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宇文越嗫嚅一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谢让问,“以为我昨天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不是!”
宇文越连忙摇头,小声道:“我只是没想到……”
他没有想到,谢让会是这样的态度。
明明在这之前,谢让从未回应过他的感情。
谢让大致猜到他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轻声道:“阿越,我是认真的。”
林间被积雪完全覆盖,冬日凌冽的寒风拂过树林,细碎的雪花被风从树梢吹落,如落雪般纷纷扬扬,洒在他们身边。
谢让牵过宇文越的手,少年掌心滚烫,在这大冷天的,甚至紧张得出了点汗。
“也许真如你说的那样,我是个对感情无比迟钝的人。我从未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谢让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但现在……我想试一试。”
想试一试,真正的顺应心意而活。
去爱,去感受。
在他……还有能力的时候。
回应他的,是少年急切的亲吻。谢让踉跄后退几步,脊背撞上了身后的树干。宇文越一只手护着他脑后,呼吸炙热,动情地吻他。
谢让还是不会在亲吻中换气,好在这回宇文越还算清醒,在他呼吸不畅前放开了他。
谢让头昏脑涨,听见了少年低哑的笑:“笨。”
谢让直接给了他一脚。
宇文越顿时笑得更加放肆。
他笑够了,才正色道:“谢谢你,怀谦。你愿意接受我,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
每到这种时候,往日伶俐的少年却似乎变得笨拙起来,好像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谢让被他看得难为情,别开视线:“都让你别这么客气了。”
“回去了,外头好冷。”
宇文越轻轻应了声“好”,牵起谢让往回走去。
谢让没有留意到,走动间,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滑落,落到了雪地里。宇文越余光瞥见,下意识回头,却在看清那东西之后神情一僵。
那是一张染血的丝帕。
宇文越先前答应过谢让,等过完年之后,便要启程回京。如今年是过完了,可每当谢让提起,后者总有一大堆理由拖延。
头两天大雪封山走不了就罢,雪融了又说山道湿滑泥泞,说山中风大,总之,就是拖着不肯出发。
这一拖,就拖到了快要开春。
“我看啊,你就是乐不思蜀,不想要这个皇位了。”谢让摇头叹息。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帮谢让脱去鞋袜。
听言,少年笑了笑:“皇位还是要的,不当这皇帝,去哪儿帮你找这么多药材?”
谢让身体虚弱,又常年服药,寻常的药对他效用已经不大。葛大夫这山野间找不到那么多珍贵草药,近来全是开好方子,让宇文越下山去买。
实际上,就是由宇文越交给候在山下那些侍卫,让人去寻来。
谢让神情微微敛下:“阿越,我的病……”
“怎么?”宇文越扶着他躺上床,拉过被子将他裹起来,语气依旧很温和,“别多想,葛大夫都说你好多了,等天气好些,我们就回京。”
谢让注视着他,轻轻咳了两声,没有回答。
宇文越也没再说什么,帮他整理好床铺,又转头去点了安神香。谢让近来睡眠浅,夜里也时常头疼,不点熏香几乎没法睡着。
宇文越熟练点好熏香,回到床边,俯身在谢让唇边吻了下:“还不睡,不困吗?”
谢让拉住他:“你今晚还要去帮葛大夫整理医书?”
宇文越神情稍滞,点点头:“嗯。”
这几日,宇文越每日都要去帮葛大夫整理医书,一弄就是一整晚,好几回谢让夜里醒来,他都不在身边。
宇文越笑起来:“你说,他到底有没有猜出我身份?若是猜出了,怎么还这样成天对我呼来喝去的,使唤得越来越熟练了。”
葛大夫配的那些药,大部分都是寻常药铺都难买到的,可宇文越依旧次次都能找来,也从未提及钱财之事。
就算猜不到他是一国之君,应当也能看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
不过,对待他们的态度倒是始终没变。
谢让也笑了笑:“许是因为他以前治过的贵人也不少吧。”
宇文越不置可否般低哼一声,正欲起身,发觉谢让还是没松手。
少年眸光闪动,意识到了什么:“不想让我走?”
谢让下意识就想松手,可指尖刚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他又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宇文越眸光微暗,但很快掩藏下来,笑道:“好,那今天就不去了,留下陪你。”
他飞快脱去外衣,躺上了床,将那具冰凉消瘦的身躯搂进怀里。
谢让近来瘦得厉害,本就纤细的手腕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被宇文越小心拢进怀里,微不可查地颤抖。
“是冷吗?”宇文越小声问他,“还是疼?”
谢让把头埋在他怀里,没有回答,宇文越又问:“我去给你拿药?”
他这几日疼得比以往更频繁,除了头疼之外,浑身筋骨关节也总是疼痛难忍。宇文越怕他疼得太厉害,便请葛大夫给他配了止疼的药物。
那东西倒是能缓解痛楚,不过……
宇文越温声道:“只吃一点,不会上瘾的,万一夜里又疼……”
“不要。”谢让摇摇头,“那东西也就管一时,药效过了之后难受死了,还不如不吃。”
抬眼瞧见宇文越担忧的神情,又笑道:“听闻先帝为了彻底封禁那东西,费了好大功夫……咳咳,文武百官要是知道你派人去寻禁药,指不定要怎么闹。”
宇文越把人搂紧了些,闷声道:“谁管他们。”
谢让低声笑笑,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阿越,你该回京了。”
少年身体一僵。
“你不该离京这么久,再耽搁下去,局势会乱的。”谢让顿了顿,道,“你若担心我无法舟车劳顿,把我留在这里休养就好。”
他笑了下:“你先前,不也没打算带我回京吗?”
宇文越不答。
谢让实在太敏锐了。
宇文越将他的贴身侍卫全都调来此处,的确不全是为了放他们自由。自从葛大夫说过谢让是思虑伤身之后,他便考虑过,让他留在此处修养。
如今朝堂还算稳固,但再过不久,与匈奴战事将起。
这个节骨眼上,谢让若跟着他回京,必然难免操心国事。
让他在远离纷扰之处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那群贴身侍卫,是宇文越特意调来保护他的。
可是……
“我后悔了。”宇文越小声道,“……我不想离开你。”
怎么可能离开。
谢让的身体根本没有好转,甚至比一个月前还要糟糕。浑身疼痛难忍,吃不下东西,难以入睡……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离开他。
宇文越眼眶红起来,往日竭力压制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来:“怀谦,别赶我走,求你了。”
“太医已经到了江南,我还派人去寻了民间神医,再过几日,他们就会进山。这几日我一直在随葛大夫翻阅医书,肯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宇文越声音哽咽,轻声道,“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再一起回京。”
谢让心口泛起苦涩,闭上眼:“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去整理医书,哪有这么多医书要整理。”
宇文越搂着谢让,并不言语。
他身上很冷,寒气仿佛是由内而外溢出来,宇文越用尽任何办法,也不能让他回暖。那已经不再是体弱或疾病导致的寒冷,是这具身体在逐渐衰竭的征兆。
浑身筋骨细密地发着疼,谢让轻轻吸气,咽下口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阿越,我这几日总是做梦。”
梦中昏昏沉沉,尽是他这荒唐的一生。
刻苦读书的孩童时代,春风得意的少年时期,从风光无限走到家破人亡,还有那恍若幻梦一般,现实世界无忧无虑的二十年。
而每次梦境的最后,都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阿越,这是代价。”谢让闭着眼,低声道,“是我逆天而行的代价。”
就算无意间勘破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依旧受制于这书中规则。而在这个故事里,大反派谢让,早在一年前就该死去了。
他破坏了原有的故事走向,改变了他本该面对的结局。但命运是不可更改的,所以,这世间的规则要用另外的方式,取走他这条命。
这才是他重病缠身,并愈演愈烈的原因。
无论多好的药材,医术多高明的大夫,都不可能再救得了他。
宇文越仍是一言不发,谢让抬起头,主动贴上对方的唇。微凉的唇瓣轻轻贴合,试探地触碰、舔舐,渐渐尝到了温热的湿意。
谢让稍稍退开,一滴眼泪砸落在他脸上,又顺着侧脸没入脖颈。
“书里可没写过你这么爱哭。”谢让笑起来,温柔拭去少年的眼泪,“阿越,不必为我难过。虽说命运不可更改,但我仍然战胜了它,这一年的时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宇文越红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咳咳,大夫就不必再找了。”安神香渐渐起了效,困倦感涌了上来,谢让的声音也变得轻缓,“你若实在不想与我分开,便带我一起回京吧。”
就算是几个月前还能自如走动的谢让,也受不了从京城到江南的舟车劳顿。以他现在的身体,能不能顺利到达京城都说不好。
这些谢让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可是,如果他的生命当真即将走到尽头。
他宁愿留在重要的人身边,也不想再背井离乡,孤独的死去。
虽然……那是对于宇文越无比残酷的选择。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谢让竭力抓住对方的衣襟,身体贴近过去,忍着困意轻声道:“让我任性一次吧,阿越……我也不想离开你。”
怀中的躯体渐渐安静下来, 宇文越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神情阴沉,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那张憔悴消瘦,却依旧美得令人心惊的容颜,就这么一言不发, 等到了晨光熹微。
谢让夜里总是睡得不怎么安稳, 直到天色蒙蒙亮起, 才总算睡得沉了些。
一夜没睡,宇文越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疲惫。他观察着谢让的反应, 确定不会将他弄醒,才小心翼翼松开怀抱着他的手, 将他放回床上。
宇文越翻身下床,走到桌边的香炉前。
一夜过去, 炉中的熏香早已燃尽, 只余些许香灰沉在底部。
葛大夫这安神香是专为谢让配制的, 三枚香丸便够他安睡一夜。宇文越往那香炉中又添了三枚, 熏香的青烟缓缓升起, 谢让无知无觉, 安静地沉睡。
宇文越重新回到床边。
“怀谦?”他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谢让安安静静蜷在床上,已瞧不出什么血色的手搭在身侧,还维持着宇文越将他从怀中放下时的姿势。
宇文越伸出手去,将那只手握进掌心。
“谢怀谦, 你真以为我会就这么看着你去死?”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 他牵过对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吻着, “命运, 我从来不信那种东西。”
谢让睫羽微微颤动,眉心无意识蹙着。
宇文越轻柔抚过他的侧脸, 撩开额前的碎发,抚平眉宇,又落到颈后。
从过年前不久开始,他就闻不到谢让的信香了。
最初他以为那是葛大夫医治的功劳,与在宫里服用的抑息丹药一样,是为了令他免受坤君信香所扰。所以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发觉葛大夫只是帮他控制了过于浓烈的信香,并不会影响他对外界的感知。
问题是出在谢让身上。
就像随着年龄增长,信香也会逐渐减退一般,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无法正常散发信香。
谢让的确已经走到了末路。
宇文越比谁都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你太狠心了,谢怀谦。”宇文越垂下眼,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他话音微微有些哽咽,但很快克制下来。宇文越无声地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不会接受的,怀谦。说我任性也好,说我固执也罢,你应该了解我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谢让指尖无意识般动了动,宇文越骤然屏住呼吸,静静等了一会儿。
谢让没有醒来。
安神香的效用很好,他至少能安然无恙的睡到中午。
宇文越浑身又松了劲,把脸埋在对方掌心:“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啊。你可能不会相信,从七年前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
那时的谢让,是无比耀眼的存在,仿佛一束光,短暂地照进了那个刚离开冷宫,无依无靠,彷徨无助的小皇子心中。
所以,对方后来的转变,于他而言除了愤怒,更多的是痛苦与失望。初遇时的惊鸿一瞥,也被他当做一种欺骗,渐渐在记忆中忘却。
“你不是他,我真的好高兴。”宇文越轻轻道,“那证明了,我没有信错人,也没有……爱错人。”
年少时懵懂的依恋与好感,在数年之后得到了肯定,也得到了回应。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宇文越摩挲着对方消瘦的指尖,颤抖的呼吸渐渐平复。少顷,他抬起头,神情已变得平静:“怀谦,你放心,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低头在谢让唇边吻了吻,竟忽然微笑起来,温声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保证。”
他直起身来,最后朝谢让深深望了一眼。
房门被人轻轻合上,香炉青烟缭绕,在屋中无声地弥漫。
谢让蜷缩在床榻内侧,睫羽颤动,一滴泪从眼尾缓缓滑落。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开春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院子里生出几簇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淡淡的花香洒满庭院。
宇文越穿过庭院,瞧见正前方主屋窗户敞着,头发花白的老者在桌边支着头打瞌睡,手里还握着一本医书。
葛大夫这辈子恐怕都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病患,分明只是虚弱之症,却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药方换了一副接一副,全都收效甚微。
老者这段时间愁得夜不能寐,连白发都多出好几根。
宇文越没打扰他,悄无声息出了院子,沿着山道一路往前。
很快来到了溪水边。
一名少年正蹲在溪边洗衣服。
宇文越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阿轩。”
“哎哟!”少年被他吓得几乎跳起来,正在浆洗的衣服也丢进了水里。他手忙脚乱去捞衣服,转头看了眼宇文越,没大没小地责备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宇文越:“……”
宇文越道:“抱歉。”
阿轩眨了眨眼。
他放下衣物,凑到宇文越身边,上下打量他。
宇文越不耐烦地蹙眉:“干嘛?”
“你居然会道歉诶!”阿轩像是见到了什么奇事,诧异道,“你今天吃错药了?”
宇文越:“……”
“我知道,是谢哥哥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你也心情不好,对吧?”阿轩叹了口气,拍了拍宇文越的肩膀,“我明白的,你别太难过。”
宇文越轻嘲一笑:“你明白什么?”
“谢哥哥,应该快死了吧。”阿轩垂下眼,露出几分难过的模样,“你和师父都不想放弃,但谢哥哥的脉象已经……师父告诉过我的,这种脉象,已经回天乏术了。”
宇文越移开视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段时间谢让无法出门,宇文越便也留在屋中陪他。而葛大夫,这几日同样闭门不出,翻遍了医书。只有阿轩,每日该做什么做什么,好似完全不受影响。
“我好歹也是个大夫啊,怎么可能不知道。”阿轩道,“但是没办法呀,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宇文越轻声重复。
阿轩有这想法,是不难理解的。
少年自幼跟着葛大夫行医,必然见过许多生死。对于旁人的死,他会感到悲伤,但不会觉得难以接受。至于葛大夫,近来如此帮忙,也不是因为担心谢让的安危。
他对谢让如此尽心,不过是出于对他死而复生的怀疑,以及,疑难病症的好奇。
到头来,只有宇文越接受不了。
宇文越闭了闭眼,轻声道:“可我不信命。”
少年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他。
“先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有另一件事。”宇文越顿了顿,又道,“七年前,他险些死在这里,是你将他安葬。”
“……你将他葬在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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