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去了堆雪楼,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时常在此聚会。
汤固门下弟子三千,门生又有门生,姻亲又有姻亲,转相攀染,牵连之人成千上万,朝堂都空出了一半。
因为汤固的例子在前,朝中大臣也不敢举荐太多人才。况且皇帝年轻,他喜好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对于朝臣举荐来的人才并不十分信任。
堆雪楼士子云集,皇帝常来此观察品评五湖四海的年轻举子。
楼上雅间已经布置好,茶水点心都是宋檀试过之后再送到皇帝跟前。
一楼靠窗的地方,有些身着直缀长袍,头戴四方巾的儒生在谈论翰林学士沈籍被当庭训斥之事。
沈籍是永懿十三年的进士,年方二十的探花郎,师从当世大儒,被圣上赞其曰国士之才。只是授官翰林之后,沈籍不与当时的首辅汤固同行,因而被排挤,很快就泯然众人了。
汤固案后,沈籍为汤固党羽求情,被皇帝当庭训斥,若非他真的与汤固深有嫌隙,险些被打成汤固一党。
宋檀听见沈籍的名字,转头望向楼下。
一些人认为沈籍可惜,为了犯官冒犯圣上,一些人则认为沈籍沽名钓誉,故意与圣意作对,为自己做贤名。
皇帝听着,微微摇了摇头,“沈籍,他只是......”
“不合时宜。”楼下一个青衫儒生摇着头叹道:“这位沈大人,实在是不合时宜。”
皇帝挑眉,朝说话之人看去,那人看着年轻,只是有些落魄,衣着洗的发白,一双黑布鞋,还打了补丁。
不合时宜,皇帝心里也是这样想。
皇帝看了眼邓云,邓云立刻使人去打听,片刻后,邓云来回话,道:“这位年轻士子叫魏乔,关中人士,永懿十二年的举人,永懿十三年与沈籍沈大人同路赴京赶考,沈大人得中探花,魏乔名落孙山,此后几年,屡试不第。”
皇帝沉吟片刻,只听楼下一声锣鼓敲响,魏乔站上台,接了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开始说书。
他在堆雪楼只说一段书,讲始皇除吕不韦,大赞始皇之能。时下人多以为始皇残暴,不爱惜民力,鲜少有人盛赞始皇。他一开口,那些士子们便各自散了,连客人都走了不少。因为魏乔在堆雪楼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都重复讲这一段故事。
皇帝单手支颐,将这魏乔看得分明。
“他讲始皇帝,心里倒是想做东方朔。”
这天晚上皇帝住在琼台别院,别院门口挂着两盏灯笼,进门便是影壁,靠墙边几竿翠竹郁郁葱葱。过了垂花门便是内院,正房前两株垂丝海棠,东西厢房的走廊下摆着花鸟盆景,庭院东墙角的玉兰树下搭着一个木亭,南北通透,微风拂拂。
别院里洒扫的仆从不多,皇帝到时这些人都被遣走了。此时已是黄昏,屋里各处都已经点上灯,邓云早送了冰来,冰鉴里湃好了酒水瓜果。
皇帝要水沐浴,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雪白的细云绢衣,身上微有水汽,坐在侧间写字。
宋檀刚送上凉茶,邓云便走了进来,招手将宋檀叫出去。
“什么事?”宋檀问道。
邓云领着宋檀往西厢房走,“陛下那里有旁人伺候,你今日要守夜,先歇一会儿,省得晚上没精神。”
邓云在前面走,宋檀袖着手跟在后面,晚间有风,廊下的草帘子微微晃动。推开西厢房的门,里头点着灯,但没有旁人。
“你先歇着,吃食我一会儿着人给你送来。”
宋檀犹犹豫豫地走进来,邓云在身后将门给关上。
不多时有人来送吃的,都是些鲜果酒水,连点心也没有一份。宋檀心说邓云为什么连饭都不给自己吃,一边挑了几个果子塞进嘴里。房门紧闭着,果真无人打扰,宋檀打了个哈欠,脱掉外衫躺在床上很快睡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宋檀被叫起来,外面已经夜深,是皇帝预备就寝的时候了。
邓云站在床前,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子,手上捧着一套红色的衣裳。
宋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邓云按着坐在了妆镜前,那两个姑娘立刻上前,替宋檀描眉画眼。
宋檀手忙脚乱的推拒,“邓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邓云按住他,道:“莫多话,陛下传你进去呢,你快着些。”
一个姑娘眼疾手快地为宋檀点上口脂,随后拉起他去换衣服。邓云为宋檀准备的是一件华丽的红色纱袍,纱衣层层叠叠,檀红色的腰带勒出一把细腰,外衫的领口对襟和袖口坠满了黄豆大的珍珠,灯光下熠熠生辉。
宋檀拿不定主意,他听邓云话里的意思,好像今日这一出是皇帝的意思。
待装扮好了,邓云推着宋檀进正房,临进去前,宋檀飞快地擦掉了过于秾艳的口脂。邓云瞧见了,心里暗骂他不成器,只是眼见已经到皇帝跟前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夜深了,只有卧房的灯亮着,宋檀走进里间,皇帝坐在床边,翻着一卷书。
听见宋檀的脚步声,皇帝敲了敲床边的黑漆小几,“倒茶来。”
宋檀一看皇帝那个模样,就知道自己被邓云骗了,今日这番装扮必然不是皇帝授意。他端着茶轻手轻脚走到小几边,只等着换了茶,悄无声息的走下去。
大约是衣上的珠光刺了皇帝的眼,他抬眼看过来,目光一瞬间变得深沉。
宋檀生的清秀,过于华美的衣着模糊了他的性别,增加了他身上秀美的地方,眉眼是描过的,温顺中带着几分勾引的意味——为他装扮的人很能拿捏男人的心思。
皇帝沉默良久,望向宋檀的目光深藏着寒意,“怎么打扮成这样。”
宋檀扑通一声跪下,冷汗一阵阵往外冒,“陛下恕罪。”
皇帝打量着他,沉声道:“衣服脱了。”
宋檀立刻解下腰带,将那件华贵的珍珠袍脱下来,他的动作太急,将珍珠拽落,珠子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室内发出清晰的声响。
脱到最后,他身上只剩一件朱红色的中衣,衣服包裹着清瘦的身躯,跪伏着的腰背紧绷成一条线。
皇帝的目光描摹着宋檀的身影,他放下书,淡声道:“到近前来。”
宋檀爬到皇帝脚边,红色的衣服里露出来的手脚和脖颈,在烛光下有一种丝绸般的质感。
皇帝抬起宋檀的下巴,脂粉盖不住他苍白的脸,他的嘴边有一抹红痕,是没有擦干净的口脂。皇帝的拇指碾过柔软的唇肉,撕扯的宋檀很疼。灯影绰绰,宋檀看不清皇帝的神色,连求饶都不敢。
“你很怕朕?”
宋檀张了张嘴,“奴婢......”
他飞快地想着该说些什么,应该把邓云供出来吗,皇帝会厌恶他攀扯旁人吗,邓云回头会报复吗?宋檀急的出了一身的汗,但是好半晌说不出话。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下,“这样粗笨,怎么能入朕的眼呢?”
皇帝松开宋檀,将手边的那卷书扔给他,“到屏风后面跪着,念书给朕听。”
宋檀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他接过书,走到屏风后跪下,打开书卷开始念书。
皇帝的身影因为屏风而变得模糊,宋檀也不敢去看他,死里逃生一回,念书的声音都在发颤。
宋檀念了半宿的书,皇帝没叫他起来,他便在屏风后一直跪到清晨。
晨光透过窗前的树落进房间,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皇帝起身的动作惊动了宋檀,他撑着地板仍在跪着,两条腿几乎已经没有知觉。
皇帝站在穿衣镜前,目光轻淡地略过宋檀,“起来吧。”
皇帝话音落下,两个小厮上前扶起宋檀。
宋檀被扶回厢房的时候,看见院子里,邓云在挨板子。
这一趟出宫,宋檀伤了腿,两条膝盖跪得青紫,邓云受了罚,被打了三十板子,好在是在宫外行刑,旁人并不知晓。
宋檀被皇帝给了假,夏明义来看他,坐在八仙桌边,问他宫外发生了何事。
宋檀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夏明义听,道:“陛下生气得厉害,我好悬捡回一条命。”
夏明义却在笑,“陛下不喜人窥探他的心思,邓云做的太明目张胆了,他是个蠢货,根本不了解陛下。”
夏明义端着茶杯,“咱们的陛下最是矜持克制,就是再馋的一块肉,他也要等,什么时候觉得没那么喜欢了,不会因为这块肉失态了,才会下手。”
宋檀不明白夏明义的意思,盘坐着沾着红花油揉腿。
夏明义兀自盘算了一会儿,见宋檀不说话,便开口安抚,“陛下小惩大诫,你莫要心里存了隔阂,瞧瞧邓云,你就该知道陛下待你不薄。”
宋檀只点了点头,夏明义曾跟他说过皇帝不是个暴君,但在宋檀眼里,皇帝也绝不是个仁君。他还记得皇帝藏着冷意的,审视的目光,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到了立秋。傍晚十分宋檀回西直房,晚风吹得人很舒畅。他刚刚与绿衣碰了面,绿衣给了他几串针线穿起来的茉莉,他把茉莉挂在了窗下,风一吹,满屋茉莉香。
另一边,夏明义的屋子罕见地来了位客人。
夏明义打开门,看见邓云,十分惊讶,“厂公今日倒有闲情。”
邓云进了屋,笑道:“老祖宗这是哪里话,我新接手东厂,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才来拜见老祖宗。”
夏明义哼笑一声,却不阻止邓云,让他进来了。
邓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道:“老祖宗最喜欢祁门红茶,这是今年新进上来的,你且笑纳。”
夏明义摆手,道:“这样好的茶,不趁我,我也不喝了。”
“老祖宗,”邓云扶着他坐下,“一点茶算得了什么,您是一辈子享福的人,断没有晚景凄凉一说。”
夏明义一顿,总算正眼看邓云了。
邓云一笑,亲自烧水泡茶端给夏明义,“月前我与宋檀伴驾出宫,因我莽撞,连累了宋檀,老祖宗也在他面前替我说句好话才是。”
他这话说的,把宋檀的地位放在自己之上。
夏明义接了邓云的茶,笑道:“宋檀是有前途的人,你的眼光倒是不错。”
“宋檀是有前途,只怕耽搁在我手里?”邓云道:“我也不瞒老祖宗,今日来寻您,就是请您拿个办法,宋檀是老祖宗的儿子,也是我的好弟弟,他得了主子青眼,你我都沾光不是?”
夏明义喝了口茶,道:“那我也直说了,我把宋檀给你,你在御前是能多个靠山,我能得什么好处呢?”
邓云道:“京中杂乱,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说不好陛下什么时候就想起了老祖宗。”
夏明义知道皇帝很多秘密,皇帝想起夏明义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往金陵去,”邓云道:“天高皇帝远,老祖宗在金陵不说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总不会像如今这样朝不保夕。”
邓云说到了夏明义心坎上,眼见夏明义意动,邓云又赌咒发誓,只要自己做东厂厂公一日,就一日是夏明义的干儿子,为夏明义养老送终,绝无二话。
夏明义终于松口了,亲自倒了杯茶推给邓云,“你是个好的,我看得一直不错。”
邓云接过茶,心说总算说服了这老东西,他捧着茶,迫不及待道:“那宋檀那边?”
“这件事情急不来,陛下不发话,你我上赶着不是买卖。”夏明义要他按兵不动。
邓云却有些犹豫。
夏明义笑道:“好儿子,你且放心,我送佛送到西,不把宋檀这事儿弄成了,我也不踏实去金陵。”
他们这头一句一句将宋檀拆开了论斤卖掉,那边宋檀弄来半篮子莲子,坐在门口迎着晚风,一边剥一边吃。
立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七夕过去没几天,宫里的乞巧山子都撤下,开始预备中元节法事。今年上半年,宫里宫外都死了许多人,太后亲下懿旨,命御用监赶制一千八百盏河灯,于中元节当日放进太掖池。同时命宫外各大寺庙都设盂兰节道场,还请了几位高僧进宫。
皇帝则忙着中元祭祖之事,在文渊阁召见了几个翰林学士,将祭文之事交代给了他们。
宋檀听说后,特地跑来文渊阁外面等着。今日不该他当值,他在文渊阁旁边的夹道等着,无所事事地转悠。
没多会儿,殿里有人走出来,是几个翰林学士,其中一个比另外两个要年轻很多,青袍银带,身形挺拔,他的眉眼冷峭中带着几分孤傲,另外两个人似乎与他不甚热络,不大与他说话。
待走了一段路之后,另外两个翰林学士便结伴离去了,他独自一个人落在两人后面,形单影只。
但是他的神情是从容的,看起来不像是别人孤立了他,倒像是他孤立了其他人。
这个年轻俊秀,岁寒松柏的翰林学士,就是沈籍。
“沈大人。”宋檀走出来,向沈籍问安。
宋檀与沈籍相识,沈籍在内书房教宫里的宫人识字,宋檀是他的学生,在内书房上了四年的学。后来沈籍不在内书房了,宋檀还是会向他请教学问。
沈籍看见宋檀,神情微微舒展,“是小宋公公,今日不当值吗?”
宋檀走到沈籍身边,道:“今日我休沐,听说陛下召见翰林学士,所以来看看。”
沈籍看他神色,料想他在这里等了许久,便问道:“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知道宫里有个不好相与的邓厂公,想宋檀是不是遇上事情,或被人为难。
宋檀摇头,与沈籍一块沿着夹道往外走,他来找沈籍,是因为他担心沈籍。沈籍被皇帝当庭训斥,在翰林院里的处境怕是不会太好,方才,那几个翰林学士明摆着有意孤立他。
听见是自己的事情,沈籍稍稍放心,道:“小事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做不得朋友也不可惜。”
他身上总有这样的傲骨,但对于弱者,又有无限的怜悯与同情。
“只是可惜了汤固案中被牵连的人。”沈籍叹息。
宋檀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救他们呢,他们毕竟做错了事情。”
沈籍斟酌片刻,道:“汤固的党羽中,不是每个人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一些人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向汤固低头。那些人,多半寒门出身,苦读数十年,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落才供出来的一个读书人。他们并非刻意媚上,只是不讨好汤固党羽,就要被打压。能不畏强权当然是好,可是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他们都是要谋生的。”
沈籍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还有一些人是有志之士。汤固在朝时,如一株大树,遮天蔽日,这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得不暂时与之同行。他们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若入朝为官,不说治国平天下,总可以为百姓多做一些事情。”
宋檀若有所思,“陛下知道这些事吗?”
沈籍默了默:“不管陛下知不知道,他敲定的事情,难有更改。”
他看向眼前犹在思考的宋檀,提醒道:“这些朝政之事,你听过便罢,不要过多参与。你是陛下身边的人,稍有不慎就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明哲保身为上。”
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弟子,沈籍有说不完的关心。
宋檀应着沈籍的教诲,乖巧的点点头。
两人走到转弯处,宋檀从袖中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沈籍。
沈籍接过,打开看了看,却是一荷包剥好的莲子。
“这是?”沈籍看着宋檀。
宋檀袖着手,道:“莲子是束脩礼之一,我资质驽钝,这是多谢沈大人苦心教我。”
沈籍笑了,他把荷包束起口,放进怀里,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不必妄自菲薄。”
宋檀见他收了莲子,就很开心,一双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感情丰沛的光芒。
沈籍与宋檀在此处道别,出宫去了。
宫道另一边,皇帝坐在步撵上,神色散淡地看着宋檀与沈籍。
邓云站在步撵一侧,手心都是汗。
“宋檀与沈籍相识?”皇帝淡声问道。
邓云斟酌着答,“听闻沈大人曾在内书房教宫人识字,许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皇帝想起来,宋檀识文断字,偶尔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说他粗通文墨都是谦虚了。
“竟都是这位沈大人的功劳么?”皇帝意味不明,他敲了敲凭几,步撵继续往前走动。
宋檀从西华门回西直房,正好路过御用监的人在处理做坏的河灯,他们给了宋檀两盏,宋檀捧着河灯往回走。路过西苑门的时候,他瞧见一边的树丛里躲着个小人儿。
“谁在哪儿,出来。”
草丛里窸窸窣窣,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帽子都歪了,怯生生地看着宋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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