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咱们无量观的独——”
“独根苗苗”一道清闲的声音接道。
一身休闲装的谷垚正从长坡上走过来,老远就能看见脸上的笑意。
“大师兄!”福三更看见来人起了精神,眼睛蹭地亮起来。
比早上看见包子还热情。
谷垚走到近处,抬手就搭到魏闲圆润的肩膀上,姿态亲昵地往人头上靠,“老魏你们这是...做什么?”
视线朝横幅上瞧一眼,抿嘴有点嫌弃。
“啧,爪子拿开,没大没小的”魏闲伸手打了一下谷垚的肚子,没用力。
谷垚借势就“诶呦”一声捂着肚子装受伤。
老魏哼了一声,又抹一把自己下巴的胡子,得意洋洋的。眼神却忍不住往谷垚那看。孩子太久没回家,家长怎么可能不想。
福三更看着眼前这一幕就咯咯笑起来,一点不见刚才的颓唐。
谷垚笑了两下又过去搭住福三更,“老魏你这让我们三更干嘛呢,小脸都晒红了”
三更闻声就朝谷垚做鬼脸,然后朝老魏方向努嘴。
“就得让他干点活,从小让你们惯坏了,一点活就喊累,到现在还运转不了气,什么时候能正式入届?”
谷垚和三更对了个眼色,一齐朝还在喋喋不休的老魏的背影瘪嘴,然后“噗”的一下乐出来。
“还笑!”老魏教训着。
两人赶紧噤声,脑袋齐刷刷的垂着,这是从小就做惯了的动作。调皮捣蛋的谷垚带着笨呼呼的三更时常闯祸,院长老魏一边啐茶一边教育他们。
一老二小就在山月峰这样度过一年又一年,早成了习惯。
“师兄老不容易回来一次...”福三更忍不住嘀咕起来,想让老魏放他们回去叙叙旧,他有好多话要跟师兄说呢,尤其是他新养的两只猫,还是在后山捡的。
“那正好”魏闲说,“也当个门面,在这好好迎新生”
“知道了”福三更郁闷道。
“不过我说”谷垚一本正经地看着横幅上那几个大字,表情变得崎岖,“还有没有别的?这......”
“有的!”三更赶紧去旁边掏出另一个。
谷垚面色缓下来,舒了口气。
“哗!”三更一把展开折好的横幅。
“今日的初生牛犊,明日的学术尖兵!”
谷垚:“......”
魏闲:“满意”
“来了”魏闲眼神一暗。
转身站好,挤出一个十分慈爱的笑容,保持这个姿势得有两三分钟。
转弯处才传来一阵车的轰鸣声。
魏闲双手交叠在身前,学者的身姿站得笔直。
身后左右正站着福三更和谷垚,谷垚正生无可恋地举着初生牛犊的横幅。
魏闲绷得腿抽筋,从后面看像案板上的胖头鱼,抖嗦得臀更翘了。
福三更小声说:“院长...咋了?”
谷垚:“激动吧”
福三更:“哦”
魏闲:“......”
观光车尾气甩了几人一身,急哄哄地蹿出去了。
原地站着两男一女,身边拉着行李箱,看着山门口造型实在称不上......称得上优雅的三人。
“............”
“.............”
“热烈欢迎新生入学!”魏闲还绷在原地,笑容要僵不僵的更诡异,屁股也抽筋了,“我是你们的院长,魏闲”
魏闲本来想亲切地上去握个手的,现在一点动不了,只能原地一边抖一边乐。
拖着皮箱的女生干巴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压低声音跟其他两个人说:“...这真是正规学校吧”
“好像......”其中一个男生犹豫道。
“去哪报道”另一个男生没什么表情地问道。
“三更”谷垚叫一声,“带他们上山”
三更赶紧收了横幅,快走过去,引他们三个。
等几个人走远了,谷垚靠过去笑得十分欠揍,问:“需要帮忙吗?”
魏闲扯着嘴,交叉在身前的手颤抖着要抬起来,被谷垚握住了,“别以为...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为师打起来...揍你三个不是问题”
“是是是”谷垚卖乖,扶着魏闲一点一点往山门走,“想当年我师父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人人都称小魏仙呢!”
“记得就好,我看你就是皮痒”
......
“话说今年怎么就三个,我记得去年不是还有四个,哦退学俩”
“诶呀呀呀,你闭嘴”
......
“回去我得好好整整招生简章,不对,你弄,你太闲了”
“天地良心师父,我可太忙了...”
......
此时的南山已经进入黄叶纷飞的时候,萧瑟的风吹在身上,带走一身热意,凉飕飕的还卷着沙子。
脚步踩到干脆的落叶,发出“嘎吱”的声音。
郁雾戴着卫衣上的帽子,外面套的还是校服外套,上晚自习之前他得回去。
啊对,他申请了继续上晚自习。班主任为此感到欣慰,高兴好几天。
头发剪短后又有点长了,但也没遮住眼睛,只是被风吹的总扫过眼皮,有点痒。
手里攥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礼品盒。
面前的巷子里传来小孩耍闹的,大人聊天杂乱的混着晚间炒菜的锅碗瓢盆的声音,郁雾只犹豫一下就走进去了。
随着他的脚步声,周围的声音渐息,换成细碎地嘀咕和议论声。以及赤裸裸地审视。
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
他曾是灾星。
现在也依旧是。
走在这条路上肌肉记忆还在,即使脑子还空白着,身体已经带领他走上二楼。路过的人家迅速地关上门,一扇一扇。
停在绿色的门口,捏捏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
没人应。
不应该,这个时间她早下班,会在做饭。
又敲了一遍,他稍用了点力。
“她搬走了”
是蹲在窗户下面的老人,身边的盆栽郁雾有印象,现在已经枯死了。如果有人在,会照顾得很好,看来真的...搬走了。
郁雾很难形容那一刻自己什么心情,就是突然,很想笑。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石头堵在他心口的位置,那挨着还没吃饭的胃,连着一起抽着疼。
哭都没力气。而且他也不想哭。
“你见到我都不害怕了?”那个老太太又问,眼神好奇地打量他。
“剪头发了?精神多了”
第一个看出来他剪头发的居然是他曾经害怕到不敢出门的,蹲守在他家门口的,鬼。
“嗯”郁雾回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手里的东西瞬间变得可笑起来,他又不舍得,攥得更紧。
快步离开这条阴湿的巷子。
四周讨论的声音随着他的离开哄地大了起来,他来不及计较,只想快点离开,再快点。
到了巷口,他刚要跑的动作一顿,心跳徒然加速。
刚才跟他说话的老太太就蹲在巷口的墙角下,旁边都是乱扔的垃圾,她一点都不在意,只是盯着郁雾,似乎等他有一会儿了。
刚才郁雾不惊讶是知道门口一定有她,现在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谅是他现在心理承受能力有提高也受不了。
“你...做什么?”
老太太跟听不懂似的,摇头。
“啊?”郁雾更慌,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她说。
郁雾沉着脸,有些无语地嘟囔,“又是不知道...”
“你们这些鬼啊什么的就不能先搞清楚自己的需求再出来吓唬人嘛”郁雾不高兴道。
看对方还是不说话,郁雾抬腿就走。
走了几步回头,那人还蹲在垃圾堆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要继续跟着的意思。
郁雾回身,晃了晃脑袋,接着往前走。
“...我在等人”
郁雾离开的脚步顿在原地。
细微的风将轻飘飘的碎了一半的枯黄叶子送到郁雾脚边,又在下一瞬风带到远处,默默离开。
郁雾转了过来。
老太太的脸上纵横着细密杂沓的皱纹,眉眼处还依稀能辨出美丽的影子,只是愁容满面,一双眼哀默无声。
“我在等人”
那人又说了一遍,笃定的。
晚自习总是特别安静,听着别人笔在纸上唰唰的声音特别助眠。
郁雾老实地坐在课桌前,思绪却怎么都回不来。
视线落了安放在桌子上的空荡荡的手腕上。
......
“等谁?”郁雾问。
老太太下意识张嘴要说,又欲言又止,目光呆滞起来,“我...忘了”
“我等太久了,居然忘了为什么等”
又来了,那种猛烈的能共情的能力。
郁雾胸口剧烈地起伏,嘴唇早就苍白了。
郁雾没说话,就那么等着,好像知道她会想起来。
“吴”老太太说,眼里溢出光来,分不清是希翼还是别的什么,“他姓吴”
郁雾等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没了下文。
“...没了?”
“帮我找到他,需要登报纸吧”
郁雾腹诽,报纸早被取缔了,而且这信息这么少根本登不了报纸。
“帮不了,你这——啊!!”
老太太在听见郁雾说帮不了的瞬间就变到郁雾面前,眼珠融化,死瞪着郁雾。
郁雾被吓得朝后退了好几步,被自己绊倒,摔了个屁股蹲。
“你!”郁雾咬合不准,说话间咬到舌头,冷风顺势就灌进嘴里,嘴唇干裂地粘在牙齿上,狼狈不堪。
“帮!我帮!”
这股子能伸能屈的劲儿倒是学了个尽。
老太太闻声又蹲下了,眼神还扫着郁雾,只要还有逃跑的迹象就能给逮回来。
郁雾撑着地站了起来,被那眼神盯得浑身阴森森的,下意识就去摸手腕。
空的,心脏猛地紧了一下。
转手去抓衣领,符咒还在。
在届里跟着谷垚待的那么一小段时间,对他的改变居然这么大。面对危险的下意识恒然是抓手腕上的红布条,而不是脖子上的符咒。
“你给的线索太少了”郁雾再害怕也谨记着谷垚教的说话要看着对方的守则,始终和老太太保持着对视,脖子都僵了。
过了一会儿郁雾才听到她说:“他说让我等他的”
郁雾注意到老太太身上穿的衣服,是一身军绿的中山装,材质偏厚,不像当代的服饰。扣子一直系到顶,紧巴巴的,头发是白的还能夹杂着几根残存的黑发,剪到下巴的老式短发。
从郁雾很小时候能看见她,就是这身打扮了。
“在什么地方等他?”郁雾决定问点有用的,尽快结束,赶回去上晚自习。
“这儿”她说。
“这儿?”郁雾环顾四周,“新四门大街?”
不对,新四门是南山前几年整修改的名。以前这里挨着西桥河,所以叫西桥门,是很老旧的巷子。
“他让你在西桥门等他?”郁雾又问。
老太太听到西桥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激动起来,扑腾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颓然又蹲下了。
“你可以...”郁雾犹豫着,说,“你可以慢慢想,想起什么...再来找我也可以...的吧...”
看眼前的人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松了口气。
接着说:“那我先...走了啊”
老太太像是沉入自己的思绪,没理他。
郁雾缓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要是谷垚在的话,会怎么处理呢?
郁雾忍不住想。
一个纸团横空过来,碰到郁雾的胳膊,掉到脚边。
把郁雾的思绪拉了回来。
顺着纸团来的方向看过去,正对上林宇。
林宇本来没什么表情的,应该也是在发呆。对上郁雾疑惑的眼神,瞬间清醒,脸蹭地一下红了。手忙脚乱转回身,椅子在地上发出“刺啦”一声。
班级里本来安静的氛围一下子醒了。
始终没看到什么热闹,又各自低下头干自己的事了。
郁雾再不懂也没去捡纸条,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不会有谁给他传纸条。
目睹了全程的班长更迷糊,他刚才跟林宇传纸条问国庆的安排。林宇投篮那么厉害,怎么传纸条这么偏。
再者,他的座位跟郁雾也不是一个方向啊。
这点小插曲郁雾也没放在心上,每天按部就班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郁雾缩在自己房间里又看了一遍无量观的招生简章。
网站页面及其单调,简单来说是几个动图,做的像某个土味视频。花团锦簇的特效里包围着一个慈祥的老头,圆筒筒的脸笑咪咪的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反而给郁雾一种既熟悉又亲近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往年的分数线,郁雾每次翻到这都是眉头一紧。分数比一般的一本院校还要高,以他现在的成绩,必须得在这一年拼一把。
这么想着,就把手机收起来,坐起来刷题了。
一定得考上。郁雾想。
当一个人心思在一件事上绝对专注的时候,周围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琐事反而影响不到他了。
郁雾就是每天埋在题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曾经那种胆战心惊,又小心翼翼的心情似乎离他很远了。
“嘭——”
一个篮球直冲冲过来,郁雾只来得及后退避一步,才堪堪砸到他脚边。力道之大,回弹的时候撞到了他的小腿。
还没等他这个当事人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一声冷喝。
“陈智鹏!”
郁雾循声看去。
是上次把他堵在厕所的陈智鹏,正戏谑地看着自己。
背对着自己的人,郁雾仔细辨认才发现应该是和自己同班的林宇。
林宇在陈智鹏面前,挡住了他看向郁雾的眼神,警告,“你干什么”
陈智鹏更厌恶的是处处压自己一头的林宇,自然没好气:“干你屁事”
林宇反而收敛了刚才突然窜上来的暴脾气,平稳道:“我们班的,你敢动?”
“不服?”林宇扬起眉,不屑道。
陈智鹏死攥了一把拳头,咬牙忍下去了。
“都是同学,认识一下而已”陈智鹏压着气说道,撞开林宇的肩膀离开操场。
离开时对着郁雾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很显眼的厌恶。
郁雾没听到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话,但是看形式他能知道,是林宇帮他挡了陈智鹏的找茬。
不然靠自己又得耽误好一会儿时间,肯定没法回去写题了,他得感谢林宇。
只是......
郁雾还站在原地,表情有点呆愣。
而几步远的林宇也一直保持背对的姿势,也不走,也不回头。
郁雾觉得有点尴尬,深呼吸几次,还是决定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我......谢...”
着急开口却忘了要先想措辞,张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林宇回过头。
林宇比郁雾高,郁雾看过去的时候正对上下午两点多的太阳,刺眼的光隔着。
郁雾没看清对方的表情。
正犹豫着再说一遍谢谢的时候,林宇抬腿走过来了。
光晕被移开,郁雾看见了那张腼腆的脸,眼睛似乎不知道该朝哪看,挠着后脑勺站定。
“我...我叫林宇”
声音有点紧张。
原来他也磕巴,郁雾想。
“我知道”郁雾说,“我叫郁雾”
“我也知道”林宇后半句是嘟囔的,没让郁雾听见:“你叫郁雾...”
又安静了,两人都不说话。直愣愣地对站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有点像操场的门神。
“刚才谢谢”郁雾先说。
林宇赶紧道:“别,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郁雾着急回班级写卷子,但是现在气氛到这儿了他不知道怎么顺滑地提出自己先回班级的事。
只能干巴巴地站在这和林宇大眼瞪小眼。
“要回班级吗?”林宇问。
郁雾如蒙大赦,赶紧点头。
转头就走。
“哎?”林宇立马跟上,“一起”
郁雾闻言只“嗯”一声,没停下脚步。为了实现目标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
两个人就这么横穿校园,奔着教学楼的方向。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只有郁雾他俩逃了体育课,世界安静得只剩树叶被风吹落的“沙沙”声,好像头发也被风误当成树枝,徒劳地清扫起来。
郁雾看着眼前漫天纷飞的琥珀般的枯叶,想起一个夜晚。那天夜里飘洒的满目黄符纸,比眼前还要震撼。
“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林宇突然说。
他的话把郁雾飘远的情绪拉回来,郁雾眨眨眼睛,没太懂他的意思。
“变得更好了”林宇补充道,似乎看出来郁雾没听懂,给了一个直白的意思。
应该是夸自己的意思,郁雾大概明白了,礼貌回道:“谢谢”
林宇听到这句,自顾自笑起来,不是嘲笑,是被逗笑的。带着青春的独有的朝气,迎着秋风爽朗地笑起来,才不忧虑被风扬起的头发,只是干净的少年人。
郁雾并不觉得自己一句谢谢有什么好笑的,“怎么了?”
林宇嘴上的笑适当地收起来,眼睛里的却没有:“只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