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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谢烬公事公办道:“一切都好,多谢皇上挂心。”
“不必客气。你于阿雪如家人一般,朕自然也待你如家人。”萧承邺淡淡微笑,对他抬了抬手,“坐。”
谢烬不比江悬,什么情绪都能藏得住,萧承邺提起江悬名字时,他脸色明显变了一变。
萧承邺视若无睹,说:“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想与你说。”
谢烬抬眼:“何事?”
“秋猎那日,你应该见到过昭宁公主。不瞒你说,昭宁打小娇生惯养、眼光挑剔,朕之前几次为她挑选夫婿她都不甚满意。但那日庆功宴上,她对你一见倾心,回宫之后竟主动求朕赐婚。你这些年在边关辛苦,想来也没有时间谈儿女情长,不如趁此机会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昭宁与你郎才女貌,再合适不过。”
萧承邺说完,谢烬脱口而出:“不可。”
“怎么?”萧承邺皱了下眉,“你是不满意昭宁,还是不满意朕的安排?”
这话问得随意,却隐约透着股冷森森的寒气。谢烬心下一凛,起身行礼道:“臣不敢。只是臣学识浅薄、相貌普通,实非公主良配。何况行军之人常年在外,朝不保夕、生死难料,倘若臣哪天遭遇不测,岂非耽误公主?还请皇上三思。”
萧承邺幽幽开口:“岐川,朕并非与你商议。”
“皇上,臣……”
萧承邺起身走到谢烬面前,按下他的手,说:“朕看重你,才会想把公主许配给你。不瞒你说,阿雪在朕身边七年,朕与他形同夫妻,你若与昭宁结为良缘,这便是亲上加亲。日后你想要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都不过是信手拈来,你明白么?”
谢烬听得出萧承邺是故意这么说,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语气变得冷硬,抬起眼帘平视着萧承邺道:“臣什么都不想要。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皆非臣所愿。臣只愿以身守大梁疆土,漠北一日不安定,臣一日不敢忘玄鹰军四万亡魂。还请皇上收回圣谕。”
萧承邺眸色沉了下来,勾唇冷笑:“不过赐婚而已,竟搬出玄鹰军做借口。话说得这么重,是因为有了心上人么?就算有,娶过公主,你仍可纳妾。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谢烬心一横,不容置否道:“无论如何,臣不能娶公主。”
“放肆!”
大殿内倏地剑拔弩张,萧承邺和谢烬冷冷对视,谁也不肯退让。
“谢岐川,你如今手握重兵,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臣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何不敢?”
眼看二人之间的谈话向着不可阻挡的方向而去。何瑞适时从门外进来,低眉顺眼道:“皇上。”
空气中的暗流涌动被打断,萧承邺没有应声,又看了谢烬一会儿,慢慢将目光投向何瑞:“什么事?”
“公子醒了。”何瑞神色如常,“说想见您。”
江悬说想见萧承邺,一年不见得有一次。
萧承邺脸色缓和几分,不久前的怒气转瞬化作云烟,甚至连周身杀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他没有看谢烬,面上平静如水,对何瑞道:“知道了。”
从他的反应,谢烬不难猜出所谓“公子”指的是谁。
何瑞问:“皇上现在过去么?”
萧承邺不置可否,只说:“你先去外面等着。”
何瑞颔首:“是。”
殿外,何瑞缓缓退出,回身关上殿门。
萧承邺和谢烬身影消失在门后,何瑞转头,对不远处某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去。”
小太监会意:“是。”
殿内,萧承邺收回目光,说:“阿雪醒了,朕去看他。此事改日再议。”
谢烬皱眉:“阿雪他……”
“他昨夜劳累,大约睡得不安稳。”
萧承邺的语气别有深意,不知是故意讲给谢烬听还是如何。谢烬低下头,紧了紧后槽牙,说:“既然如此,臣先告退。”
萧承邺点头:“去吧。”
殿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人是谢烬。何瑞躬身颔首,行礼道:“谢将军。”
殿内传出萧承邺声音:“何瑞。”
谢烬目不斜视阔步而去,何瑞直起身,转身走进大殿:“奴才在。”
门外的小太监,江悬瞧着眼熟。
何瑞偶尔抽不出空时,他替何瑞来送东西或传话。
江悬半睡半醒间听到外面声音,小太监站在门外,大声对玉婵道:“皇上在泰和殿接见谢将军,稍后来看望公子,请公子准备接驾。”
谢将军……江悬从床上坐起来。——萧承邺今日见了谢烬?
他想起昨晚萧承邺说要把公主许配给谢烬,以谢烬的性子恐怕不会同意,那么今日召见,二人想必不欢而散,萧承邺这时候过来……不对,以往萧承邺来之前,都不会让人提前通传。
江悬稍加思索,便明白其中缘由。
只是何瑞为什么……
小太监传完话就走了,玉婵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嘟嘟囔囔:“来便来了,怎的还要接驾……”说着一抬头发现江悬醒来,脚步一顿,心虚笑道:“公子……你醒了。”
“嗯。”江悬只当没听见玉婵抱怨,像平日那样说,“帮我更衣。”
“是。”
江悬换了衣裳,坐在案前,玉婵站在身后为他梳发。
他虽体弱,一头长发却养得极好,光滑柔顺,日光下泛着绸缎一般的光泽。玉婵每次为他梳头发,都忍不住呆呆看好久。
萧承邺便是这时候来的。
他来得无声无息,没让何瑞通传,自己进来,倚着门框观赏江悬。
江悬在哪里,哪里就像一幅画。
萧承邺甚至忘了刚才的不悦,就这样看了江悬一会儿,不紧不慢开口:“阿雪。”
江悬和玉婵一起回头,玉婵躬身行礼,萧承邺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听说你想见我?”萧承邺问。
“听谁说,何瑞么?”
萧承邺默认。
江悬轻笑:“我只问了句你在哪里,他倒是会传话。”
“你问我在哪里,不是想见我的意思么?”萧承邺走过来,手搭着江悬肩膀,缓缓抚摸他长发。“我在泰和殿,见了谢烬。”
“哦?”
“他不愿意娶昭宁。”萧承邺像平日那样随口道,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要么,你替我劝劝他?”

第21章 21 “今日,多谢何公公。”
“你虽不在意他,但他在意你得紧。”萧承邺轻描淡写道,“你劝一劝,说不定他就同意了。”
江悬一口答应:“好啊,改日你叫他来,我试试能不能劝得动。”
萧承邺似乎没想到江悬答应得这么痛快,眼帘微抬,瞧着镜中人问:“你说话当真?”
江悬云淡风轻地反问:“我为何要骗你?”
瞧了一会儿,萧承邺笑了:“好。改日我带他来。”
江悬凌晨才入睡,这会儿并不太清醒,举手投足透着股懒洋洋的劲。他站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放在唇边吹凉,浅浅喝了一口,问:“今日不用处理国事么,还在这不走?”
萧承邺说:“我叫何瑞去拿折子了,今日在这陪你。你若困了便再上床睡一会儿。”
江悬也不客气:“那我歇着了,你自便。”
萧承邺笑笑:“好。”
江悬没回床上,而是拿了本书倚在榻上翻看。他很少对萧承邺这么温和,眉梢眼角都没有平日里的冷淡嫌恶之色,似乎出去散心又见到故人之后,心情变好了很多。
萧承邺一面觉得这样也很好,一面又不自控地因为江悬无关于他的快乐而产生某些阴暗的想法。
他静静看着江悬,直到何瑞将今日要批的奏折搬来。
有不少,堆在案几上很高一摞,不用看也知道至少一半与豫州旱灾和蜀地水患有关。萧承邺皱紧了眉头,不悦道:“一点小事没完没了的上奏,就不能让朕安生几天么?”
何瑞宽慰道:“皇上当心身体,莫要动气。有些事不急,放一放也无妨。”
“……罢了,早些看完,眼不见为净。”
不远处江悬听到二人谈话,抬眼望向这边,萧承邺察觉到他目光,看回去问:“怎么了?”
江悬随口问:“还是豫州的事么?”
萧承邺点头:“年景不好,四处闹饥荒,成天净是这些糟心事。”
江悬垂眸想了想,没有接话。他虽然久居深宫,但外面的事通过萧承邺也知道一些。近两年天灾不断,加之萧承邺暴政,各地早有不满。江悬自小兵法看得多,治国安邦之策学得少,但也知道民乃国之根本,他委婉提过几次要萧承邺体恤民情,但萧承邺刚愎自用,并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久而久之江悬也懒得再劝。说到底这大梁是他萧家的大梁,楼起楼塌,与他无关。
但江悬还是不可避免想起那些活生生的人,他于多年前曾途经陇西某地,那里刚刚经历过战火和饥荒,白骨盈野、民不聊生,沿途净是难民。年少时的江悬第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他所亲眼看到的饿死的老妪、抱着母亲手指吮吸的婴儿、吃观音土活活撑死的孩童,上奏到朝廷,不过是纸上一句轻飘飘的“灾民四十万余”。
想着,江悬闭了闭眼睛,问:“豫州旱灾这么久,朝廷没有开仓放粮么?”
“自然放了,灾民也往徐州转移了不少。”萧承邺不悦道,“豫州人多,救灾总得需要时间。”
——开仓放粮还不能缓解灾情的话,想来不是人多的问题,是中间出了差错,多半,有硕鼠偷粮。
江悬看着萧承邺,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说什么。
萧承邺要的并非真正的国泰民安,而只是他眼前的歌舞升平,他想掌控一切,而“天灾”不由他说了算,所以他只听自己想听的,至于灾情真正如何、死了多少人,他并不关心。
从他坐上这个位置那一天起,他便沉迷在了权力带来的至高掌控欲中,对大梁如此,对江悬也如此。
江悬看透这一点,更觉得他荒谬可悲。
二人相对无言,江悬先移开目光,重新拿起自己的书。
秋日暖阳从窗外照射进来,洒了江悬一身。他像只晒太阳的猫,没多久便开始犯懒,不知不觉阖上眼帘。
萧承邺抬眼,刚巧看见江悬手臂垂在榻外,指尖要掉不掉勾着那本薄薄的书。萧承邺转头给一旁磨墨的何瑞递了个眼色,何瑞走过去,拿下那本书,找来一张薄毯给江悬盖上。
“江公子睡着了。”何瑞回来,低声对萧承邺禀报。
萧承邺“嗯”了声:“让他睡吧。这几天他也累了。”
“昨夜天牢走水,外头嘈杂喧闹,想来惊扰了公子。”
萧承邺冷哼:“一群吃干饭的废物,天牢里居然能让人逃了,简直可笑。”
何瑞想了想,说:“那刺客在围场行刺时便是有备而来,背后定有同伙。这次劫狱,想来也是早有准备。”
——谢烬回京没多久,整日不是在军营里舞刀弄枪就是在大街上闲逛,这些萧承邺都知道。何况那晚,谭正则与谢烬显然是第一次见面,否则他也不会大声斥骂谢烬,引得萧承邺想起江家旧事。
萧承邺垂眸沉思许久,说:“再查一查谭家余下的人。还有谭慎之生前的关系。”
何瑞不露声色:“是。”
此事算是暂且揭过了,萧承邺继续批折子,何瑞继续安安静静磨墨。江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他醒来时,萧承邺刚刚处理完公务,何瑞正将那些散乱的折子归整到一处。
江悬慢慢坐起来,看见萧承邺,目光顿了一顿:“你怎么还在这里?”
萧承邺抬眸,原本冷淡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我不能在这么?”
“……”
“醒来得正好,该用午膳了。”萧承邺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对何瑞道:“这不用你忙,去看看小厨房里汤好没好。”
何瑞颔首:“是。”
前几日西域进贡了几株天山雪莲,这些稀罕玩意一向少不了江悬的,今日萧承邺让何瑞带了一株来,给江悬炖汤补身体。
何瑞去小厨房,江悬走过来,垂眸看了眼案上堆放的奏折,微微蹙眉。
“怎么?”萧承邺问。
江悬移开目光,变作平日漠不关心的样子:“没什么,有些饿了。”
萧承邺一哂:“难得听你说饿。”
“我又不是吸风饮露的神仙。”
这句话说完,江悬蓦地一滞,脑海里莫名浮现谢烬面容。那天他来看自己,说“冬天回去,我给你烤羊腿吃”。
冬天快到了……
“又在想什么?”萧承邺打断江悬思绪。
江悬回神,摇摇头说:“睡久了,有些头疼。”
“下午让张太医来看看,秋冬时节容易风热感冒,还是小心些好。”
“嗯。”
萧承邺今日已在映雪宫消磨一上午,连给太后请安都没去,下午不好再继续赖在这,故用完午膳便走了。临走前他把何瑞留下,让何瑞等着张太医来,江悬有没有事都第一时间回禀他。
江悬坐在廊下眯着眼睛晒太阳,何瑞静静候在一旁。午后阳光明媚,一天中难得有这么一会儿暖和时候。江悬抬眼,懒懒道:“何公公。”
何瑞颔首:“公子。”
“今日,多谢何公公。”
“公子何出此言?”
江悬微微一笑:“眼下只有你我,何公公就无需明知故问了。”
何瑞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平静道:“奴才担心皇上怒极伤身,方才出此下策。何况谢将军身居要位,若是与皇上生出嫌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底下这些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放眼后宫,也只有您能让皇上暂且息怒。说起来,奴才才应该多谢公子。”
何瑞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他内心所想一般。江悬不以为意地笑笑,说:“何公公不愿说就罢了,这次当我欠公公一个人情。”

第22章 22 “你不反,我反。”
七年前江悬到映雪宫时,何瑞还只是萧承邺身边一个小太监,瞧着甚至比江悬年纪还小些。然而不过两三年,他先成了掌事太监,又晋升为太监总管,接着越来越得萧承邺信任,如今已然是萧承邺身边最为信任和得力的心腹,说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萧承邺这般暴虐多疑的君主。何瑞能有今天,想来不仅是懂得察言观色,还需深谙萧承邺喜恶、且能够隐忍、识深浅、知进退。
江悬这么一想,竟有些敬佩他。
下午张太医过来,替江悬看过,说他近日恢复得不错。
“脉象来看,公子心中郁结之气稍有和缓。”张太医收起药箱,问,“公子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倒也没有。只是出宫散了散心。”江悬答。
张太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说罢起身,道:“那微臣先告退。天冷,公子和玉婵姑娘留步。”
“好,有劳太医。”
张太医提着药箱离开,何瑞也跟着告退,江悬回到自己卧房,想起萧承邺今日说要给谢烬赐婚的事,心里莫名一阵不是滋味。
说到底,萧承邺是君,谢烬是臣,除非谢烬豁出去要忤逆,否则他没有理由拒绝赐婚。
可惜江悬人在囚笼,无法与外面互通消息,谢烬年轻气盛、桀骜不驯,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对萧承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将军府中。
自打谢烬今日从皇宫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连午饭都没有吃。
他倒也没做别的,只是把回京这段时日从漠北传来的战报和消息都看了一遍,默默估算各方兵力,一面在沙盘上模拟战局,一面画了一张又一张草图。
朝中那些指手画脚的文官总爱说谢烬带兵莽撞,把好好一支军队训得如西北悍匪一般,但他们忘了谢烬自小长在江述行身边,耳提面命,不可能真的冲动鲁莽、缺少谋略。
这样也好,谢烬越是看起来疏谋少略,那些人对他越是放心。
从中午到下午,谢烬半步没有离开书房。他心里很清楚,无论胜算几分,这一仗都非打不可。
只是他要找点事情干,这样才不会一直想着江悬,让自己心乱如麻。
砰砰砰!
有人拍门:“将军!西北来信!”
来人是谢烬的副将裴一鸣,是谢烬此次回京唯一带在身边的亲信。
谢烬起身去开门:“何事?”
裴一鸣急得忘了礼数,一见谢烬便急匆匆道:“北狄打到阴山,有一支精锐往雁门关来了!”
北狄?谢烬面色一凛:“我看看。”
西北这支蛮夷从汉朝开始便与中原纠缠,你退我进、你来我往,千百年未有胜负。大梁建国后江家三代人将他们往北赶出阴山以北、往西赶出玉门关以西,扩充疆土万余里,用几十年时间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西北防线。二十年前,北方一支骁勇善战的部落横空出世,统一北方各族,建立起新的王朝,定国号为大燕,接着大举向中原进攻,然江述行和江凛父子二人率玄鹰军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七年前幽鹿峡一役,是他们唯一一次将西北防线撕开一道缺口,本以为可一举南下攻破雁门关,没想到谢烬接过帅旗,又将他们打回到阴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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