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循循的声音,等了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再次出现。
“冤...”
这次南乔听清楚了,剩余三人也一样。
郁雾在第一声的时候就明白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如此清楚那些情感,不甘,痛苦,委屈,那些混杂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就那么清晰又强烈地展开在他面前。
最后只化成一句,冤。
从刚才黑雾出现开始,郁雾就超乎寻常的被拽入那些苦痛里,好像感同身受,甚至比那还剧烈。
自己什么时候共情能力这么强了?
双胞胎从来管杀不管埋,收了鬼就完事,没解决过鬼的心理健康问题。这一句倒是把两人打住,接不上话。
“什...什么意思”南乔问。
“......”
他当然知道冤!
一直没出声的谷垚开口了,不像双胞胎的呆愣,也不像郁雾的愤慨,只是叙述事实,冷静到近乎无情。
“因果自有循环,这不是你们坑蒙害人的理由。知道尸体藏在哪吗?灵又被关在什么地方?”
“没...”其中一个说,“没害人,只是...”
只是不甘,郁雾在心里接道。
珠光大厦倒塌的瞬间,那些不幸牺牲的,被压在沉重的钢筋铁板下,肉身损坏,只剩虚无的灵。那些血红的线断掉,飘散在满是尘埃的空中。
挣扎着念头的,分不清是谁的灵,看不清是谁的执念。冗杂在一起,在痛苦中等待着。
是不是能有一个人,能让他们离开的体面些。
“我们只是片段的执念,真正的灵被困在某个地方,我们不知道,尸身......更不知道。”
“咯咯咯......”
谷垚蹙起眉头,那声嗤笑又响起来了。意味着鬼潮又要出现,看来不解决执念,强行带走他们并不容易。
况且他本打算借梁家兄弟的船出去,现在这样......只能。
谷垚手指张开,刚要动作,就听见身边的郁雾说道。
“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郁雾说着朝前缓步走去。
谷垚看郁雾神色有变,警惕起来,没挣扎跟着走过去。
几乎是郁雾开口的瞬间,杂乱的从那些东西里发出的声音就消失了。
黑雾像是真的被风吹散了,只在脚底还环环不肯离去。
‘人’突然起身,残缺的身体尽最大可能恭敬地埋下头,伏低在郁雾脚下。一双双白骨般的手伸出,像是承接神的恩赐,捧着雨露。
郁雾就这么走到近处站定,淡定的不像是那个怕鬼的郁雾。
常年不见光的手白净得能透出血管的脉络,手指纤长又瘦弱,像开放的昙花,指尖轻点在离他最近的,恭敬的称不上是手的上面。
“我们会,再见的”
像是群臣的朝拜,又像信徒的供养。
郁雾在那之上,俯瞰一切,又敬畏一切。
这是一场仪式。
由郁雾发出的承诺,民众们自发相信。
双胞胎就这么被眼前的一幕怔在原地,一模一样的脸挂着一样的出奇一致的呆傻表情。好像通体被震麻,那种震撼就像山林里偶然一见的日出,不是罕见,只是离他们太遥远,那是远古传说里的仪式。
他,到底是谁?
再睁眼,是两人最开始吃饭的那个餐馆。面前桌子上的难以下咽的食物,郁雾都忘了味道,它们却还没凉。
郁雾恍惚起来,对他来说像经历几十天的时间,对面前的世界来说,不过眨眼。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忽然不太清楚了。
“还饿吗?”
郁雾抬头,谷垚正露着他那颗尖牙笑得灿烂。
笑这个东西,是会传染的。
郁雾跟着笑起来。
谷垚没问错,脑子虽然是累的,但肚子可还保持着没进入届之前的状态,没吃饱呢。
“...饿”
又跟着谷垚换了个地方,吃了个饱。
肚子饱了,脑袋才活过来,终于想起来问。
“我们是出来了?”郁雾问着,有点不可思议。
郁雾闻声点点头,表情还是懵懂的。
谷垚摆弄一下自己的眼镜,戴好,“还记得最后发生什么吗?”
郁雾盯着自己的脚,眼神没有聚焦的样子,缓了缓,说,“记得”
谷垚默然,不再说什么。
“你要走了吗?”郁雾伸手摸上早空了的手腕,问出口。
这才是郁雾最关心的问题。
“嗯”谷垚说,“利用届里收的鬼可以感应到其他灵的位置,问题解决了。”
手腕处空落的感觉让郁雾不安,指甲盖不受控地抠进皮肉,像感受不到疼。或者想制造一些物理的痛感来减缓心里那份酸到发涩的疼。
谷垚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挂起他一贯的笑脸,说:“外面下雨了”
郁雾顺着谷垚的视线瞧过去。
淅淅沥沥的雨在餐馆擦得透亮的玻璃上滑下来,几颗连成一条线,晶莹剔透。郁雾记得中午好像是个太阳很大的艳阳天,没想到初秋的天气这么多变。
乌云挡住太阳,嚣张起来。
郁雾才想起谷垚刚才的笑,蓦然回头,对上那人。
谷垚轻歪起头,墨镜有点反光。
“所以”郁雾急切道,矜持忘在脑后,“你现在因为雨走不了!”
圆圆的眼睛装满了欣喜,应该比小狗看到骨头还亮,谷垚这么想着,嘴角勾得更恣意。
“是啊,被困住了呢”
谷垚装作很烦恼的样子,表情倒是乐得自在,心情大好的样子。
郁雾耳朵关注着雨声,眼睛粘在对面那人身上,心里虔诚的和外面的乌云说。
慢些,慢些。
乌云朋友们,拜托慢些离开。
第18章 你要和我交朋友吗
一场雨把南山洗得透彻,干净清新的空气顺着呼吸舒缓了大脑,带来一阵舒适。
马路两边的绿化植被各个带着水珠,精神抖擞的样子。车流簌簌地扎起水滩,云朵渐退成了靛蓝色的天空,像是还没缓过劲儿来,是送给这座城市的交响乐。
筱筱还等在和郁雾聊天的那个破旧凉亭。
两人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在围栏处晃荡着腿的筱筱,脑袋枕在胳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雾刚想叫她一声,她就回过头,俏皮的朝他们笑,不见惊讶,像早知道他们来。
“谷垚哥哥!郁雾哥哥!”
郁雾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应该笑着回应的,但嘴巴沉得很,怎么努力都提不起来。
“下午好啊!筱筱”谷垚倒是坦荡,还是原来的那副样子,带着迷惑的笑意。
后背传来一阵温热,是谷垚的手轻拍上他的,在安慰。
“要告别吗?”谷垚对郁雾说。
声音是压低了凑近耳朵说的,郁雾感觉耳朵有点热。
那股热气直拱到胸口,刚下过雨的天气是凉的,让这股凑近来的更烘烘。
他越发知道这股温暖将要远去,他却两手空空,怎么都抓不住。
郁雾摇摇头。
一张黄符纸落到凉亭的栏杆处,沾了雨水,洇湿了。
四周安静得过分,郁雾记得小区里有很多小孩的,现在居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怎么...”郁雾开口,“让她能找到回家的路”
谷垚收起符纸,依靠石阶旁边的柱子,墨镜下的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
“烧香”
谷垚捡到一只流浪的惨兮兮的小狗,他不受控地伸手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以为他是好人,小心翼翼的像认了主地跟着他。
可是他不会养狗,郁雾也不是他的小狗。
积水从五角亭盖的棱角垂落,滴在水泥台上。
滴答滴答。
他们相隔几步的路是亭子里所能承受的最远距离。
谁都没再说话,只有水滴坚持不懈。
“南乔和北沐为什么没在餐馆,届不是破了吗?”郁雾问。
他怕谷垚的下一句话是再见。
脑袋里搜刮着问题,想着是不是可以推迟谷垚离开的脚步。除了这个实在称得上笨拙的方法,他想不出来别的。
这个时候也不在意谷垚是不是能看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郁雾的错觉,谷垚好像笑了一下,双手抱臂停顿了一下解释道:“汕海梁家,善仪器计算。各种装备非常精妙,据说十分先进。只要通过数据的传送就可以精准地进入被锁定的届里,所以他们应该...回家了”
“好厉害”郁雾干巴巴的回道,没什么感情。
南乔要是看到郁雾这么敷衍地对待梁家的高科技技术,鼻子都得冒烟。
“届里我为什么会那样?”还没等谷垚再说什么又匆忙问道,好像很怕谷垚插话
郁雾指的是最后跟那群鬼类似仪式之类的动作,“我...我好像还是自愿去的,应该没被惑住”
“嗯......”谷垚思考一下才答,“类似共感之类的,所以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先察觉他们的动机以及执念所在。你身上...”谷垚在想措辞,“我不知道那种东西要怎么形容,姑且就叫人心的力量吧,所以他们相信你”
“是百分百的相信”谷垚补充道。
“你说我身上有人心的力量?”郁雾这次是真想问。
“对”谷垚说,“或许有别的,我暂时也只知道这些,我会帮你查的”
郁雾缓慢的点头,耷拉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情绪。
他又抓紧问了其他问题,关于天气,关于南山周边的旅游城市,甚至要不要给筱筱烧个礼物之类的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问题,郁雾都问了一遍。
谷垚也极尽耐心地回答,甚至回答得很详尽。
没有戳破,也没有催促,亦如刚开始认识郁雾时,永远留有耐心的,永远有下一个问题送给郁雾
——那个当时还没学会怎么回答问题的孤独小孩。
谷垚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他顺毛,很难纠清理由,且当他真的是个好人吧。
在郁雾要转换到交通频道的时候,谷垚出声打断了。
“郁雾”
郁雾闻声,心里一紧。
吃多了的胃有点疼,连带着他才反应过来手指已经被自己捏到发紫,一点点张开手指,转去抠裤子的边角。
“.....啊?”郁雾开口,嗓子已经提前预知了眼泪,透出哭腔。
“彩虹”
郁雾听见谷垚说。
仰头过去,什么时候光已经穿透云层,再次笼罩南山。
彩虹迎着光下,只有一半。另一半被暗色裹住,只剩直直的一道,亮得好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听说看见彩虹可以许愿”谷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郁雾身旁,一齐看向堪堪露出一角的彩虹。
像两个偷光的少年。
“灵吗?”郁雾眨着眼睛,湿润润的。
在余光看到谷垚专注于彩虹时,才敢悄悄侧目,收集这一瞬的谷垚。
像海边捡贝壳的流浪者。沙滩上满目都是金光,流浪的人应该去捡碎了一地的金子,而不是浪潮里不值钱的贝壳。
可是他只要贝壳,甚至巴不得没人跟他抢,庆幸所有人都不知道贝壳的宝贵。
可惜海浪不常来,他甚至关心起海的深处,那里会有更多的贝壳吗?
“灵吧”谷垚不确定的说。
“你没有愿望吗?”谷垚问,视线瞧过来。
郁雾又看回彩虹,似乎专注又认真,其实脑海里只有刚才一心观赏彩虹的谷垚的侧影。
他用眼睛描摹一遍,又在脑海里熟练地回味,却发现只剩黑黑一团阴影,原来他记忆这么不好。
他好想再看一遍。
“有吧”
人怎么会没有愿望呢。只是贪心不足,不舍光的离去。
“快许愿!一会彩虹回家了”谷垚含笑催促,自己作出许愿的姿势,“你不许我要许了,小心实现愿望的机会被我抢走”
谷垚对着彩虹闭上眼睛,还在嘀咕:“我可不会让着你的...”
郁雾目光总和谷垚的擦身而过,伺机而动得实在灵敏。
谷垚身侧一双被光撒的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将将溢出,淹没潮汐。
谷垚不知道,郁雾也不知道。
彩虹知道。
“你要和我交朋友吗?”
谷垚闻声睁开眼睛,他该感谢那个搞笑的眼镜,遮住了错愕的眸色。狐狸也有掉进陷阱的时候。
郁雾还盯着那道凌厉的侧影,看不见早就睁开的浅眸。吞咽声有些震耳朵,风吹过来,凉飕飕的。原来是出汗了。
如果朋友是带着爱意最和善的接近,你要和我交朋友吗。
郁雾不知道,成人世界里,朋友是一个界定模糊的关系。不需要特别指出,更不需要一个确定关系的仪式。所以他问了。
要和我成为朋友吗?
郁雾怀疑自己刚才声音太小,谷垚没听到。调整呼吸,试图再问一遍。
只是喉咙被哽住,怎么也长不了口。
幸好,在那之前谷垚先回答了。
“好啊!”谷垚回头,露出一个灿烂得有些耀眼的笑容。
郁雾忘记收回视线,就那么呆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傻了。
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谷垚是郁雾的朋友,郁雾也是谷垚的朋友”
“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谷垚严肃道,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让自己看起来更郑重。
郁雾笑了。
谷垚发现,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是因为蓄满了眼泪,但倔强着不肯落下。
“所以愿望呢?”谷垚又平复成原来随意的样子。
还有愿望可以许?郁雾想,原来刚才那个不是愿望。
“神仙都等急了,你最好大点声许愿,要不然神仙听不见把你愿望落下怎么办?”谷垚耸肩,一副自己只能帮你到这的表情。
“是吗...”郁雾喃喃。
谷垚煞有其事地点头。
“我想你陪我过下一个生日!”郁雾喊出来,手指头要把裤子抠破,眼睛瞪得圆溜,直愣愣的。
自己喊完又噘起嘴,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谷垚“噗”地一乐,“委屈什么?生日什么时候?”
“腊八”
谷垚点点头,认真道:“记住了”
随后抬手轻轻按在郁雾的毛匆匆的脑袋上,顺着毛,真像在摸小狗。
“小狗啊不......”谷垚被拌嘴,又猛地收住。
看郁雾并没深究,打算继续说,又突然忘记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颇为尴尬地收回手,看到郁雾额前的头发扎进眼睛里,他不舒服地眨了眨,不经意道:“你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啊”郁雾抬手揪住一小撮碍事的刘海,“是有点”
“嗯,是吧”谷垚赶紧接茬,很有一副老家长的味道,“都遮眼睛了”
其实郁雾是用来逃避的,很多他不想看见的,都能被挡住,很有用的。
不过,郁雾现在想剪掉了。
“朋友,我们还有下次见面”
“嗯”郁雾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这次是不是可以说‘再见’?”谷垚说得很慢,似乎只要郁雾表现出一点不乐意,他都能拐着弯的把这句话收回去。
郁雾怎么能不明白,这种被人重视的,呵护的感觉,好像掉落在一大朵嘭嘭的棉花糖上。
原来有朋友这么好。
“再见”
郁雾听到自己说,好像有比难过更特别的情绪在蔓延。
洒脱颀长的背影走远了,再抬头彩虹早就消失了,只剩放晴的天空。
有小孩的吵闹声传过来,为破旧的凉亭注入灵魂。
世界再次鲜活起来,暖洋洋的。
几个跑跑闹闹的小孩儿就那么擦过郁雾的面前。
放学了啊,郁雾想。
耳朵里回荡的却是谷垚离开时留下的话。
“在那期间想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吧”
第19章 又一个不知道的
天卢山共有十二峰,前两峰是开放的旅游区,六峰陡峭难进,只剩下山月、金猴、秋醉、有丹四峰供无量观修道学院的修道者们学习和住宿使用。
潇潇九月正是新生开学的时间。
正山门下,“哗”地一下展开一张奇长的横幅,几个大字挤出来:热烈欢迎大一新生加入!接过你的行囊,我们就是一家人!
大太阳明晃晃的照,福三更举了半天横幅胳膊都酸了也不见人来,本来就短的眉毛拧起成两个点,像年画上的逗趣娃娃。
“院长......”福三更哼唧起来,“他们咋还不来,我想歇会儿”
“啧”院长魏闲摸了摸下巴上刚留好的胡子,有点虚胖的身体撑进藏蓝的道袍里,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欺负得只能眯缝着,“再坚持一会,派专车接的,我有感觉,快到了”
福三更撅着嘴嘟囔:“什么专车,还不是蹭的旅游区的观光车...”
魏闲在横幅前面悠哉悠哉的踱步,嘴里念叨着什么,是昨天写好的迎新稿,余光瞥见颓废得快趴到地上的福三更,赶紧道:“像什么样子,你现在就是咱们无量观的校容校貌,”
说着走上去摆弄起福三更,“衣领,你看看,这都不正。哎——你看,这就好看多了,往这一站,多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