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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江悬原本放松的眼睑倏地睁开,不可置信般缓缓抬眼,视线却被谢烬突起的喉结和下颌遮挡。
这或许不能算作是一个吻。
谢烬只是这样用嘴唇触碰着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江悬低头,视线停在谢烬身体某处。——是有反应的,但江悬没有察觉到任何别样的欲望。仿佛一切都发自本能,亲近他是本能,有反应也是本能。
这让江悬想起七年前最后一次分别。
那时谢烬已经不小了,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头窜得比他还高,有时站在他面前,会让他分不清谁才是哥哥。
不过谢烬打小叛逆,一向不爱叫他哥。
那会儿还是秋天,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江悬随父兄到几百里外驻军,谢烬身上有别的任务,不能同他们一起。
离开那天谢烬绷着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不高兴似的,把江悬堵在帐子里,问:“江帅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江悬有意逗他,故意说:“江帅不让你去,你去问江帅,为何问我?”
“我,”谢烬噎了一下,眉眼肉眼可见的耷拉下去,“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打仗的事不好说。”
“阿雪。”
“嗯?”
谢烬忽然用力拥抱住江悬,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江悬无奈一笑,抬手拍拍谢烬后背,说:“你也是,万事小心,自己多保重。”
二人从小到大聚多离少,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整整七年。十几岁时的谢烬可以肆无忌惮拥抱江悬、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不带自己,现在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触碰,留下一个不算是吻的吻。
江悬难得心软了一次,开口道:“岐川。”
谢烬声音低低的:“嗯。”
“没记错的话,下个月是你生辰。”
“……嗯。”
“二十二岁,也该考虑成家了。”
谢烬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说:“不考虑。”
江悬抬眼:“为何?”
“你比我年长,就算考虑,也该你先考虑。”
“你明知道我……”
“你总不会一辈子困在皇宫,日后离开这里,你想娶妻生子,有的是机会。”
这话听着不大高兴,语气很淡,甚至有点冷冰冰。江悬想了想,微微起身,谢烬以为他想离开,忽然按住他肩膀,一用力把他压回床上。
这下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客气的距离也没有了,谢烬胸膛宽阔,几乎将江悬整个人笼罩在身下。
“江问雪。”
江悬一愣,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谢将军,这是又生的哪门子气?”
谢烬咬紧后槽牙,被江悬一问,脸愈发的黑。
“我会不会成家,你难道不知道么,为什么还要问我?”
江悬不解:“我?”
“我找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出去吃我喜酒的?江问雪,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谢烬问住了江悬。
他算什么……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久别重逢的故友,
家破人亡后这世上唯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似乎都是,但都不止。
唯一没有疑问的是谢烬于江悬而言是不同的,在他前十几年的人生中,除了父母兄长,谢烬是陪伴他最多的人。在谢烬面前,江悬从不需要掩饰自己喜怒。甚至母亲病逝那天,也是谢烬陪着他,让他靠在肩膀哭了一整夜。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谢烬,如江悬从前所想,成了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谢将军。江悬想过他终有一天会让“谢”字旗飘扬在大梁领土上空、会让所有敌人听到他名字闻风丧胆、抱头鼠窜,但没想过自己也许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那样的场景。
不能并肩也没关系,他至少不该成为谢烬如今的牵绊或阻碍。
“岐川……”
江悬张了张口,一向游刃有余的人忽然好像没了话说。
谢烬问,声音低哑:“很难回答么?”
是有些难回答。
江悬沉默许久,抬起头,目光落入谢烬眼瞳。
“那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本来下定决心要死了。这些年我有很多死的机会,但我一直撑到现在,想要回漠北看看,看看玄鹰军在你手里变成了什么模样。但那天晚上见过你,我的愿望忽然实现了,我在你身上看到戈壁和草原、沙漠和旷野,看到七年前玄鹰军留下的那缕孤魂,我忽然了无牵挂,闭眼之后只觉得安宁。如果不是第二天你又来找我,也许我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你对我来说算什么,但我放下一切决定赴死是因为你,最后挣扎着再次醒来也是因为你。阿烬,你我之间至少有一个要在西北的烈日下策马奔驰,我愿意那个人是你。”
说下这段话时,江悬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坦露过心扉,他习惯在萧承邺面前说半真半假的话,久而久之,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谢烬蓦地怔住。
“不,”他摇头,“我不愿意。”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只是这样说说罢了。”江悬恢复了平日的不在意,推开谢烬起身道,“聚散别离,身不由己,又不由我说了算。”
这次谢烬没有拦他,江悬走到衣架前,拿起那身干净里衣丢给谢烬:“穿上吧,谢将军。”
谢烬沉默地接住,不发一言。
江悬走到外间,推开门,敲敲门框:“玉婵?”
“诶,公子。”玉婵小跑着从廊下过来,“公子有何吩咐?”
“帮我备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或是侍卫穿的衣服,洁净即可。”
玉婵疑惑:“侍卫的衣服……公子自己穿?”
“不。”江悬想了想,抬手比划谢烬身高,“约摸这么高,比我健硕些。”
——玉婵当即明白,是那位“故人”又来了。
“是。公子稍等我。”
没一会儿,玉婵抱着一身衣裳回来,交给江悬说:“咱们宫里只有这个,公子瞧瞧。”
江悬接过,点点头:“你在外面守着,来人知会我。”
“是。”
江悬去而复返,谢烬已穿好里衣,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江悬放下衣裳,说:“委屈谢大将军先扮一天侍卫。”
谢烬闻声抬头,问:“你刚才告诉那宫女,不怕她告密么?”
江悬冷哼:“你上次来她便知道了。”
“……抱歉,是我疏忽。”
是疏忽还是关心则乱,江悬心里清楚。他走近,看见谢烬戴在胸前的狼牙吊坠,目光一滞:“这个……你还戴着?”
谢烬随着江悬目光垂眸,点点头:“是。”
江悬拿起那枚吊坠,看了一会儿,说:“那次我没有带弓箭,身上只有一把匕首。”
“我知道,你很机敏,也很勇敢,几乎是徒手杀了那头狼。”
江悬笑笑:“回去被我爹狠狠教训一顿。”
“江伯父也是担心你。”
“我总是不听他的话。最后那次,他让我留一队人马原地驻守,我却执意随他和哥哥一起去。”
“不怪你,阿雪。”谢烬站起身,把江悬揽进怀中,摸摸他的头发,“萧承邺若是觊觎你,就算那天你没有出事,他也会寻别的办法。”
“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那些事,一直没机会与人说罢了。
江悬闭上眼睛,额头轻轻抵在谢烬肩头。
“岐川。”
“我在。”
“昨夜我又梦到他们。我梦到那天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玄鹰军四万余人,杀到最后全军覆没,到早上日出时,我几乎分不清红的是血还是太阳。后来我中了一箭,流了很多血,再后来下起大雪,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
谢烬拥紧江悬,哑声问:“哪里?”
江悬一滞。
“哪里中了箭?”
江悬拿起谢烬左手,放到自己右侧肩胛骨下方:“这里。”
隔着一层布料,七年前的伤疤几乎无法察觉。
谢烬低头,缓缓握紧自己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阿雪,我来晚了。”

第19章 19 “今日结果,你满意么?”
谢烬没有告诉江悬,他听闻玄鹰军遭遇埋伏后,曾违抗军令带兵前去增援。然而天寒地冻,路途遥远,等到他赶到,战场清扫完毕,江家父子尸身已被送回京中。
江悬轻轻攥着他衣角,对他说“我为什么没有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谢烬坐在屋顶上,抬头望向远处夜空。
长天孤月,高悬不坠。
如江悬之于他。
视线某处忽然冒起烟雾,谢烬循着看过去,烟雾来自皇宫西侧天牢方向。只见高墙之中火光映出,不过须臾已是浓烟滚滚。
没记错的话,今日谭正则要转押至天牢。
难道……
将军府到皇宫还有一些距离,谢烬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什么,但这个节点上,天牢走水走得蹊跷。谢烬有种预感,是林夙出手了。
秦王府。
萧长勖和林夙相对而坐,围着一张小炉,烹茶夜话。
澄黄的柿子烤得滚烫绵软,剥开外皮,阵阵甜香弥漫在冷清的空气中。萧长勖把剥好的柿子放进林夙面前小碟,说:“蒲州新下来的柿子,尝尝。”
林夙放下手中茶盏,淡笑:“王爷一点也不担心么?”
“你办事,我有什么好担心?”
“人接回来,如何安置,还得王爷定夺。”
“放心,已有准备。”
“那就好。谢将军难得拜托我一次,我可不能给他办砸了。”
萧长勖抬眸,打趣道:“他一向不待见你,你倒是大度,如此悉心竭力为他办事。”
林夙面不改色:“我在谢将军心中乃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之士,他若装出待见我的样子,反倒不是他了。”
“你打算就这样让他误解下去么?”
“并非误解,我本质如此。”
“在我这也是?”
林夙笑笑:“王爷明知故问。”
夜深了,远处火光渐弱。
林夙不紧不慢剥着花生,向外瞥了一眼,说:“人救出来了。”
萧长勖意料之中,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嗯。”
林夙道:“那夜谢将军请我帮忙,说,我想要什么,记在王爷账上。”
“哦?”萧长勖抬眼,好整以暇看着林夙,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事成之后,江悬跟我走。”
哗啦,杯盏碎了满地。
萧承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问:“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皇上恕罪!”
今夜轮值的牢头磕头如捣蒜,不出意外,这将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萧承邺。
“李策。”
“臣在。”
“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
“是!”
火光映照整座皇宫上空,为此不眠的除了泰和殿,还有远在皇宫偏僻处的映雪宫。
江悬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渐渐消歇的烟雾,眸色渐深。
“公子……”玉婵忧心忡忡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江悬摇摇头:“不知道。”
“会不会是那位……”
话说一半,江悬投来一道冷淡目光,玉婵当即闭嘴,默默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寝殿门砰的推开,萧承邺大步进来,带着一阵刺骨寒意。
“出去。”他冷声对玉婵道。
玉婵看着江悬,正犹豫着,萧承邺又是一声厉喝:“滚出去!”
玉婵吓了一跳,忙不迭应声:“是。”
待她退下,萧承邺一把抓起江悬手腕,用力一拽将人拽到自己面前,阴恻恻道:“谭正则不见了。”
比起暴怒的萧承邺,江悬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微微抬眼问:“谭正则?”
“我知道你记得。”
江悬垂眸想了想:“唔,那个刺客。”
“谭家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谁还有本事把他从天牢救出去?那晚你在场,想必也听见了,他死到临头还在为江家鸣不平!”
“我听见又如何,难不成你认为我有本事救他?”江悬不禁失笑,“萧承邺,他不过是提了一句江家,你便如此耿耿于怀,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住口!”
萧承邺怒极,一把把江悬掼到床边,掐住他脖颈:“你没有本事救,有的是有本事的人。那晚谢岐川如何看你,你当朕没有看见么!”
萧承邺气头上不知轻重,江悬皱紧眉头,霎时脸色惨白。他的痛苦仿佛唤起萧承邺一丝理智,萧承邺松开手,江悬跌回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你的意思是,谢岐川,为了我,冒死去救一个死囚,只因那人替江家说了一句话……?哈,萧承邺,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萧承邺面色愈发阴沉。
咳嗽带出泪水,江悬眼尾染了红,唇角含着一抹轻蔑的笑,仿佛在笑萧承邺愚蠢。
萧承邺对江悬这副模样再熟悉不过。从始至终,江悬对他只有轻蔑和漠视,甚至怜悯,而从未有畏惧。哪怕他身处高位,动动手指就能让江悬生不如死,江悬还是不怕他。
江悬不怕他,也不恨他。
更遑论别的感情。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萧承邺冷冷开口,“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江悬轻笑着反问:“你不是一向如此么?你要杀谁尽管杀便是,不必拿我当借口,谢岐川也好,旁人也好,与我无关。”
提到谢烬名字时,江悬语气并无半分不同。
萧承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或眼神中得到些许他待谢烬不同的佐证,然而一无所获。
事实摆在眼前,江悬不在乎谢烬。
萧承邺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对谢烬的怀疑毫无根据,完全出自他阴暗的嫉妒。他嫉妒谢烬和江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嫉妒久别重逢后谢烬对江悬毫不掩饰的热忱。但此刻江悬的冷漠让他稍有冷静,他弯下腰,轻轻拭去江悬眼角泪水,露出一个温和却冰冷的微笑:“我不会杀他。”
江悬微微皱眉。
“我不仅不会杀他,还会把公主嫁给他。阿雪,很多事情并不仅仅只能靠杀人解决,还有别的办法。你把我想得太残暴了。”
公主……
萧承邺膝下无女,所谓公主大抵是他两位胞妹。一位已有婚配,另一位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是先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幼女。
“这样做,你满意么?”萧承邺看着江悬,柔声问,“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怎会舍得让他死?他会封侯拜相、一生荣华富贵。只要你好好活着,留在我身边,所有你在乎的人,我都会善待。”
——在这之前,江悬只觉得萧承邺是个疯子,但现在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
“有意思么?”江悬问。
萧承邺眸色一暗。
“你不该问我满不满意,而是该问你自己。今日结果,你满意么?”
“江悬。”
“你不满意。但你发现一切已经无可转圜。你除掉江家,但江家的位置还会有别人,你对我用尽手段,但你我从一开始便是错,无论日后做何努力,都不过是错上加错。”
“朕没有错!”萧承邺厉声打断,面容已然变得扭曲,“今日所有皆是朕所愿,就算重来,朕还是会做同样选择!”
空气蓦地安静,只剩萧承邺情绪过后的急促呼吸。
江悬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如水,仿佛早已看透。
“就当你没有错罢。”
“朕没有错。”萧承邺不知在对自己说,还是对江悬说,“朕永远不会错。”

第20章 20 “朕与他形同夫妻。”
这似乎是萧承邺第一次没有在床上折磨江悬,尽管江悬依旧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我有时好奇,你究竟是不容我,还是不容所有男人?”萧承邺从身后拥着江悬,低头轻轻啃咬他单薄的肩膀,“难道说一定要换个女人来,你才会有反应么?”
江悬闭眼咬牙,额角微微冒出汗水。“你大可试一……啊……!”
“不可。我怕你知晓其中滋味,从此乐不思蜀。”
萧承邺不紧不慢动作,窗外透出晨光熹微,江悬一夜未眠,体力已有不支。
“你要做就做……别废话……”
“急什么,今日无需上朝,有的是时间。”
天微微亮时,江悬终于在疲倦和疼痛中睡着了。
何瑞捧着萧承邺的衣服从外面进来,低声问:“皇上在这里歇息还是……?”
“回泰和殿。”萧承邺坐起身,随手摸了摸江悬头发,再抬起头,脸色恢复平日的冷淡,“替朕传谢岐川。”
“是。”
昨夜天牢走水、谭正则脱逃,今日一早萧承邺便传谢烬进宫,谢烬本以为会是关于昨晚的事,没想到见面之后萧承邺并未提及,只问他回京这段时间习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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