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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谭正则接过:“多谢林先生。”
“好了,那谭兄弟多保重,在下与谢将军便先回去了。”
林夙浅浅躬身行礼,谭正则连忙道:“二位慢走。”
离开谭正则住处,林夙推着自己轮椅走在前面,谢烬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行过一条街道,林夙停在街角,慢慢转回身:“谢将军。”
谢烬停下脚步。
“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么?”
四下无人,谢烬省了那些迂回,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夙面露疑惑。
“凭空出现,擅长易容,精于谋略。林先生,你真的只是一介小小谋士么?”
林夙莞尔:“在下祖籍淮南,出身扬州,家中父兄皆在,谢将军若不放心,大可派人去查。至于因何擅长易容,实不相瞒,家中有长辈从事梨园,故在下跟着学了些妆扮之术。”
“林先生如此坦诚,那我也说实话。我查过你。正因查过才有不解,林先生出身江南商贾之家,如何通晓行兵布阵之术?你的言谈举止,可不像是一般人。”
“不过多读了几本书,纸上谈兵而已,谢将军谬赞了。”林夙仍旧面不改色,微微笑着说,“将军放心,在下所求之事,与王爷和将军是一样的,至少事成之前,将军可把在下当做是自己人。”
说完,林夙微微一颔首,转身摇着轮椅离开,留谢烬一人在原地。
谢烬看着他背影,半晌,终是没有跟上去。
回到军营,今日依旧风平浪静,阴山那头没有任何动静。谢烬简单用了餐饭,回到自己帐中,想了想,坐下展开一张信纸,提笔:
“阿雪,展信安。
我已到武川,一切都好,勿念。
今日见了谭正则,他与秦王身边的幕僚林夙一同前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位林先生在哪见过,但他不肯承认。
大抵是我常常忆起旧事,有了幻觉罢。
京城下雪了么?天凉了,记得添衣。你的伤也要小心,近日不可饮酒。
阿雪,我好想你。那日我笨嘴拙舌,许多话都还没来得及对你说。待平定西北战事,我尽快去接你。
临书仓促,词不尽意。唯望南下的风带去我思念。”
谢烬写完便将信纸折好放进抽屉。江悬远在深宫,思念可度塞川,信却是不行。
不过如谢烬所问,今日京城下雪了。
天还不够冷,只下了薄薄一层,似雪又似霰,还未落到地上便消融不见。江悬站在廊下,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仰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接到几粒细小的雪花。
“下雪了。”他喃喃。
玉婵将一个小暖炉递给江悬,说:“公子拿着这个,当心冻坏了手。”
江悬笑笑,接过暖炉抱在手里:“哪里这么娇气。”
“忽然变天,是要当心些。”
“京城下雪,漠北想来更是寒冷。”
漠北……玉婵想了想:“那日谢将军来,是与公子道别么?”
江悬点头:“嗯。”
玉婵安慰说:“公子不必难过,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公子与将军还会再见的。”
江悬淡淡一笑:“我看起来难过么?”
“您……”玉婵被问住了,想了想回答,“您就算心里难过,也不会让旁人看出来。奴婢只是猜测,您舍不得与将军分别。”
“舍得舍不得,七年都这样过来了。”
江悬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他一早便知道谢烬会离开,故无悲无喜。玉婵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心里默默叹口气,举起伞为江悬遮雪。
雪停了,院中红梅悄然开放。
映雪宫中别的没有,花花草草数不胜数,许是萧承邺怕江悬一个人寂寞,故吩咐何瑞每一时节都送新的花来,给江悬解闷。但他又不喜江悬被太多别的东西分散注意,故只许养花,不许养狸奴等活物,只要他在时,连宫中下人都不敢多露面,唯恐哪个跟江悬多说了一句话惹得萧承邺不快。
江悬看了一会儿梅花,回头轻声道:“驭盐兀回去罢。”
屋里温暖如春,窗台下养着几盆兰草也盛开着。江悬脱了斗篷给玉婵,一个人来到书房坐下。
思索许久,他铺开纸笔:
“岐川”
写下这两个字,笔尖不自觉顿了顿,江悬望向窗外,雪后初霁,有日光倾泻。
“你一走,京城便下雪了。以往每年冬月才下第一场雪,今年提早了好些。
不必挂念我,昨日张太医来过,说伤口恢复得很好,我已经不痛了。
我让玉婵在房间里养了几盆兰草,不过都不比你那日送我的好看,我猜那定是什么名贵品种,你粗枝大叶,不像是会养花,多半是从秦王府摘的罢?
说来与秦王也有多年未见了,日后有机会,我亲自向他道谢。
岐川,保重自己。战场上刀兵无眼,一切小心。”
江悬写完,放下笔,目光难得露出几分柔软,又想起谢烬那日送他花时的模样。
他淡淡一笑,将信纸移到烛灯上方,火苗蹭的窜上来,转眼吞没大半张纸。
江悬眼里的光随着火势由盛转弱慢慢黯淡,直至变为炉中一抹灰烬。他松手,轻轻捻一捻指尖,看着最后一角纸消失在火中。
“岐川……”

第29章 29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几日后夜里,所有人酣睡之际,军营东南角忽然火光冲天,一百多名燕兵组成的队伍趁夜偷袭玄羽军粮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火烧粮。然而正当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打算互相掩护着撤退时,军营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号角,接着是行军列阵的脚步和兵器声,宛若地动山摇,铿锵有力。
再一看去路已被堵死,火光映照中,本该在帐中酣睡的玄羽军士兵此刻整装待发,高举火把,长枪齐刷刷指向营中围困的百余人。
为首那名蛮人忽然顿悟,连忙回身望去,只见粮仓中火势越烧越旺,却不像粮食点燃的样子,倒像是……稻草。
再转回头,眼前士兵列队开道,一人一骑不紧不慢从后面走来,到近处,火光慢慢映出一张年轻凌厉的脸。
——被草原各部称作“中土之狼”的男人,一柄雁翎刀下不知断送多少大燕勇士亡魂。此刻居高临下在他们面前,唇角挂着一抹笑,眼中是熟悉的令人闻风丧胆的胜券在握。
他开口,语气轻慢:“才这么几天就坐不住了?看来乌恩其也并非像我想的那样沉得住气。”
为首那人一声怒喝:“少废话!”说完提刀而来,身后那一百多士兵随即一拥而上,即便如此寡众悬殊的场面,一个个脸上也没有半分惧色。
谢烬歪了下头,一个空翻下马,凌空抽出腰间长刀,脚尖在某一人弯刀上稍一借力,只见刀光呼啸,一串血珠从那人喉咙喷涌而出,而谢烬头也没回,稳稳落在那人身后,继续向第二人杀去。
不过须臾,地上多了几具尸体,其余蛮人也与玄羽军缠斗厮杀在一起,然而终是寡不敌众,不一会儿,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为首那人也被谢烬制于刀下。
他兵器掉到一边,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烬一哂:“呦,汉话说得不错。”说完站起身,回头吩咐裴一鸣:“绑了带回去。”
“是!”
一刻钟后,主帅营帐。
地上跪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俘虏,一个个灰头土脸,满面不忿。
不得不说这些蛮人虽然鲁莽,却极为英勇忠诚,哪怕到这种局面,也都咬紧了牙关不肯投降。
谢烬高坐帅位,林夙在他右手边,坐在轮椅上,从容不迫喝着一杯茶。
今日一切皆在林夙预料之中,故他一早与谢烬商议,悄悄将粮草转移至武川城内,由谭正则带人看守。果然不多几日,谢烬安插在乌恩其军中的线人传回消息,说今夜将有人偷袭玄羽军粮仓。
“你们也知道,我没有不杀俘虏的习惯,识相的话就赶紧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听到我想听的,自然会放你们回去,否则……”
谢烬目光扫过地上众人,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为首那人道:“我们没什么可交代的!”
谢烬抬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一下:“我叫朝鲁。”
“朝鲁。既然你不说,那我猜猜,乌恩其急着打我粮仓的主意,是不是因为自己快要耗不下去了?听说你们汗王老了,几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乌恩其母族式微,想来并不受宠罢?”
“胡说!”朝鲁梗着脖子,恨不得从地上跳起来,“一派胡言!”
谢烬嗤的轻笑:“你汉话学得这么好,难道没学过一个词叫‘喜怒不形于色’么?我不过是猜测,你便如此大反应,看来是被我猜准了。我再问你,乌恩其驻军在哪,有多少兵马?”
这次朝鲁学聪明了,瞪着谢烬闭口不言。
“不说?那我继续猜。你们粮草不足,想必不会驻兵在太远的地方,此地往北两百里有条河,河两岸地势平坦,有水源和马草,没猜错,你们就驻扎在那儿罢?至于兵马……乌恩其但凡有个四万人,也不会如此畏手畏脚,所以我猜,他这次至多只有三万人。”
——战报传回京城时说的是七万燕军,然北燕内斗严重,各方势力相互制衡,这七万人必不能全在乌恩其手里。如此看来,大燕这个有本事但不受宠的王子过得也不容易。
谢烬说完,只见朝鲁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然没了刚才的底气。
“天寒地冻,北燕将士们很辛苦吧?”谢烬微笑道,“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乌恩其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朝鲁呸了声:“你别得意,胜败还未可知!你们大梁皇帝昏庸无道,早晚自取灭亡!”
帐子里不止谢烬和林夙二人,听到这句话,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悄悄将目光投向谢烬,表情各异。
谢烬似笑非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工夫操心我们大梁。不如先想想自己把事情搞砸,回去要怎么跟乌恩其谢罪吧。”
话音落下,裴一鸣掀开帐帘从外面进来:“将军。”
谢烬抬眼:“何事?”
裴一鸣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显然有话不好当众说。谢烬会意,对一旁道:“先把这几个人押下去。”
“是!”
朝鲁一行人五花大绑的进来,又五花大绑的出去,很快,帐子里只剩谢烬、林夙和裴一鸣三人。
裴一鸣早就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豫州反了!”
谢烬意料之中,平静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消息刚到漠北。”
谢烬垂眸想了想,转头问林夙:“王爷近日如何?”
林夙答:“王爷前两日回了醴州。”
也就是说,不在京城。
“林先生,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你手里还有多少筹码,可否与我坦诚?”
林夙蹙眉,略一思索:“好。”
三日后,月黑风高夜,谢烬率一万精兵疾驰两百里,赶在天亮之前偷袭乌恩其大军。燕军上下猝不及防,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只听犬吠连天,火光四起,玄羽军已杀到眼前。
乌恩其率兵迎战,晨光熹微中,玄羽军的黑色铠甲仿若乌云压城,虽只有一万兵马,却杀出了几万人的气势。谢烬一马当前,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呼啸,转瞬,冲到近前的燕军一个接一个被他斩于马下。
“谢岐川!”乌恩其声如洪钟,比起愤怒,声音更多是兴奋,“别来无恙啊!”
这位北燕王子二十四五岁,厚背宽肩、身材魁梧,一看便是草原上骁勇善战的男儿。谢烬挥刀间隙看他一眼,唇角扬起一抹笑:“叙旧免了罢。手下败将,不足我挂心。”
“话别说太早!”
乌恩其手持弯刀迎面而来,兵刃碰撞,刀光四溅,两人很快打斗到一起。
天边露出鱼肚白,谢烬率玄羽军边打边退,引得乌恩其渐渐追出营地。不知过了多久,乌恩其终于有所察觉,回头一望,自家营帐已是火光漫天。
谢烬笑道:“你烧了我的柴火,我烧你几顶帐子,咱们扯平了!”
“谢岐川!你这小人!”
“小王爷,我给你三日时间排兵布阵,三日之后,此地往南五十里,你我决一胜负。”
“你别走!”
乌恩其还想追,只听后方传来异动,一队玄羽轻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电光火石间将燕军后防搅得一团乱。腹背受敌,远处营帐还烧着,乌恩其左右环顾,恨恨道:“退!”
与此同时,豫州起义军占领安阳,迅速扩充人马,向京城方向进攻。萧承邺派豫州守备军和两万京城禁军前往镇压,下令不论男女老少,凡与叛军有来往者,一律杀无赦。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多年前告老还乡的老太师。老太师从家乡濮州赶来,在大殿上绝食静坐,恳请萧承邺体恤民情、以安抚代替镇压,然萧承邺置若罔闻,甚至下令给远在漠北的谢烬,要他率玄羽军前往豫州清剿叛军。
军令传到阴山,谢烬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颇有分量的烫金信纸投入火盆。
裴一鸣在一旁欲言又止:“将军,这……”
谢烬抬眼,一贯的不当回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外人和打自己人,孰轻孰重,需我教你么?”
裴一鸣正色:“末将明白!”
谢烬摆摆手:“好了,去忙你的吧。就当不知道。”
“是!”

第30章 30 “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
谁也没想到小小一场民兵起义会愈演愈烈,萧承邺在位这些年所有倒行逆施的暴政都被翻出旧账,一时间各州府揭竿四起,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玄羽军和乌恩其大军终于在武川城北正面交锋。此处位于阴山风口,地势开阔,再往北便是广袤无垠的北方大漠。乌恩其用短短三天时间加调一万精兵,于大漠南缘布阵,谢烬派裴一鸣率五千精骑先行出战,两军缠斗至傍晚,忽然狂风大作,有乌云缓缓从西北方向压来,转瞬,积雪砂石卷起一丈多高,将所有人吞没在尘沙中,只见玄羽军将士纷纷穿戴上提前准备好的面纱眼罩,趁燕军惶然之时,长驱直入。
后方主帅帐外,谢烬骑在马上,垂眸看了眼一旁林夙,说:“对于漠北的天气,林先生似乎比当地人还要了如指掌。”
林夙笑笑:“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要学得扎实。”
谢烬一哂,没再追问,低头戴上面罩,顺便将自己的头发绑紧了些。
“玄羽军听令!”
“在!”
“东西二路从后方包抄燕军,中路随我进攻。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是!”
谢烬一声令下,万军齐发,四万玄羽精骑兵分三路,排山倒海般没入风沙和飞雪。突如其来的大风令燕军内部乱了阵脚,加之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和号角声,愈发扰乱军心。
乌恩其怒极,大喝到:“列阵!”
然玄羽军多年前还叫玄鹰军之时就以快著称,无论行军还是进攻都雷厉风行,时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燕兵刚换了阵型,谢烬率军已到眼前。
这次谢烬和乌恩其之间少了不必要的寒暄,兵刃相接,只求制对方于死地。
乌恩其大军中不少士兵曾与玄羽军交手过,光是谢烬的名字就足够他们忌惮,此时熟悉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加之裴一鸣所率兵马已消耗掉他们不少精力,两军交战,燕兵很快便见颓势。
风越来越大,乌云压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燕军阵型很快被玄羽军冲垮,谢烬抽出弓箭,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瞄准乌恩其,嗖的一声,箭矢没入乌恩其左肩。
主将负伤,燕军阵脚大乱,三名副将见状,连忙一边掩护乌恩其,一边下令撤退。
今夜月色全无,风沙之中难辨方向,燕军勉强掉头往北,行出几里,忽见火光四起,谢烬另一副将梁述带兵从后方围堵而来。
平原无处可藏,乌恩其大军已是瓮中之鳖。
四面八方高高飘扬的“谢”字军旗仿若阎王手中生死簿,熟悉的压迫感令燕军不战自败。
乌恩其环顾四周,捂着伤处,咬牙道:“巴根!带一千人与我杀出重围!其他人殿后!”
那名名叫巴根的副将道:“是!”
生死关头,只能弃卒保帅,一支小队还有冲出一条生路的可能,三万多人一起逃脱却绝非易事。黑暗和风雪令燕军迷失方向,也令乌恩其有了倚仗,火速集结成队后,他瞅准某个火光稍弱处,带兵突围过去。
谢烬下令:“活捉乌恩其!”
这场仗从天明打到天黑,又打到天明,斩获燕兵万余人,玄羽军折损两千不到。余下两万燕兵拼死脱逃。谢烬原地休整后,带一部分兵马返回武川,命裴一鸣和梁述率军继续追击乌恩其。——豫州起义已将局势搅得水深火热,他是时候该返回中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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