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越深深吸了口,轻声道:“你与他完全不像。”
谢让眸光微动,没有答话。
“我会告诉曾文赋,择这篇为案首。至于殿试,我事先已经安排好,推迟至明年三月进行。”宇文越道。
谢让敏锐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事先?”
这段时间他们日日相处,宇文越在处理政务时并没有避开他,推迟殿试的事,并不是这几日才定下。
甚至不是他们来行宫之后才定下的。
“你……”谢让蹙眉,“好端端的,为何要推迟殿试,你……原本就打算离京?”
宇文越低哼一声,没好气道:“若不是你瞎折腾这一通,此时,我们恐怕已在江南了。”
谢让没明白:“你是要陪我回乡?可你的身体……”
宇文越没回答。
他随意将那摆了满桌的试卷扫去一边,翻出一封密信,在谢让面前摊开。
谢让低头看去,却愣了下。
“我的病不常见,太医院并不擅长处理,所以做出的应对,也收效甚微。”宇文越道,“从分化开始,我便在民间四处寻找名医,数月前终于打听到,江南那边,似乎有一位隐世神医,尤善此道。”
“……那神医避世多年,我派去的人打听了许久,如今才终于找到了住处。”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视线落在那密信之上:“那神医……姓葛?”
宇文越:“是,怎么了?”
“……没事。”谢让摇摇头,又问,“所以,你一早就决定要去寻他医治,因此在朝中提前做了布置?”
“先前那个月如此忙碌,也是为了离京做准备。”宇文越轻笑一声,偏头过去亲昵地嗅着谢让的脖颈,“谁知道,还没等我安排好一切,老师先给我来了份大礼。”
“谢让,我没有任性。”宇文越忽然道,“你担忧的一切,我都在想办法,我不是耍性子,也不是一时兴起。”
谢让眸光颤动,薄薄的信纸从他指尖滑落。
宇文越注视着他,嗓音带着低哑:“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谢让没有回答。
本就不够宽大的椅子根本不足以容纳下两人,谢让下意识往旁侧避了避,被人压在椅背上。
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也太过浓烈,看得他心慌意乱。
可偏偏他态度那般强硬,叫他无处可逃。
“怀谦,你自私一点吧。”宇文越轻声道,“你为其他人做那么多,就从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吗?”
想要什么?
谢让怔怔望向宇文越,张了张口,最终仍是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先……先去治病。”谢让声音艰涩,“等病治好了,再……”
宇文越不依不饶:“治好了病,能给我答案吗?”
“你……”
“怀谦,求你。”宇文越抓着他的手,几近卑微地祈求,“求你了。”
谢让呼吸不稳。他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少年过分急促的心跳与呼吸影响到了他。周遭的空气仿佛也被蒸腾得滚烫,刚泡过汤泉的身体不断发热,热得他脑中有些昏沉。
他闭上眼,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少年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他俯身下来,将谢让抱进怀里:“谢谢。”
声音竟然又有些哽咽。
少年脑袋埋在他的颈侧,轻声道:“谢谢,怀谦,我很开心。”
谢让指尖颤抖,犹豫片刻,缓慢抬起手。
摸了摸他的脑袋。
又过了几日,宇文越打点好一切,与谢让出发南下。
华贵的马车停在行宫外,宇文越扶着谢让走出来。
昨夜刚下过雪,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候在车旁的小太监上前打算搀扶,被宇文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随后,他回过头来,温声道:“老师当心。”
谢让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腕抬起来,引来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
谢让:“……”
那宽大的衣袖下,一条黄金打造的镣铐扣在纤细的腕间,锁链自然垂落下去,走动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宇文越牵起垂落的锁链,半长的锁链被他藏回袖中。两人身体贴近,繁复厚重的衣袍将金链彻底遮挡。
谢让冷眼看着他折腾,麻木道:“陛下,你偏要这么把我当小狗牵着吗?”
宇文越眨眨眼,手指循着锁链摸上来,握住了谢让的手腕:“会难受吗?是叫人按着你的尺寸做的呀,还特意用了轻便的材料……”
谢让猛地抽出手去,引得锁链又是一阵响动。
他面色不善,宇文越却似乎很高兴。他抬起手腕,衣袖下方的手腕上,同样扣着一个镣铐。细长的金链将两个镣铐相连,轻轻一动,便引得谢让的手腕跟着动了动。
少年抿了抿唇,笑着道:“是老师牵着我,我才是小狗。”
“……汪。”
谢让实在很无奈。
以他的身体, 莫说是现在孤身一人,就是身旁还有人协助,也很难从宇文越身边逃离。
这些宇文越分明都清楚,却偏偏仍要费尽心思打条金链子将他拴着。他都不知道, 这人是当真不放心, 还是故意为之, 满足自己古怪的癖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
“陛下, 玩够了吗?”谢让无可奈何地问。
离开行宫已有数日,谢让的身体受不住长途颠簸, 他们便换了水路,顺水而下。当今圣上此行低调, 乘的是寻常商船, 一行侍从皆扮做寻常行商, 除了偶尔靠岸补给物资外, 几乎不怎么引人注意。
更没人知道, 当今圣上这一路干了什么荒唐事。
谢让坐在窗户边, 视线往外远眺,河岸两旁风景缓缓后移。
此处地域已算是南方,山上的树木并不脱尽,在这初冬时节, 竟还带了几分秋色。商船从两山之间穿行而过, 远山薄雾笼罩,本是一派静谧安宁之景。
可就在这般宁静的氛围中, 偏有个人坐在他对面, 时不时勾着连接两人手腕的锁链把玩,窸窸窣窣, 听得谢让心烦意乱。
少年支着下巴,扯了扯手中锁链,竟还委屈起来:“老师已经半个时辰没理我了。”
何止半个时辰,如果可以,恨不得一整天都不要理你。
谢让腹诽一句,将那被宇文越拽着,一点点几乎要拽去对面的手往回收了收。
金色的镣铐锁链,松松垮垮扣在那纤细的手腕上,衬得手腕愈发白皙,不堪一折。
没等谢让完全将手收回来,宇文越忽然伸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都磨红了。”宇文越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红痕,轻声道,“还特意让人加了层绒布的,真是个少爷身子。”
谢让被他这语气生生腻出一身鸡皮疙瘩,挣了下却没挣得开,没好气道:“臣区区布衣出身,可担不得陛下这话。”
宇文越低低“嗯”了声,道:“我记得,老师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好像还开了个私塾,对吗?”
谢让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他脑中的记忆仍不清晰,但在那破碎零散的记忆碎片中,的确存在着幼时喧闹的课舍,以及清脆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那种感觉很奇妙,他很清楚那些事就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可当时的心境、思绪,全都像是被蒙上一层白纱,记忆被生生抽离,无法融合。
“唔……”谢让忽然倒吸一口气。
宇文越脸色一变,起身来到他身边:“又头疼了吗?我去唤太医——”
“不。”谢让拉住他,摇摇头,“不必,没有那么严重。”
虽然尚未完全记起所有事,但他那头疼的毛病近来已经渐渐减弱,多半是随着时间推移,记忆即将恢复。
宇文越没说话,兀自抱起谢让往床边走去。
这商船上的床榻比不得宫里,更没有地龙可用。宇文越上船时就命人铺了好几层褥子,确保床榻柔软暖和,还整日用汤婆子暖着被褥,随时供谢让休息。
宇文越将汤婆子扔出来,扶着谢让躺下,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按捏。
当今圣上这大半年来手艺又有长进,没按几下,脑中那阵阵钝痛便有所缓和。
片刻后,谢让轻轻推开他:“没事了。”
“这段时间,你夜里都睡得不好。”宇文越松了手,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些担心?”
二人同塌而眠,他最清楚谢让的状况。
自从离开行宫后,谢让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更是时常梦魇,失眠早醒。
太医说谢让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这才使得前些时日重病一场。宇文越原先以为与他谋划离开京城有关,现在想来,回到故乡,寻找过往记忆,对他而言亦是一份不小的压力。
“老师若还没准备好,我们这回,不如就先不去了?”宇文越道。
谢让摇摇头:“我总要面对的。”
其实他很明白,就算回了那所谓故乡,也不一定就能恢复记忆。据宇文越调查来看,当年奚家不仅派人屠了谢家满门,就连与他家走得近的同乡,也全都遭了灾祸。
他就算回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谢让心中有预感,并且随着距离江南越近,那份预感便越清晰。
那里应该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都听你的。”宇文越俯下身来,将他鬓角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还有三日我们就能下船了,到时先陪老师回乡。”
谢让皱眉:“不是说好先去看大夫么?”
宇文越给了他一个相当无辜的眼神。
谢让默然。
也是,所谓的说好,似乎只是谢让单方面要求。说这话的时候,宇文越又在折腾他那金链子,没有称是,也没有拒绝。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哪里是他能改变的。
他现在不过一介可怜的阶下囚罢了。
谢让心中不知第多少次叹息,早知当初就再沉住气一些,别被那西域王子这么简单几句话说动。害得现在,被小皇帝抓到机会欺师灭祖,彻底不听他的了。
这小疯子。
谢让这么想着,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却被宇文越按住了肩膀:“老师昨晚都没睡好,再睡儿吧。”
“我睡不着。”谢让又摇了摇头。
宇文越没动:“没关系,我陪你躺一会儿。”
话音温和,动作却强硬。
又来了。
谢让默然片刻,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人强势的态度。他一时没答话,宇文越也没理会他的反应,当真脱了鞋袜,钻进被窝。
“快闭眼,否则……”少年将谢让搂进怀里,自然地抚了抚他的后颈,带起腕间金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否则,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让老师乖乖听话了。”
谢让瑟缩一下,下意识往后躲:“昨晚刚来过,你别……”
所谓自己的法子,不就是那临时标记。每回都弄得他一点力气都不剩,只得精疲力尽地睡去。
睡是能睡着,但那体验实在是……很一言难尽。
宇文越低低笑了笑:“老师还是这么不坦率。”
但他没再说什么,安抚道:“不欺负你了,先闭眼歇会儿,听话。”
少年嗓音极其温柔,谢让无可奈何,被他哄着闭上眼。
不知不觉竟真睡着了。
三日后,商船在江边某处港口靠岸。
谢让的家乡只是当地一个小村落,并不在城中。
下了商船,又换小船沿河走了一段,最后则是乘马车进村。
乡下村落平日里不常有外人前来,因而宇文越并未带上太多人马,只留了个小太监扮做马车夫,其他侍卫皆藏于暗处保护。
马车悠悠驶过田野,冬日的田地几乎无人劳作,一眼望去,尽是萧条之色。
马车在村头停下。
宇文越要扶着谢让下马车,后者却没动,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陛下,你觉得这样很好看吗?”
纤细的腕子上仍然扣着那条金色镣铐。
私底下铐着,叫几个贴身太监和侍卫看见就罢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被当今圣上软禁,因为这诡异举动丢脸的又不是他。
可现在,他们是会见到外人的。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什么变态。
宇文越笑起来,顺势牵过他的手:“我觉得好看。”
谢让狠狠瞪他一眼。
“别生气,替你解了就是。”宇文越从怀中摸出钥匙,正欲帮他解开镣铐,又停住,“我现在这么听老师的话,老师也听我的话,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谢让已经习惯这小兔崽子不做人,但听到这话,心头还是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要求?”
宇文越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期待,又有些腼腆:“老师晚上就知道了。”
谢让:“……”
这链子不解也不是不行。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没有人能忤逆,于是片刻后,恢复自由的谢让跳下马车,亲眼看见宇文越小心翼翼将取下的金链揣进衣袖里藏好。
没错,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那半镣铐解开。
谢让移开视线,不想再与这癖好越发变态的小兔崽子多言。
静谧安宁的村落依水而建,马车就停在村头不远处,有几名农妇正在溪水边洗衣服。二人沿着溪水走过去,听见了村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他们今日是天不亮就靠岸下船,此刻到达这村落也还是早晨。
二人走到近前,有农妇向他们搭话:“侬找谁呀?”
“我们……”谢让开口,又犹豫片刻,“在下有一位故友住在此处,特来拜会。”
“故友?”农妇追问:“叫什么名字呀?”
谢让嗫嚅一下:“他……姓谢。”
“咱们这村子以前是叫谢家村,可现在改名叫永宁村,村子里已经没有姓谢的人了呀。”农妇道,“听说是在几年前都搬走了,你朋友确定还在村里吗?”
“搬走?”
“侬不知道?几年前村里出了好大的事,死了好多人哩!”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又有几名农妇凑过来。
“是啊是啊,别看现在村里这样,早几年人都搬走,村子都差点荒了。”
“现在住在村里的,都是这几年刚迁来的。”
几名妇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谢让静静听着,眸光垂下。
隔着衣物,宇文越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大清早的,围在这儿在说什么呢。”一个声音从众人后方传来。
来者是个老人,头发花白,后背佝偻。他手中拄了根拐棍,说着话从远处走来,一双浑浊的眼珠无神地睁着。
是看不见的。
“村长来啦。”有人向他打招呼,“村长,这里有两个好俊俏的小哥,来找人的。”
“知道了。”老人摆摆手,把人打发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儿围着。”
几名妇人回到溪边洗衣,老者问道:“城里来的?”
他目不能视,说话时并未看着二人。宇文越偏头看了眼谢让,却见后者神情怔然,不知在想什么,便低声应道:“是,老人家,我们……”
“又是阿让叫你们来的吧。”老人拄着拐棍,悠悠叹了口气。
“这村子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阿让。”老人领着他们往村中走去,拐棍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熟练敲动,行走自如。
“他……”宇文越看了眼身旁的人,低声问,“阿让他,经常派人来吗?”
“已经好些年不来了,不过每年都会派人送些钱财东西过来。”老人语气似有无奈,“说了好几回不要,就是不听,那孩子啊……”
谢让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老人看不见东西,因而并不知道他的异样。他熟练地迈上石阶,很快停在一处特别的院落前。
稚嫩的读书声从院子里传来。
“这里,就是阿让以前住的地方了。”老人道,“七年前,一场大火把这里烧了个精光,也烧毁了大半个村子。要不是阿让这些年送来的财物,村子里还修不起这么好的房子哩。”
村中的屋舍皆是白墙青瓦,比起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寻常村落,的确处处透着精心修缮过的模样。
“阿让他爹,以前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他那时就常说啊,年轻人都该读书识字,考取功名,报效国家。”老人低笑一声,“那会儿没人信他。”
“那几年年生不好,大伙儿连饭都吃不饱,哪里供得起娃娃读书?有些同乡的要把孩子接回去干农活,他那倔脾气,还总和人家吵。”
“也就他家阿让是个好苗子,没想到,还真让他教出来了。”
说到这里,老人却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略微抬头,像是用那双空洞的眼凝望着眼前的院落。
“出事之后啊,村里的谢家人死的死,走的走,这地方就空下来了。我自作主张,把这儿修成了村塾,还请了先生。”老人闭上眼,叹息般笑了笑,“阿让他爹要是还在,应该也会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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