓云在屋里转了两圈,对夏明义道:“宋檀不中用,我看不等陛下宠幸他,他自己就把自己作死了!”
夏明义端着茶杯,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朝中有谁为汤固案的党羽求情?”
邓云压着脾气道:“为汤固党羽求情的人不多,将要致仕的王阁老为他的门生求情,吏部以人员短缺也向陛下提过两句,还有就是......”
邓云想起了什么,“翰林院的沈籍沈大人。”
他快步走到夏明义身边,道:“那天沈籍进宫,陛下看见宋檀与他走到一块。”
夏明义立刻道:“你将那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我。”
邓云便将那天文渊阁外的事情说了,夏明义只知道宋檀与沈籍认识,倒不知他二人关系这样好。是从前自己没怎么在意,还是宋檀在这件事上将自己瞒了个严严实实。
夏明义心思转过一圈,稍稍放松了些,“宋檀有错,倒还不算大祸临头,只是让陛下心里不舒坦了而已。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个机会。”
邓云不明白,宦官擅议国事自古以来都是大忌讳,怎么在宋檀身上就不算大祸临头了,皇帝就这么喜欢他?
夏明义也没解释,让他自己去琢磨。
“琢磨明白了,你就差不多摸着陛下的脉了。”夏明义模样高深莫测,邓云心里暗骂,你倒是了解陛下,下场也没好多少。
邓云走后,夏明义又将事情捋了几遍,他觉得皇帝让宋檀议政不过是个幌子,宋檀心有所求,这才一头撞进去。皇帝用这件事试探出了宋檀与沈籍不为人知的亲近。
他想明白后,深夜去找了宋檀,先安抚了他的心情,又提点他向陛下认错。
他话说的含蓄,并没有提沈籍,“咱们做奴才的,第一等事就是为主分忧,旁人的想法如何不重要,陛下的想法才应该是你的想法。你是陛下身边的人,心得向着陛下。”
宋檀不知道懂没懂其中的意思,不过很听夏明义的话,打算认真向皇帝请一回罪。
他清晨去当值,伺候皇帝起身。今日没有早朝,皇帝会先去礼佛。殿内静悄悄的,司寝女官悄默声地捧着衣物配饰站在外间。宋檀往香炉里加了些檀香,寄希望于这样的熏香能让皇帝心里多些慈悲,好高抬贵手放过他。
邓云刚到,床帐里就传来声响,宋檀朝外间一招手,司寝宫女们鱼贯而入。
皇帝洗漱完,宋檀上前来给他更衣,礼佛这几日穿的衣服都素淡,象牙白的衣袍上配一枚青莲玉佩。宋檀系好玉佩,后退一步跪在地上,俯首向皇帝请罪。
“罪人宋檀出言僭越,擅议朝事,此为罪一,不能体察圣心,引陛下不快,此为罪二,奴婢心内惶恐,请陛下赐罪。”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朕不是说了,恕你无罪。”
宋檀伏在地上,没有抬头,“陛下宽仁,奴婢却不能不识抬举。”
皇帝对着一人高的穿衣镜理了理衣袖,道:“你知道错了?”
“是,”宋檀道:“奴婢知错。”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就说说,到底是谁教你的。”
宋檀一顿,把头磕在地上,“真的没有人教奴婢。”
邓云心里啧了一声,这傻子,这时候还不知道明哲保身。
皇帝却笑了,道:“起来吧,朕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威武不能屈。”
这话不是好话,宋檀犹豫着不敢起来,皇帝也不管他,任由他跪着。
皇帝向外面走,邓云跟在他身后,殿内很快只剩宋檀,宋檀直起身,往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帝坐在撵轿上,邓云扶轿而行,他旁敲侧击地提了两句宋檀,道:“宋檀一贯谨慎,敢这样直议朝事,许是中了旁人圈套?我是不信他有这样的胆子,况且,与朝臣结交乃是大罪,他当然不敢认下。”
皇帝淡淡地睨了邓云一眼,笑道:“你倒是开始回护他了。”
邓云心头一跳,皇帝太敏锐了,人与人的关系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能察觉到,并相信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
邓云额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把心一横,直说道:“宋檀若是能让陛下开颜,便是奴婢的贵人,焉有不帮着的。”
皇帝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邓云身上。邓云说这话也是冒了险的,毕竟陛下不喜人窥探他的心思。
过了许久,皇帝的声音从邓云头顶上响起,“就凭他,也能取悦朕?”
皇帝的语气听着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好像只是单纯的疑问。
邓云笑道:“宋檀自然不配与陛下相提并论,只是若能像只猫儿狗儿一样使陛下一瞬欢愉,也是他的福分,那便也是奴婢的福分。”
皇帝摸着衣上的玉佩,这话说的舒心,宋檀只是个玩意儿,既是玩意儿,又何必太在意,太克制。
他不再追问宋檀与沈籍的事情了,却也没松口,到底要把宋檀怎么样。
撵轿停下,皇帝走进漫天神佛的大殿,邓云等在外面,招手叫来随从太监。
“你去跟宋檀说,叫他起来,先候着,陛下礼完佛要去太后那里用膳。”
宋檀接到邓云传信,便先去了慈宁宫。慈宁宫今日很热闹,有品阶的妃嫔和皇子皇女都在,乌泱泱将整个正殿都站满了。
皇帝的后宫相比先帝在时要和平的多,庄妃为皇后时宫里风气清正,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事情不敢做的太过分,后来皇后地位不稳的那几年,皇帝几乎不进后宫,大家都没有恩宠,也就没什么可争。
自皇后被废之后,宫中众人的心思又隐约有些浮动,尤其是淑妃和赵妃两位有子嗣的妃嫔——争赢了,那可就是中宫与东宫两个宝座。
众人在太后这里等着见皇帝,却只等来了一道口谕,皇帝不想召见嫔妃,叫无关的人都回去。
妃子们有些失落,太后宽慰了几句,便叫她们各自回去了,只把几个皇子皇女留下。
大公主也在其中,她依偎在太后身边,隔着许多人,看了宋檀一眼。
又等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姗姗来迟,大公主领着几个弟弟妹妹向皇帝问安,皇帝叫起,目光只扫过了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最后落在大公主身上。
皇帝对于几个儿女的态度,是按年龄来分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公主都只四五岁,年纪尚小,他就不怎么在意。唯有大公主已经八岁,是记事的年纪了,他对大公主的态度就会慎重些。
“永嘉这几日都在做什么?”皇帝道:“朕听说你近来在宫中各处走动,可是在自己殿里待得腻了?”
大公主心里打了个突,飞快地看了宋檀一眼。宋檀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大公主斟酌着,“回父皇,儿臣听说太掖池夜里要放灯,便十分想去看看。只是乳母怕儿臣被冲撞了,不愿带儿臣去,儿臣与她们生气,在各处跑叫她们来追的。”
皇帝道:“你也大了,这样孩子气的事情以后不要做了。太掖池的灯是好看,邓云,你安排着,送永嘉公主去看。”
邓云称是,大公主勉强笑了笑,向皇帝谢恩。
太后不知道这两人的机锋,只隐约察觉出有些不对,便开口道:“皎皎近来稳重很多了,这几日总来陪哀家抄经,她小小年纪,字也写的有模有样的呢。”
宣皎是大公主的名讳,但更多的人称她的封号永嘉。
杨四和捧着大公主的字,送到皇帝跟前。
大公主刚开始练字,写的是隶书,刚柔并济,秀美圆润,又兼之三分的从容,皇帝看了,真情实意地夸奖了一句。
太后就笑了,“哀家就说皎皎的字写的好,甚至有几分你刚开始习字的模样,只可惜哀家的皎皎是姑娘,不然活脱脱是皇帝小时候。”
皇帝不以为意,不过也顺着太后夸了几句。太后又看大公主,大公主低着头,没接话。
她对皇帝,终究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样的心思瞒不过皇帝,皇帝神色淡了些,将手中的字放回杨四和手中。
杨四和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可是皇帝还是注意到了他。
“朕先前送来慈宁宫的人都不得用吗,来来去去还是剩下个杨公公。”皇帝看了一眼杨四和,总归有些不悦。
他对于杨四和,厌恶中夹杂着几分不屑,又因为太后的态度而生出一些恼怒。
太后的丈夫是先帝,而她心悦的人却是一个太监。皇帝大约很能共情他的父亲,并因此感到冒犯。
太后只当听不懂皇帝的话,道:“你送来的那些人也好,个个年轻着,慈宁宫都热闹许多。”
皇帝不再说什么,略坐一坐就起身离开,太后让大公主送一送,大公主将皇帝送到慈宁宫门口,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太后见大公主一溜烟儿跑回来,笑道:“你做什么,那是你父皇,瞧你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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