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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江悬又重复一遍:“听到了么,你不许答应。”
“不许”二字有种心照不宣的亲密,谢烬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这句话与以往那些都不相同。他反问说:“你那日不是说,我也该考虑成家了么?为何不许我答应?”
“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江悬面不改色,“何况昭宁是萧承邺胞妹,你若娶她,日后秦王与萧承邺反目,你要如何自处?”
“昭宁是萧承邺胞妹,也是秦王的妹妹,秦王还能为难我不成?”
“谢岐川。”
眼看江悬要不高兴,谢烬没忍住一笑:“你生气了?”
江悬反应过来谢烬是故意的,表情一僵,张了张口道:“……没有。”
“没有的话,我可要答应萧承邺娶昭宁了。”
“你再胡言乱语,我……”
江悬作势扬手,谢烬握住他手腕拢进自己怀里,收敛起玩笑神色,看着江悬眼睛说:“我不会娶昭宁,我谁都不会娶。阿雪,我唯一愿望带你回家。不要别人,只要我们两个。你想带兵打仗也好,从此隐姓埋名也好,我都会陪你。”
突如其来的认真让江悬措手不及,他难得这样无言以对,怔怔看着谢烬,半晌,眨了眨眼睛,默默垂下睫毛。
“你不必事事考虑我。”江悬说。
“我当然要事事考虑你。”谢烬脱口而出,说完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答应过江伯父,要保护好你。”
“那都是小时候的玩笑话。”
“不,不是玩笑。我一直都记着。”
“岐川……”
“所有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
宫墙深重,万籁俱寂,夜风拂动着月光如水。
谢烬的怀抱抚平了江悬身体里所有难耐不安,他安安静静靠着谢烬,半晌,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烬身子僵住。
江悬将他的沉默当做是默认,继续问:“我与萧承邺,你不介意么?”
谢烬摇头:“不介意。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好的。”
“可是我介意。”江悬缓缓道,“你也许并不知道我和萧承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事,就算日后将他挫骨扬灰,也必当如附骨之疽折磨我一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多久。岐川,我不是一个合适的人。”
谢烬拥抱住江悬,抱得很紧:“不,阿雪,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你知道么,小时候我总爱偷偷想,你若是姑娘就好了,长大我就可以上门提亲,求江伯父把你许配给我。后来我又想,我心悦你,管你是男是女,大不了挨江伯父一顿揍,总之我一定是要娶你的。”
江悬抬眼:“……娶我?”
“难不成你要抵赖么?刚才我已亲过你了。”
江悬哑口无言。
是他默许了谢烬那个吻,后来又主动亲了谢烬。
他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现在被委屈无辜的谢将军找上门,堵着他问“你不肯对我负责么?”
可究竟是谁该对谁负责?
这大约是第一次江悬在口舌上没能占了上风,他直愣愣看着谢烬,张口,欲言又止。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谢烬扣紧江悬手,低声说,“你我在此缔结婚约,待尘埃落定,我以十万玄鹰军做聘娶你为妻,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江悬下意识捂住谢烬嘴巴,手却被谢烬拿开:“我没有开玩笑,阿雪。”
尽管谢烬平日总是吊儿郎当,此刻眼中却没有半分狎昵。江悬心里某一处轰然倾塌。对视许久,微微垂眸:“好。”
谢烬一滞。
“我等你。”
短短三个字,甚至称不上承诺。只见谢烬用力抿了抿嘴唇,倾身拥抱住江悬,无比郑重道:“你等我。”
“嗯。”江悬说,“我等你。”
窗外月光似水,映出房中紧紧相拥的人影。江悬第一次在谢烬面前这样狼狈,衣衫散乱、满身红痕,一头青丝随意散落,烛光下仿若凌乱的绸缎。
但也是第一次在谢烬面前如此平静坦然,再多的不堪与狼狈,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谢烬捧起他的脸,低头落下一个吻。
江悬知道,这个吻是心疼和不舍。
他本可以像过去一贯那般咬牙捱过今夜的痛苦和屈辱,却因为忽然有人心疼,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还不到时候,他还不能真的坠落。
“岐川。”
“嗯?”
“你再不走,我要舍不得你了。”
“阿雪……”
江悬轻轻推开谢烬:“我答应你,我会保重自己,在这里等你回来。”
就算江悬不说,谢烬也知道,战事紧迫,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半跪下来将江悬抱起。江悬攀住他肩膀,身子一轻,被他稳稳抱回床上
“我会尽快。”谢烬说。
江悬点点头:“不可心急,万事小心。”
“我知道。”谢烬弯下腰,最后一次捧起江悬脸颊,深深亲吻他。
“多保重,阿雪。”
“你也是,多保重。”

三日后漠北传回消息,谢烬已抵达雁门关,率军赶赴阴山。
据说北狄这次带兵的是大燕王子乌恩其,传言这位年轻皇子骁勇善战,是北狄难得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几年前谢烬与他交手过一次,那时他初出茅庐,不敌谢烬,如今卷土重来,不知是否存了一雪前耻的心思。
不管是不是,单凭他雷厉风行偷袭阴山这一仗来看,这些年他带兵的本事长进不少。据说大燕众皇子之间内斗严重,此番他若能打赢这一仗,想来储君之位不在话下。
谢烬率军驻扎在阴山脚下的武川城外,乌恩其闻声而动,没有正面迎敌,反而主动往北退了一百里。
敌不动,谢烬自然也不动。漠北连日大雪,鸟兽无踪,积雪轻而易举便能掩盖行军踪迹,此时追击,定有埋伏。
安顿好之后,谢烬先给自己外公去了一封书信。信里倒没说别的,只问候了老人家身体,顺带提了几句边关将士辛苦。
钟老爷子人精似的,想必收到信之后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就这样过了两天,军营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谢烬夜里外出回来,马停在帐子外面,副将裴一鸣刚好路过,对他道:“将军,京城来客人了。”
“谁?”
裴一鸣还没回答,只见帐帘掀开,熟悉的轮椅声吱呀吱呀响起。
林夙一身狐毛大氅,像平日那样戴着面具,微微颔首道:“谢将军。”
谢烬下马,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林先生?天寒地冻,你怎么来了?”
“王爷不放心将军,派我来看看。”
来看看……?
林夙腿脚不便,必是坐马车来的,算算时日,应当是谢烬前脚刚离京,他后脚便动身了。
谢烬上下打量林夙一眼,不咸不淡道:“我面子够大的,林先生竟愿意如此长途奔波。”
林夙淡淡一笑:“王爷之命,不得不从。外面凉,将军里面说话。”
说完林夙便摇着轮椅进去了,谢烬撇撇嘴,小声道了句“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林夙笑笑,只当没有听到。
帐子里燃着火盆,将寒冷阻隔在门外,炉子里木炭噼啪燃烧,一小壶奶茶咕嘟咕嘟的沸腾着,为冬夜带去几分静谧温暖。谢烬脱下大氅,提起茶壶为林夙倒了一碗奶茶,道:“不知林先生来,招待不周,见谅。”
漠北寒冷,奶茶里加了酥油和盐,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寒夜中很是勾人。
林夙接过茶碗捧在手里,谢烬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说:“这是用西北砖茶煮的,阿雪喜欢喝。”
林夙垂眸,不露声色道:“江公子离开这么多年,谢将军仍记得他喜好。”
谢烬不以为意一笑:“七年,转瞬而已。”
“此次好容易找到江公子,谢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阿雪想必放不下玄鹰军,我应当会陪他一起守在漠北。”
林夙点点头。
“怎么了?”
“没什么。”林夙微微一笑,换了话题,“我这次来,其实是有消息带给将军。事关重大,王爷不放心别人传信。”
谢烬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认真:“什么消息?”
“豫州要反。”
——豫州。
大旱三年,民不聊生,救灾官员自上而下贪腐,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既然有谭正则以身犯险行刺萧承邺,那么再有人造反也不奇怪。
“谭正则说的么?”谢烬问。
林夙点头:“是。”
“为首的是谁?”
“安阳县一股民兵,为首的是一个叫罗阳的人。据谭正则说,此人曾是安阳县一名百夫长,虽出身低微,但颇有胆识和谋略,且擅长鼓舞人心,在当地一呼百应。”
谢烬低头想了想:“他们有多少兵力?”
“青壮年只有不到一万,若算上支援他们的百姓,六七万是有的。”
一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如今正值北狄来犯,若豫州造反,西北必然抽调不出兵力前去镇压,那么最近的便是京城附近的驻军。
谢烬问:“他们打算何时动作?”
林夙答:“月底之前。”
也就是十天之内。
照理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趁中原内乱,谢烬可率军一举攻入皇城。然而乌恩其在北边虎视眈眈,倘若谢烬离开阴山,北燕势必会再一次攻打过来。
林夙看出谢烬顾虑,主动开口道:“王爷知道谢将军放不下西北战事,故派我来告诉将军,先以西北为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北狄趁虚而入。”
在林夙说这句话之前,谢烬本已开始考虑若萧长勖打算这时举兵,他要如何在西北和京城之间取舍。眼下看来,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内忧外患之前,萧长勖至少顾全大局,不会因一己私利让他抛下西北不管。
不过……江悬还在京城,萧长勖能如此果决,他却不能。
“先看看豫州如何动作罢。”谢烬沉思道,“民兵造反,不一定能掀起水花。”
林夙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我这次来,给将军带了一个人。”
谢烬抬眼:“谁,谭正则么?”
“正是。”
“说起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谢林先生。”
“将军不必客气。”
“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武川城中。他身份特殊,我不敢贸然将他带到军营。”
“好,有劳林先生。我知道了。”
夜深了,林夙慢慢喝完一碗奶茶,放下碗说:“那我先回去了,将军早些休息。”
谢烬站起身:“林先生留在军营吧,我叫他们收拾一顶帐子给你,天寒地冻,省得来回奔波。”
林夙没有推拒:“好。有劳。”
“来人。”
谢烬对帐外唤了声,裴一鸣进来,抱拳道:“将军。”
“带林先生去休息。记得准备一床厚实的被褥。”
“将军放心,已为先生备好。”裴一鸣说完,对林夙道,“先生这边请。”
林夙微微颔首:“多谢。”
漠北不比京城繁华,一入夜四下寂静,只余满天星斗。送走林夙,谢烬一人来到帐外,习惯性入睡前检查四周。
雪晴了,今夜的星星和月亮格外的亮。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北燕将领胡和鲁率军埋伏江家父子,后来在战场上,胡和鲁被谢烬亲手所杀。
出于某种约定成俗,两军交战一般默认一不可肆意虐杀,二不可侮辱尸体,但那次谢烬连犯两项忌讳,不仅挑断胡和鲁手筋脚筋,将他吊在城门口万箭穿心,还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将一麻袋分辨不出人样的尸块送还给北燕。
北燕自然满朝震怒,事情传回京城,大梁文武百官也无一不谴责谢烬,那段时日,光参他的本子就在萧承邺案上堆了三尺高。最后萧承邺罚了谢烬三个月俸禄,以及闭门思过二十天,此事才算了结。
谢烬心里自然是不服的。那时他年轻,换做现在,胡和鲁不会死得这么容易。
谢烬绕着军营走了一圈,将士们休息的休息、守夜的守夜,一切如常。
不知不觉走到林夙帐前,谢烬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放慢脚步靠过去。
帐外寂静无声。
里面透出微微光亮,想必林夙还没有歇下,谢烬想了想,悄悄将门帘掀开一条小缝。
虽说林夙是萧长勖的人,也帮过谢烬不少忙,但谢烬一向不能完全信任他,尤其这次谢烬前脚到阴山,他后脚就跟来,很难让人不多想。
帐内,林夙背对着谢烬坐在轮椅上,正将自己的披风和外衣脱下叠好。
他总穿得严严实实,哪怕夏天也是一身密不透风的长衫,连脖颈都不肯露在外面,这是谢烬第一次看他只穿里衣的样子。
倒没什么稀奇,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和常人一样。
但当他挽起长发,露出后颈和一段若隐若现的下颌线时,谢烬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好像在哪见过。
只见林夙抬起手,放在自己面具上。
谢烬屏息凝神,然而就在这时,帐顶上的积雪忽然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一整块砸在地上,发出碎玉般的清脆声响。林夙动作一滞,缓缓推着轮椅转身。
谢烬在雪落瞬间就已经放下帐帘侧身躲到一边,悄悄隐匿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林夙来到门边,将帐帘轻轻推开。
从谢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而林夙大约看不到他。但不知为何,谢烬总有一种林夙此时的停滞是在寻找他踪迹、并且已经找到的直觉。
再一低头,帐子外面扫过雪的空地上,因为刚才的落雪又洒下薄薄一层细雪,而谢烬退开时,不小心在上面留下半个不太明显的脚印。
这么暗的天,林夙不一定看得到……
就这样安静许久,林夙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帐帘落回原处,谢烬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
尽管仍旧好奇面具下那张脸,但眼下林夙必有警惕,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摘下面具了。
谢烬小心翼翼离开林夙帐子周围,脑海中再一次闪过刚才的背影。
究竟在哪见过……

第二日上午,谢烬随林夙到武川城中与谭正则会面。
来的路上谭正则听林夙说了这次救人始末,也知道了谢烬并非自己以为的那种人。故刚一见面,他便二话不说给谢烬行了一个大礼。
谢烬没有阻拦,只见谭正则咣咣咣磕了三个头,郑重其事道:“在下这条命是谢将军和林先生救的,日后但凭将军驱策,万死不辞!”
谢烬看了林夙一眼,对谭正则说:“起来吧。我救你不是白救的,不过眼下暂且还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安生在此休养,用得着你的时候,我定然不会跟你客气。”
谭正则起身抱拳:“是!”
林夙道:“军中人多眼杂,谭兄弟若在此长留,还得要改变些许外貌才好,当心有人认出。”
谢烬接话:“林先生还会易容之术么?”
林夙莞尔:“略懂一二。说是易容,其实只要变换着装和须发,注意行走坐卧之姿态,再于脸上稍作修饰,便能有改头换面之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烬不自觉想起昨晚看到的背影,随着林夙的话,慢慢回忆起他的着装须发、举手投足,还有脸上的修饰。
显而易见,林夙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谭正则对谢烬和林夙之间的暗流毫无察觉,躬身道:“那有劳林先生。”
林夙微微颔首:“客气了。”
林夙为谭正则易容,谢烬坐在一旁看,边看边问谭正则关于豫州起义的事。
谭正则所知有限,无法说出具体的计划和安排,只告诉谢烬一些关于罗阳的身份和生平。据谭正则说,罗阳颇有野心,或许并不会心甘情愿为萧长勖所用。
谢烬垂眸沉思,只听林夙轻描淡写道:“不为己所用者,除了便是。”
“可是,”谭正则皱眉,显然不是很认同,“起义军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他们既选了这条路,想必都有赴死的决心。何况在下并没有说过要将他们一举剿灭,老百姓图的不过是吃饱穿暖,谁能给好处,他们自然跟谁。”
谭正则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没能反驳林夙。这么会儿功夫,林夙已将他原本的发髻换了样式,剃掉一部分胡须,脸上随意涂抹几下,虽都是些不着痕迹的微小改动,看起来却像是活生生换了个人。
谭正则瞥见铜镜里的自己,不禁诧异:“林先生果然妙手。”
林夙淡淡一笑:“过奖。谭兄弟可试着微微驼背,与这张脸更相符些。”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小瓶药,递给谭正则说:“这是可以改变声音的药丸,必要时可服用一粒,不过不可多用,对身体有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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