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其实已经不怎么把之前那些事放在心上,见他这心虚的模样,更是心情大好。他站起身来,弯腰拾起脚边一块碎石,朝水面扔去。
碎石在水面掠过,连着打了几个水漂。
从小生活被关在宫里的皇子,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的娱乐活动。宇文越稍愣了下,谢让已经又捡起一块形状扁平的石头。
“如何,要试试吗?”谢让把石头递给他,“不许用内力。”
宇文越从没玩过这个,让他自己从水面掠过去,恐怕都比让这小小一颗石头掠过水面来的容易。
他不得其法,反复试了好几回,因力气用得太大,溅起的水花甚至扑到了岸上。
谢让事先就有所预料,早早退到了远处,才没被波及。
少年被水花浇了个透彻,回过头来,见谢让已经笑得肩膀颤动,才气恼道:“你教教我嘛。”
谢让勉强止了笑:“好,我教你。”
他又挑了个大小适中的石头,塞进宇文越手里:“要找好角度,力道不能太猛,这样抛出去……”
谢让握着他的手,稍用力一抛,石头轻巧掠过水面,飞得比先前更远。
为了演示,他的身体与宇文越贴得极近,一抬头,便对上了对方低垂的视线。少年微微有些失神,灼热的视线从他双眼慢慢下移,落到了唇上。
他想吻他。
这段时日以来,宇文越吻了他许多次。认真的,轻佻的,亦或是撒娇的,但无论哪一种,他望向谢让的视线,永远是这般真挚又热烈。
谢让心跳不自觉加快,脸上也泛起热意。
可宇文越并没有做什么。
他忽然移开视线,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谢让的距离。
谢让:“……”
少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再看他:“我明白了,我再试一次。”
他好像当真对这无聊的小游戏起了兴趣,又一连试了好几回,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人压根是心不在焉。
谢让也莫名有些烦闷,忽然没了玩乐的兴致。他转身往先前那块青石走去,走得急了,脚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他身形一晃,宇文越当即注意到,过来扶稳了他:“怎么了?”
谢让轻轻抽气,低声道:“……好像扭到了。”
“……”宇文越像是被他气笑了,“是谁刚刚才说过,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
谢让无法反驳,低头假装没听见。
谢让这身子骨又弱又娇气,扭了一下便飞快肿起来。这下是彻底没法玩了,宇文越没再数落他,板着脸背起他往回走。
谢让趴在宇文越背上,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说好了不要皱眉的,你刚才就应该在溪水边好好照一照你这模样,回头再把阿轩吓着。”
“我管他做什么?”少年气鼓鼓地说。
要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谢让在心里这么想着,听见宇文越又问:“你很在意他吗?”
谢让:“?”
“他好像也挺在意你的。”宇文越声音发闷,“他之前告诉我了,这些年,他偶尔还会去后山的墓冢……想去看你。”
谢让:“……”
这醋也能吃???
他认识那小崽子的时候,对方才七八岁好吗?!
谢让无奈又好笑,并没打算解释,而是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很招小孩子喜欢,方才教你那个,就是我以前的学生教我的,很好玩吧?”
宇文越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
他脚步微顿,颈侧青筋暴起,像是轻轻磨了下牙。
半晌,他才冷哼一声:“不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
宇文越背着谢让回到住处, 又去寻来葛大夫替他上药包扎。
显而易见,又遭到了老者狠狠一通责骂。
这两位几乎算得上大梁最尊贵的掌权者,被一位乡野老大夫骂得头也不敢抬,心虚地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老者给谢让包扎好, 怒气冲冲地走了, 后者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宇文越问。
“笑你。”谢让靠在椅背上,稍稍收敛了笑意, “我是在想,以前我训你的时候, 都没见你这么听话。或许该将葛大夫请回宫去,让他来治你。”
宇文越:“……”
谢让没将真实身份告知葛大夫, 葛大夫治病也从来不问来历出身, 至今只知他姓谢, 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以那位大夫的暴脾气, 就算他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估计也只会将他们当做普通患者, 不会因此便卑躬屈膝。
“他也不一定乐意与我们回宫。”宇文越弯腰将谢让抱起来,往床边走去,又问,“你可知道他为何要隐姓埋名, 居于这山中?”
葛大夫医术高超, 又专精乾君与坤君的病症,若愿意出山, 宇文越当然不排斥将他请进宫去。
不过, 他甘愿藏身于这深山之中,必定有他的理由。
谢让道:“我听过一些传闻。”
他勾着宇文越的脖子, 缓慢道:“听闻葛大夫在江南地区一度声名显赫,后来,被一位富商请去给他儿子治病。”
“说是治病,但实际上,那人并无任何病症。”
“那位年轻人,是名中庸。”
宇文越把谢让放到床上,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分化为乾君?”
谢让:“是。”
在这个世界虽有二次分化,但那只是人群中极少的一部分。乾君力量强大,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优待,自然会有许多人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分化为乾君。
宇文越又问:“葛大夫连这都有办法?”
“坊间传言,葛大夫当场拒绝了富商的要求,表示这种想法简直无稽之谈。”谢让叹了口气,“那富商苦苦纠缠,妄图以金钱利益驱使,葛大夫疲于应付,于是隐居在此。”
说到这里,他神情稍有迟疑:“不过……”
“不过,你不信。”宇文越道,“如果当真没有法子,就算那富商再苦苦纠缠,也不会有结果。他何必为此不惜离乡背井,甚至隐居这么多年。你当初来这里找他,就是这么想的,对吗?”
谢让垂下眼,没有回答。
葛大夫并非最初就抛弃名利,何况,哪位医者辛苦学医,不希望能济世救人。能让他抛弃这一切,隐居于此,其中必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最合理的猜测便是,他其实有法子促使人分化,只是不愿。
若能促使分化,说不定也能逆转这分化。
这就是谢让当初来寻他的原因。
“改日,我会找机会向葛大夫说明情况。”宇文越弯腰帮谢让脱去鞋袜,扶着他靠在床头,才道,“太医院对乾君与坤君的病症了解不多,所以此前我才……”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说太医院,就是民间,也极为缺少葛大夫这样的人才。他若愿意出山,于朝廷,于百姓,都是莫大的好事。”
谢让点点头。
这便是他想说的。这个时代的医疗并不发达,对乾君与坤君的研究也极为稀少。但根据户部的记录,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二次分化的数量都在逐年增加。
若再像过去那般放任不顾,假以时日必定会出大乱子。
葛大夫这样的人才,正是朝廷所需要的。
就是宇文越不提,谢让也打算等此间事了,问问葛大夫的意愿。
“不过……”谢让又道,“若他真有办法干预二次分化,传出去恐怕遭人利用,你要谨慎,不可——”
宇文越轻声打断:“我知道。”
这种消息若传出去,众人必将趋之若鹜,衍生出一系列混乱。
“放心,如果葛大夫当真有意,我会安排。”宇文越把谢让按回床上,又板起脸,“倒是你,怎么又开始操心这些事,葛大夫刚说过你不能思虑过重。”
“……”谢让有点无奈,“只是随口闲聊几句,算什么操心?真以为我这么弱不禁风?”
宇文越瞥了眼他肿胀的脚踝。
谢让:“……”
都说了那是意外!是意外!
宇文越叹了口气,拉过被子搭在他身上:“我也想当做你没事,可你这身体,是没事的样子吗?”
太医也说过谢让不可思虑过重,所以这半年以来,宇文越鲜少拿政事去惹他忧心。只偶尔有事拿不定主意,才会去请教他。
可就是这样,还是令他伤神了。
“怀谦,我知道你是为了这天下。江山稳固,这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的。”宇文越低声道,“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你不需要为此劳心伤神,相信我,好不好?”
谢让沉默。
他当然不是不相信宇文越。身为书里的男主,就算没有谢让的帮助,宇文越也迟早会一统四海,名垂千古。谢让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前行之路再顺利些,少走些弯路。
所以,他其实并不想去改变什么,也很难改变。
这大半年时间里,他的确没有在政事上过多费心,更谈不上操劳。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伤神的事……
谢让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少年神情严肃,一本正经。
瞧着竟然有些可爱。
“你又笑什么?”宇文越皱起眉头,“你不会还把我当孩子看吧,就这么不信任我?”
谢让都没意识到自己又笑起来,试图解释:“我真没有……”
“那是为何?”往日敏锐的少年这会儿却迟钝得很,还偏要拉着谢让刨根问底。得不到回答,又做出闷闷不乐的模样:“你就是不相信我……”
谢让被他闹得没脾气,低声笑道:“小傻子……”
“你说什么?”宇文越不悦地问。
他听力敏锐,这话自然不是问话。谢让懒得理会他,偏头往床头的包袱摸去,想找本书来看。可他刚一动,又被人擒住手腕。
宇文越稍稍倾身,把人抵在床头:“方才说朕什么坏话,如实招来。”
谢让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大不敬,含笑着抬起眼皮,慢吞吞道:“说你是个小傻子,怎么,不认?”
说来也怪,谢让下江南以来,记忆恢复,情绪几番大起大合。可他整个人,反倒比先前松弛许多。
就连笑容都多了不少。
宇文越被他这笑容晃了眼,神情呆了呆,小声问:“我可以吻你吗?”
谢让愣了下。
他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局促,别开视线,没有回答。他不答,宇文越也不动,静静注视着他。
僵持片刻,谢让才低声道:“以前,不也没问过吗?”
“之前,是我不对。”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以前他并不知道谢让身上发生过什么,只顾任意妄为。可现在,知道了这么多事,他把这人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森*晚*整*理哪里还舍得欺负。
宇文越注视着那张俊秀出尘的脸,对方嘴唇轻抿,仍然没什么血色。
“……不可以吗?”他又小声问了一遍。
谢让:“……”
就是再活一辈子,谢让也绝答不出这种问题。他张了张口,只觉一股热意爬上耳根,一个字也说不出。
最终,还是宇文越先松了手。
“罢了。”宇文越直起身来,取过床头的包袱递给他,“你不赶我走,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
少年无声叹了口气,又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
房门被人合上,谢让坐在原地,雪白的耳根渐渐泛起一抹绯红。
他轻轻磨了下牙,小声嘟囔:“还说不是小傻子……”
谢让和宇文越就这么在这山野间住下。
二人来此本是为了给宇文越治病,但就像葛大夫所言,宇文越这病其实并不棘手。只扎了几回针,用了几副药,易感期便顺利得以控制。
最后被扣下医治的,还是谢让。
这日又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宇文越一大早就被阿轩拉去溪边抓鱼,此时正在院子里撸着袖子煮鱼汤。
山中生活就是如此,就算堂堂九五之尊驾临,也得老老实实上山种地,下河摸鱼。
好在宇文越自小在冷宫生活,这点活他应付得来。
甚至由于宇文越厨艺不错,做饭的活也被交到了他手上。
少年站在炉灶前,熟练地切着菜,时不时去锅中翻动一下,院中满是鱼汤的鲜香。
谢让坐在窗边看书,一抬眼,便能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以往矜贵威严的少年如今一身布衣,却掩不住那优越的身形。他肩膀宽阔,肌肉线条精壮却不夸张,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小臂。
谢让一时失神,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到窗前。
是葛大夫。
谢让连忙收回目光。
他这动作和掩耳盗铃没什么两样,老者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将手中的汤药隔着窗台递给他:“先把药喝了。”
在葛大夫面前,谢让可不敢推脱不喝药。他乖乖接过药碗,忍着苦闷了一大口,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葛大夫靠在窗台边,视线却是望向院子里那人:“这娃娃是不错,生得俊俏,对你也好。”
谢让被那汤药苦得脑子发懵,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他微微愣神,抬起头来。
葛大夫面露不悦:“做什么,真当老头子我是那十几岁的稚童,说什么都信?”
“还结义兄弟……有你们这样做兄弟的吗?”
谢让:“……”
宇文越的身份暂时不便透露,谢让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师生关系,因而才扯了这个谎。
谁知道,还是没能瞒住。
不过,没瞒住也正常。就冲着宇文越那把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模样,任谁都看久了都会觉得不对劲。
反正谢让不会对他的结义兄弟这样。
谢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老者又悠悠道:“你身上有信香残留,多半是当初腺体切除不完全的缘故,又恰好遇到阿越公子与你信香极为契合,这才……好在阿越公子如今信香已经得以控制,易感期也不再反复,无需担心与你相处时会受你影响。”
他话头一转,又道:“但你也不能老欺负人家,他之前病情那么严重,一半原因不都是被你憋的?”
谢让:“……”
谢让轻声叹气:“我劝过他了。”
“?”葛大夫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诧异地看向谢让:“你们这两情相悦的,有什么可劝的?”
谢让正埋头喝药,听言呛了一下,重重咳嗽起来。
宇文越在厨房忙碌着,却没忽视谢让。听见动静,连忙擦了手往这边走,一阵风似的卷进屋。
“怎么了?喝药又呛到了?怎么不小心点,是不是药太苦?这水都凉了……”少年又帮他倒水,又帮他顺气,一时弄得手忙脚乱。
谢让剧烈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只觉脸上阵阵发烫。
“怎么这么烫?”宇文越捧起他的脸,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拧着眉,“是不是又烧起来了,葛大夫,您给他瞧瞧……”
“瞧个屁。”
葛大夫懒得理他,端着药碗转身就走。阿轩原本也在厨房帮忙,听见动静跑出来:“师父,谢哥哥怎么了?”
“没事,别管他。”葛大夫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悠悠道,“记住师父一句话,就是祖师爷活过来,也治不了相思病。”
屋内, 谢让拉住正要追出去的宇文越。
“我没事。”他低声道,“只是屋子里有点闷,不必……不必劳烦葛大夫了。”
“哦。”宇文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抬眼看向被推开半扇的窗户, 有点纳闷, “屋子里闷吗?”
谢让:“……”
宇文越没想太多, 转头去桌边拿蜜饯。
谢让怕苦,每次喝完药, 宇文越都要给他弄点蜜饯泡水喝。最先带来的那些蜜饯早就吃完了,现在这些, 是他特意让候在附近的侍卫去城中买的。
谢让望向宇文越的背影,有些失神。
葛大夫说他们……
那其实并不是需要旁人提醒之事, 谢让又不是懵懂少年, 加起来活了两辈子, 如果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意, 未免也太迟钝。
自下江南以来, 宇文越待他如何, 他是看在眼里的。对方那般尽心尽力,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有所动容。
何况是他。
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宇文越倒好水转过身来,谢让猝然移开视线。少年走到谢让面前, 发现了什么似的, 弯下腰:“老师,你在想什么呢?”
少年的气息靠得极近, 谢让低垂着眼, 心跳又一次鼓噪起来。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道:“我是在想, 既然你的易感期已经得到控制,是不是也该考虑回京了?”
宇文越眨了眨眼,将手中的杯子递给谢让:“这几日,我也在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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