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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如今谢烬回京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他们自然蠢蠢欲动,这才一个多月,果真不死心挥兵南下。
谢烬看完信,问:“我们的人呢?”
裴一鸣答:“梁述迎敌,岑老将军在雁门关驻守,北狄这波来势汹汹,战报最晚明天就能传到朝廷,将军怕是要早点动身了。”
“我知道了。”
这个时节,漠北已是风雪连天。蛮人擅长苦寒环境作战,拖得久了只会越来越难缠。看来无论谢烬想不想回,眼下都非回不可了。
“我去趟秦王府,你留下收拾行李。”谢烬说,“传信给梁述,让他保存兵力等我回去,不可追击,当心有诈。”
“是!”
冬天天黑得快,申时刚过,天已经暗了下来。谢烬到秦王府时,萧长勖与林夙二人正用晚膳,见他来,萧长勖起身招呼:“岐川,吃过了么?来,坐。”
桌上餐食简单,两碗汤面,几个小菜,外头秋寒萧瑟,倒显得温馨。萧长勖叫来管家,吩咐道:“添双筷子,叫厨房再下碗面。”
“是。”
谢烬原本还有些急躁,眼下见了二人,恍然想起自己中午没吃饭,后知后觉感到腹中饥饿。
他坐下,说:“抱歉打扰,忘了你们这时候在用膳。”
“客气什么,”萧长勖问,“急匆匆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北狄打过来了,我得回去。”
谢烬说完,萧长勖和林夙没有预料之中的惊讶,反而先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各有深意。
萧长勖半笑不笑,对林夙道:“果然,如你所说。”
谢烬问:“什么?”
“你来之前,林先生正与我说,你回来久了,北边那群人怕是要坐不住,这不就来了?”
谢烬看了眼林夙,他斯斯文文吃饭,随口应道:“不过他们比我想的快一些。”
“明日战报传回京城,我就请命回漠北。除此之外,”谢烬顿了顿,又看向萧长勖,“还有件事。”
“什么?”
“今日我进宫,萧承邺说想把昭宁公主许配给我。”
萧长勖皱了下眉:“昭宁?”
“是。我不知道他是何目的,但倘若他一再逼迫,我恐怕只能……”
后面的话谢烬没有说,萧长勖想必也明白。
萧长勖垂眸,淡淡道:“眼下并非最好时机。”
“我知道,但我不能再等了。过去我可以听你安排,那是因为阿雪生死未卜,如今阿雪已经找到,多拖一天,他就要多忍受萧承邺折磨一天,你要我如何沉得住气?总之,你不反,我反,一个月内,我定要救阿雪出来。”
话音落下,连林夙也放下了筷子。
空气沉默许久,萧长勖抬眼:“你知道这个字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谢烬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和镇定,“于公,萧承邺暴虐成性、满腹猜疑,这样一位帝王实非黎民百姓之幸。于私,萧承邺害江家家破人亡,我与他之间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无论是为匡扶正义还是为报我一己私怨,我都一定要找他算这笔账。王爷若不愿担此骂名,我一人举兵。”
说完,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勖看着谢烬眼睛,慢慢开口:“岐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事成之后,你如何自处?”
这一次,林夙也抬起头,不露声色地看着谢烬。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但凡有本事起兵造反的,哪个不是想亲自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萧长勖现在把话摆到明面上说,总好过日后二人为此猜忌甚至反目。
谢烬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个问题。
他握了握拳,平静道:“事成之后,我带阿雪回漠北,此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谢烬对皇位不感兴趣。
他只想让江悬回来,顺便报四万玄鹰军和江家父子之仇。除此之外,他一刻也不愿在这乌烟瘴气的皇城中多待。
他是属于漠北的,江悬也是。
离开秦王府天色已晚,谢烬没有回府,而是吩咐小厮改道去内阁首辅钟怀瑾府邸。
钟怀瑾,两朝老臣,官至二品,连当朝宰相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却鲜有人记得他是谢大将军的亲外祖父。
回京一个多月,谢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他。
谢烬母族显赫,朝代更迭几回,钟家始终作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屹立不倒,若论出身,京城大多子弟皆不如他,萧承邺若把公主嫁给他,也算是门当户对、有理可循。
谢烬自己不这么想。钟家与他而言,从来不是“自家”。
他的母亲下嫁给他的父亲,被钟家所不容,后来谢父英年早逝,留下他们母子二人,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受过钟家任何照拂。
一直到谢烬声名大噪后,钟老才慢慢开始承认有这么个外孙。
谢烬心里清楚,自己与外祖父之间并无亲情。
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叙旧。
钟怀瑾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谢烬突然造访并不意外,只吩咐下人备茶。
二人坐下,老爷子不紧不慢道:“谢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呐?”
“外公。”谢烬不擅长迂回,眼下也没工夫迂回,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外公帮忙。”
“哦?”老爷子顿了顿,微微抬眼,“你既叫我外公,那便是家事。家事的话,但说无妨。”
谢烬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要钱。
打仗需要钱,造反也需要钱。虽说萧长勖家底丰厚,身后有不少富商巨贾支持,但若能得到钟家和钟家背后四世家相助,自然更加有备无患。
谢烬不担心要钱不成反被钟怀瑾出卖,这些世家大族一个个精明得很,绝不会闷头效忠哪位皇帝甚至哪个朝代,谁能让他们得到最多的利益,他们便拥护谁,当初太祖开国,也得了钟家不少助力。
果然,钟怀瑾淡淡问:“此事对我有何好处呢?”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外公大可作壁上观,左右无论谁得天下,钟家都还是那个钟家。不过,”谢烬顿了顿,话锋一转,“外公虽如今身处高位,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钟家往后三十年如何,是韬光养晦还是青云直上,全看外公此次如何下注。”
谢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钟家此次若不出手,秦王赢了便罢,萧承邺赢了,念及谢烬与钟氏一族关系,必会心存芥蒂,届时就算不能铲除钟家,也一定想尽办法打压。
反之若钟家下场,赌赢了便是更上一层楼,赌输了……
钟怀瑾微微皱眉,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中更显幽暗。
“我想知道,秦王有几分胜算?”
——问出这句,说明内心已有松动。
谢烬目光微动,不露声色松开桌下紧握的手,答:“胜算几分,我说恐怕不可信。时局风云变幻,盛衰有时,外公比我看得透彻,想必自有决断。”
“盛衰有时,也要看事在人为。”钟怀瑾为谢烬添上一盏茶,慢慢道,“岐川,你是我钟家人,有些话,外公不妨对你直言。他们萧家兄弟争斗,谁输谁赢,外公并不在意。外公在意的是你,还有你母亲,知道么?”
谢烬心里明镜一般,他的外公并不在意他们母子,只在意如今身处高位的“谢将军”,但他面上仍旧恭敬,淡淡颔首道:“是。我知道。”
“这次回到漠北,代我转告你母亲,愿意的话,回家看看。”
“是。”
话说到这,钟怀瑾态度已然清晰明了。旁的话他没有多说,谢烬也没再问。
夜深了,谢烬起身告辞,钟怀瑾将他送至门口,道:“你且安心回去,京城有我。”
谢烬躬身抱拳:“多谢外公。”
翌日清早,北狄偷袭阴山的消息传到京城,朝堂上,萧承邺闻讯勃然大怒。
谢烬说:“此次北燕有备而来,至少派出有七万兵马。末将请命,即刻返回漠北。”
萧承邺目光投向谢烬,眸色一黯,正欲开口,左相王汝昌站出来道:“雁门关易守难攻,我军粮草充沛,且有岑将军和梁将军坐镇,蛮人这时候来,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死路,谢将军不必如此惊慌。”
谢烬冷声道:“左相怕是忘了如今北燕早已不是一盘散沙,连我都不敢轻敌,左相从未亲自与他们交手,如何得出此番结论?”
王汝昌被堵得噎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只见向来置身事外的钟怀瑾站出来,开口道:“左相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打仗,速战速决是打,经年累月也是打,拖得越久,越劳民伤财。在座最了解北燕的人是谢将军,该怎么打这一仗,想必没有人比谢将军更明白。皇上说是么?”
钟怀瑾三言两语驳回左相,把问题抛给萧承邺,大殿之上,萧承邺不好公然与钟怀瑾作对,也没有其他理由强行留谢烬在京城,沉着脸半晌,缓缓开口:“钟老所言甚是。”
语罢看向谢烬:“岐川。”
“臣在。”
“战事紧急,你先行返回雁门关,率军支援梁述。”
“是。”
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没想到萧承邺眯了眯眼,接着开口:“你与昭宁的婚事,待你凯旋后再议。”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连钟怀瑾也将目光投向谢烬,微微皱眉。
谢烬开口,一个“我”字还没出声,只见萧承邺不轻不重丢下奏折:“好了。退朝。”
“……”
“恭送圣上!”
大殿之外,众人鱼贯而出,谢烬和钟怀瑾走在后面。到门外,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谢烬眉头紧锁,隔着人群对钟怀瑾摇了下头,示意赐婚之事非自己所愿,钟怀瑾会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二人相顾无言,各自离去。
“岐川。”萧长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
谢烬回身,顿了顿:“王爷。”
萧长勖走上前:“你打算何时动身?”
其余大臣都已走远,左右无人,谢烬想了想回答:“我想今晚再去见阿雪一面。然后连夜赶路。”
萧长勖低头思索片刻,说:“也好。此去路途遥远,我叫人帮你备些行李,下午送至你府上。”
“多谢王爷。”
“你我不必客气。”
“王爷呢,打算何时回醴州?”
萧长勖封地在秦,长居醴州,此次回京本是为了中秋家宴,不曾想耽搁到现在。
“你前脚刚走,我后脚跟着离京,恐怕会令萧承邺起疑。我打算先留在京中,静观其变,过些时日再走。”
谢烬点点头:“那我们传信联络。”
“好。”
重重宫墙之内,江悬还不知道北方战事又起,也不知道谢烬今夜就要离开。
昨天夜里下了点小雨,今早寒气袭人,天又凉了些。院子里树叶都掉光了,何瑞叫人搬来上百盆菊花供江悬玩赏,江悬不大感兴趣,任由它们在外头轰轰烈烈地开着,连正眼都没瞧过几次。
用完午膳,他又钻进后院汤泉。
天一冷,这口池子简直是江悬续命的灵丹妙药,若非太医不许他泡太久,他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浸在水里。
今日不知是水有些热还是清早受了寒,江悬胸口有些发闷,时而呼吸急促,上不来气一般。泡了一会儿,他从水里探出身子,慢慢趴在石头上,闭眼休息许久,好容易才缓和了些。
许是哪里又不对付了罢……
江悬穿好衣裳,没叫玉婵,自己一个人回到寝殿。绕过屏风,看见萧承邺坐在自己床边。
正值晌午,外头阳光正好,晒得屋子里暖融融的,萧承邺却面若寒霜,周身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冷意。
江悬脚步顿住,蓦地生出某种不好的直觉。开口之前,萧承邺察觉有人靠近,眼帘微抬,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冷森森望向江悬。
那一瞬间,江悬好像看到一条泥沼中阴鸷凶残的毒蛇。
萧承邺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绳垂在掌边。
江悬目光微落,倏然一滞。
只见他打开掌心,皮绳另一头,穿着谢烬送给江悬的那只骨哨。
“阿雪,这是什么?”

“驰风,我没记错,是你小时候养的那只鹰。”
“它不是死了么?我记得,是你进宫第二年死的,你怎会有它的骨头?”
“谁给你的?”
说话时,萧承邺站起身,一步步走来,最后停在江悬面前,缓缓抬手掐住江悬脖颈。
“告诉我,阿雪。”
熟悉的窒息感压向江悬,他张开嘴巴,被迫发出痛苦的呜咽。
秋猎这几日他将哨子带在身上,回来之后随手掖到枕头下面,本打算沐浴完再收好,一时疏忽,没想到萧承邺竟会翻他的枕头……
眼看江悬眼角溢出泪水,呼吸越来越短促而沉重,萧承邺终于松手,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江悬脚底一软,踉跄着扶住一旁置物架,低头捂着胸口喘息:
“是……秋猎那天,谢烬给我的……他以为我死了,所以,一直将驰风的骨头带在身上……”
——还好那日见过谢烬一面。
江悬心有余悸。否则他不知道要如何应付今日的萧承邺。
萧承邺大抵是信了这番说辞,勾起唇角半笑不笑道:“谢岐川对你倒是有情有义,你死了这么多年,他都要随身带一块鹰骨缅怀。”
语罢,他举起那枚骨哨,紧握在掌中,江悬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萧承邺面目狰狞,生生折断那截骨头。
江悬心口一窒,一颗硕大的泪水倏然涌出眼眶。
“驰风……”
碎骨咣当落入地面,被萧承邺踩在脚下。
江悬未曾亲眼看见驰风如何在无尽的等待中绝食而死,但这一刻,他好像见到了他的鹰死在他面前。
那只羽翼洁白、忠诚而勇敢的鹰,总是盘旋在漠北的蔚蓝苍穹,高昂而凄厉地鸣叫着,像天空中英勇的守卫。
江悬离开时它只有八岁,按照鹰的寿命,它本可以再活几十年。
但它死了。
江悬跌倒在地,心口像被人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痛得他喘不过气。萧承邺抓住他手腕,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拽起,阴狠而冷厉道:“你就这么舍不得他给你的东西么?”
江悬没有回答。
萧承邺手上愈发用力,神情已近乎扭曲:“你是朕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你的命、你整个人都是朕的。你身上只可以有朕给你的东西,知道么!”
那只手如铁钳一般,几乎要折断江悬手腕,江悬痛得皱了皱眉,缓缓抬起头,看向萧承邺的眼神空洞而冷寂。这样的目光仿佛一根尖锐的刺刺进萧承邺心口,他忽然暴怒,像拖拽一头动物尸体那样把江悬拖出寝殿,用力掼在门口:
“何瑞,带去地牢。”
江悬好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又好像昨日才来过。
他的双臂被铁链吊起,衣衫垂落,仿若一片柔软的云,在这阴森暗室中洁白得格格不入。萧承邺站在他面前,用折起的软鞭抬高他的下巴,说:“求我放了你。”
江悬没有说话。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求我。”
萧承邺声音低缓,仿佛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暴虐。江悬终于抬起眼帘,漠然看他一眼,说:“你以前不会这么多话的。萧承邺,你生出怜悯了吗?你忘了你说过,帝王最不该有的就是怜悯。”
“你在找死。”
“但你到现在都不肯杀我。”江悬轻笑,“你可以眼睁睁看着四万玄鹰军赴死,却下不了手杀我一个。”
萧承邺额角暴起青筋,眼神中的狠戾几乎要将江悬吞没。
“谁告诉你的?”
“需要谁说么?你的多疑和算计,都写在脸上。”
七年,足够江悬看清萧承邺是怎样一个人。
他就算猜,也猜到了当年幽鹿之变的真相。
萧承邺怒极反笑:“阿雪,你果然是聪明。这就是你宁愿死,也不愿对我说一句软话的原因么?”
江悬把头转向一边。
萧承邺闭眼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何瑞。”
何瑞走上前,却没有像平日那样将药丸呈给萧承邺。
萧承邺动作微滞,目光转向何瑞,眯了眯眼:“何瑞?”
何瑞跟在萧承邺身边十余年,从未有过半分忤逆,眼下虽仍是低眉顺眼,却好似隐隐有抗拒之意。他迟疑片刻,道:“张太医说……”
“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何公公。”江悬轻声开口,“跟了皇上这么久,竟还会心软么?”
何瑞一滞,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终是没再说什么,从随身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呈到江悬面前:“公子。”
江悬低头吞下那粒药,没有看他。
萧承邺没再看何瑞:“滚。自己去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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