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优秀的孩子”
周珍这样说。仿佛一切都为他而来。
煞垂在两侧的冻的红肿的手,一点点靠意识驱动起来。他听见了,风声。
凑到煞跟前的等着他回话的小孩猛地对上那一双冰坠子似的眼睛。
“跑”他说。
“啊?什么意思?”
风停了。
煞瞳孔骤缩,像猛兽般弓起背,声音从嗓子里擦出来,仿佛还带着血味,“跑!!!”
一瞬间,飓风起,是一群潜伏在四处的鬼宠,粘合在一块,雪崩般顷刻奔出。
“啊——!!!”
尖叫声刺耳,孩子们终于领悟到危险,可来不及了。
那个刚才还笑着问他话的男孩儿,被划了脖子,血液喷洒而出,那双大大的眼睛连惊恐都来不及。摔在雪地里,和身体分了家。
煞暴喝着去抓那些要去攻击孩子们的怪物样鬼宠,疯了般往嘴里塞。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要让他们死!不要让他们死!
全部由我来吧,所有的罪恶,让他们回家吧。
来不及,来不及,为什么来不及,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
泪水掺着热的血被冷风冻干在脸上,胃部受不了刺激,阵阵痉挛,强忍着干呕机械般将每一个靠近的阴物抓进嘴里吞咽。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
放眼全部都是红色,断裂的灵魂洒在空中,像燃尽的灰。连他自己咳出的血也是红色。
安静了。
当四周只剩下呼啸的风时,他眨着眼睛茫然的环顾四周。血染了雪,目光所及,再找不出一处雪白。
跪在地上摸索,不完整的胳膊,撕裂的身体,粘稠到恶心的黏连。又下雪了,雪花轻飘飘的落进眼睛里,那双瞪得大大的乌黑的澄澈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映着一张被血模糊的呆呆傻傻的脸,一双玻璃似的眼珠被水满溢,盛不住的往下掉。
他吃掉了所有。
他才是怪物。
等谷垚跑过来的时候,雪还下着。
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里没有残杀,血腥。只有一大一小两人,撑着伞,在等他。
谷垚做着吞咽的动作,试图缓解已经紧到发酸的嗓子。
抬脚朝那方向走去,一步一步,又嫌不够快,快步过去,还是不够快,跑起来。风刺的他哪哪都疼,尤其是心脏,被人狠捏了一下,又拿热水泡着,又疼又热。
“慢些!”撑着伞的人朝他喊。
谷垚似笑了,只是速度不减,等终于看见那张同样笑着的脸,才慢下来,一步一步缓着气靠近。
郁雾撑着一把破了洞的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捡的破伞,手下扶着一个只到他腰的孩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谷垚看。
“伞太小了,就不给你撑了”郁雾说,眼里带着笑和亲好,“我想你了,哥”
谷垚刻意忽略后一句,轻呼了一口气才说,“哪来的瘸腿伞?”
“我看外面下雪了,就四处看看有没有能用的,就在那个叫极乐的地方找的”
郁雾有点受不住谷垚这么直接的眼神,眼珠子转着躲,又不甘心的还是对上了。
两人就这看着对方,噼里啪啦不知道什么东西着了,又咕噜咕噜的冒泡,风是不是还在,雪是不是还下,全不知道了。只是一心都在人身上,非燃尽了,烧毁了不可。
谷垚其实不懂为什么郁雾进了迷回届看到的,会是自己的过去。也不懂为什么那个死活非要知道自己曾经的人,现在看到了反而如此淡定,眼里没有同情,没有可怜。只有一如既往的...热烈。
谷垚终于舍得把视线挪一挪在这个郁雾身旁的等着解释的小不点身上。只扫了一眼又挪回去了,自己看自己真没什么可看的。
“有用吗?”谷垚问。
郁雾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在一个虚拟的届里救一个结局根本不会发生改变的人,有用吗?
“有用”郁雾的语气难得严肃,“当然有用”
只是眼睛红了,快频率的眨眼睛也挡不了要涌出来的眼泪,原来也不是毫无动摇。
“千千万万个谷垚里,我救一个,就算有用!”
郁雾勉强收了自己将要泛滥的感情,轻快道,“况且现在,是两个”
天知道他哭了多少回,终于装了一会儿淡定,还是不要露馅了。该要像个大人一样,保护他。
谷垚注意到郁雾衣袖上沾的血渍,手腕上的红绳还处于极度暴虐后的混乱状态,尽管主人掩饰的很好,谷垚也能猜测郁雾替他办了不少事情。而且,并不想让他知道。
“是三个”谷垚说,“站在你面前的现在的我,谢谢你救了我”
郁雾瘪嘴,要哭不哭的委屈表情,“我没有,我...要是真能救你就好了,我一定...”
谷垚抬手捏了捏郁雾的脸颊,挤成肉团似的,颇有点乐此不疲的样子。“好了,我说你救了你就救了,你就受着,谁让你碰见我了,负责吧”
也不知道是听见那句话了,眼睛突然亮起来,狼看见肉似的。
“负责?”郁雾说,“我负责你啊,怎么负责,哪种负责?”
谷垚没忍住要作乱的坏心思,逮着下巴就给薅过来。郁雾呼吸都停了,只隔了一个手指的距离,一股热气嘭地蒸上来。
“你说呢?”谷垚的声音压的低,像是蛊惑。
郁雾眼里只剩嫣红的唇轻启,内里的水汽引诱着他,干渴的感觉愈发强烈。
郁雾刚要压上去,就被谷垚无情的推开了。
“刚才在地下室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等着出去我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谷垚说,收回的手又意犹未尽的搓了搓。
郁雾舔了一下干燥的唇,笑问:“怎么算?你可以亲回来”
谷垚眯了眯眼睛,气氛危险,“手上还牵着小孩呢,别发浪”
郁雾看了一眼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谷垚,暂时收了那点旖旎的心思。
轻咳道:“那他...你...之后去哪了?”
谷垚往他俩身后看,群山重叠着,黑影子似的。
“跑了”
其实后来的事,他不太记得了。或许是应激反应,每一次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头都要炸掉一样疼。索性后来也不想了。
不记得自己在那些尸体和血泊中坐了多久,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跑,跑了多久,又到底要去哪。
就这么跑了。
那场雪下了整三天,困住了很多上山或下山的人。一个开在偏僻山坳上的旅馆因此得了客源。
他就蹲在旅馆门口的垃圾堆,一会醒一会睡。好多人在他耳朵里说话,都在说恨他,为什么要吃掉他们。很吵。
一个穿着藏蓝袍子的道士,趴在二楼栏杆处看他。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探出头来试图跟他说话。昨天给他的吃的,一口没动,不是不饿,只是相比之下恶心的感觉更强烈。肚子痛的像要将肠子拧出来。
“冷不冷?”那个道士终于说话了。
煞只死瞪着那一双红的要滴血的眼睛,换个人在这被他这么瞪着早请人给自己去晦气了。魏闲也挺怵,这小孩邪,身上又背了太多数不清的业障,将要入魔了。
魏闲叹了口气,缩回身体进屋去了。
他还想跑,却提不起力气。或许会冻死在这了。
“走吧”
眼前出现一双手,手掌厚实,仿佛只要握上去就能得到温度。是那个道士,头上正不伦不类的戴着一顶棉织的帽子,耳朵垂了两个毛球的那种。露出的黑脸圆圆的,和蔼的笑着,只右脸有一个酒窝。
谷垚回想起来也说不清,怎么当时就这么跟这家伙走了,甚至连糖都没给一颗。一直怀疑是不是老魏当时给他催眠了。
谁知道呢。
那双手的温度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热人,只是温和的循循的持续不断的给他暖意。
“雪停喽,可算是能下山了”
煞闻言抬头,天空果真放晴了,连过路的风都没那么冷了。
两排脚印,长长的伸向远山。
“愿你身处低谷,也能寻到高地,就叫你谷垚吧”
人字形的大雁,不知道从哪来,高亢的声音响彻山谷,万里无云的天际里紧密相连,几个眨眼间就渺小到黑黑点点,直至彻底消失。不知道将要飞往哪儿去。
“算啦,寻不到也没关系,咱们回家了”
魏闲的声音就那么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的说了一路。他听了一句,丢了下句,恍恍惚惚中在想,这是阴差来遣他下了地狱?他或许死了?地狱的路...竟这么好吗?
身侧那人的话说不完似的,终于不满于他的不吭声,晃了一下他细瘦遍伤的胳膊。
慢吞吞的抬头,对上一张笑脸,圆的憨态可掬。连扮嫩嫌疑的毛绒球都顺眼起来。
“快醒醒跟为师回家喽,谷垚”
郁雾跟着谷垚的视线看去,尽头的雪和山影叠到一起,这条路长到可怕。
“后来呢?”郁雾问。
“后来啊...”谷垚抱臂,面容闲适,“后来碰见个怪老头,稀里糊涂跟着走了”
谷垚扬手轻碰了一下小孩的脸,触手的冰,“去吧,你知道该去哪”
小孩一双已见美目雏形的眼,直盯着谷垚,谷垚也任着他去看。
小谷垚轻拽了郁雾的衣角,在郁雾看过来的瞬间又躲开了视线。兀自走了,只留了一个孤小又倔强的背影。
“你受伤了?”郁雾虽问,却是笃定的。
谷垚没否定,只说,“刚打一架,没留神”
郁雾拧着眉,手无意识的就紧了拳头。
“行了”谷垚看他一副要去把人削了皮去腥再一锅炖了的表情,不禁好笑,“我都处理了,用不着你穷嘚瑟劲儿,先说正事”
郁雾勉强接受的点了一下头,眼睛却打量着还有没有别处有受伤的痕迹。仿佛只要再找出来一点就立马去把这届里的群英荟萃全捞出来凉拌清蒸红烧一遍。
“我找到大祭司留下的笔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闵庄的诅咒留了解法,且年限已到,近两场尸症都是无妄之灾。是有人故意为之”
奇怪的是,郁雾听到这并没露出半分惊奇的表情。
“我看到了”郁雾正色道,“在届里”
“又是你”
郁雾被卷进届时,看到了林宇。似乎合乎情理,又意料之内,就是心情不顺,看谁都惹眼。
“我也不想啊!?谁愿意跟这帮鬼爷爷们一个地方待着,你就拾捯拾捯赶紧把他们处理,然后顺道把我带出去”
郁雾瞥眼他,没心情跟他闲扯。转了转还抽疼的手腕,把这炸了的心都有。
他俩像是被混迹在人群里,身上穿着的衣服也被换成侗族的传统服装。手上脚上都被锁了镣铐,乌黄的天,沙子糊脸,却也只能听见锁链拖沓的金属声。
他们是罪人,正要走入深渊等待审判的罪人。他们无言反抗,只是沉默的等待着。
那时闵庄的花开的还不茂盛,荒草遍地,风沙呼啸。是一片干涸地。那些鲜红的花,更加恐怖起来,随风摇曳,似乎也在等待着,等他们迈进这座囚牢。
女神萨的石像就站在面前,众人都在她脚下。大祭司走上来,两鬓都已白了,步伐依然矫健。脸上密闭着愁容,似有许多话要讲,最终也只是沉默着,仰头观测。注视着,太阳躲在云层里,渐渐将归于西山。
这就是右派被遣到闵庄的时候吗?
时间到了。
郁雾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银器敲击。围在他们外侧的人穿着绣有恶兽的衣冠,手起再落。低吟的声音像要嵌入地下,再抬头,大祭司也做着手势闭上眼睛,一同念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多,念出的声音还未消散,下一句又挤着要出来。环绕着,无孔不入。风鼓着干的沙子,绝不停歇的打在他们身上。
他听见了,哭声。
接着,大地震动,一股沉厚的力量顶上来,直抓着他们的身体。像顷刻蔓延的火势,来不及阻挡,一下子刻进血液里。四肢全部不受控制,只能颤抖的承受这强大到窒息的力量淹没充斥。像冰冻千年的河水一股脑冲进身体里,替换了自己体内所有的血液,凉到头皮痉挛。像死过一样。
是镌刻在灵魂、血液、骨头上的标记。他们将永远属于这片土地。无论时代如何更迭。
无疑,郁雾和林宇连同千年前的后派罪民,一同受到了这场惩罚和诅咒。
“卧槽......”
林宇咬牙,待这劲儿稍缓的时候才低低出了一声。
郁雾挣扎着伸手,一把抓住将要仰头摔过去的林宇。想输些气给他,叫他好受些。却在两人接触的瞬间,跌宕汹涌的气流传递起来,要通体贯穿,灵魂击碎的错愕感。
慌忙松了手,两人又同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大口的喘息,脑袋像是被刚才那阵气流洗了一遍似的,空白一片。不约而同感受到感召,来自灵魂,或更遥远处的召唤。
林宇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正为此激烈的澎湃着,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卧...槽...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吐出来拐了十八个弯,勉强能让旁边的郁雾听清。
郁雾喘着气,同样懵着:“不知道”
“只有咱们俩这样?”林宇视线往旁边扫,摔的摔,倒的倒,还有抱着孩子哭的,“不行,我去试试!”
林宇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趔趄着往前够,抓了一人的手臂,没感觉。又拐两步,抓了手,又碰了后背。连试了好几个人。
“没用”林宇回来,“难道就刚才那一阵又用?”
“再试试”郁雾说。
林宇摇头往后躲,“不行,那感觉太吓人了....卧槽!......啊啊——”
郁雾没给他躲的机会,逮了手臂就抓住。钳的紧,林宇挣不开。硬是等两人都受不住了,才猝然放手。
众人都往这方向瞧,只见两个小伙子直腾腾木板似的跪下了。并且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难道是谢峒主不杀之恩?”一个人嘀咕说。
“......”
“......”
林宇抖着手擦掉了终于没控制住的淌下的眼泪,哽咽道,“郁雾...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不会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弟吧?我好想哭...我好感动...”
“滚......”
郁雾跪了一会,才存了一点力气,站了起来。刚想伸手去扶一下林宇,又忌惮的克制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触碰到林宇,就有种斩断的电线一下子被连通了的汹涌感,什么东西经由他俩被联系起来,莫名的悲伤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又纠不出来源。
是因为刚才的诅咒,还是因为觉醒了什么?
“走吧”大祭司的声音传来,是在跟刚才跳大神似的施法那群人说话,“我们走吧......”
说完托着疲惫的身躯与一众人交错而过,始终低着头。仿佛他才是那个犯了错误的人,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路过郁雾时,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回头的走了,落寞至极。
“跟上他”郁雾说。
林宇收了情绪,赶紧一齐跟着走了。
只是跟着跟着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明明两人都已经跑起来了,还是跟不上前面走的缓慢的队伍。
两人停下脚步,惊觉身后早没了景象,又是一片混沌之初的模样。
可郁雾反倒觉出什么东西近了。
“我没有想到,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寻音找去,景象瞬变。各处的花开的茂盛,颜色却淡雅,芬芳丝丝而来,只引着他们,慢慢走过去。
一个开满花的小院子,石子铺的小路蜿蜒着领他们上了两节台阶。绿竹的窗户敞开着,正对着一个红木的方桌子,茶水煮的正好,茶香飘进鼻子里和花香混着,一时竟觉不出更好来。
郁雾推门进去,动作放得轻,闲适的情景中人不自觉的也融合进去,不愿打扰这一份和谐。
桌上对着他俩的方向摆了两盏茶杯,煮茶的正是刚见过一面的大祭司,穿着宽松的衣服,原本盘在围帽里的长发散下来,应该像一个世外散仙,郁雾却觉得他像一棵树,一棵垂垂老矣,正安然等待死亡的参天大树。
两人相看一眼,坐到了茶杯对应位置的塌上。坐到姿势规规矩矩的,像两个生瓜蛋。
林宇心里念叨,甭看这老人家长得多慈眉善目,越靠近越能感觉出来厚重到不敢呼吸的威严感,就跟见着太太太不知道多少个太的爷爷似的,何况这个可隔着不说几千年也有个八百年了。
茶水热腾腾的进了面前这个杯子,杯子上的花纹讲究的很,几个杯子各不相同,合着又是祥云驾鹤,仙封之气迎面而来。让人怀疑是不是真升了天了?
大祭司慢声笑了一下。
“且尝尝。药茶,顺五气”
郁雾和林宇听了话一齐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草木香这才悠悠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