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侧门的街道边停了辆马车,周显之与车夫等候在侧,见一黑影跌跌撞撞跑来,警惕之中忽然看清了对方藏在帷帽下的那张熟悉的脸:“……远疴?”
“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是我。”沈淮臣不自在地提了提曳地长裙,“我怕被府里的人认出来,就随便拿了件不常穿的。”
“显之,多谢你来接我。”
周显之拉着沈淮臣上了马车,忍不住去看他这身新奇打扮,唇角压了翘翘了压:“领边都夹一起了,不难受吗?”
“唔?”沈淮臣低头,还未找到症结所在,周显之已先一步帮他把衣领翻了出来,“这样好多了。”
“远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永宁殿下现在什么地方,为何不许你出府?”
沈淮臣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他:“太上皇被迫禅位,你觉得,他会心甘情愿放弃曾经拥有过的权力么?”
周显之不是蠢人,一点即透:“你是说……他意图借此时机发动宫变?”
周显之忽然庆幸外面驾车的车夫是周府家生子,绝对忠诚可信,否则消息传出去,不知又要在城内掀起多大风浪:“你,担心永宁殿下,是吗?”
沈淮臣没有回答,只说:“所以,明日我必须在场。”
“参宴可以,但不能不为安全考虑……”周显之眉头紧锁,目光触及沈淮臣身上的衣裙,渐渐有了主意,“我有一计,只是要委屈你片刻。”
沈淮臣不怕委屈:“你讲。”
周显之道:“明日我求阿爹带我入宫,你扮做侍女跟在我身后。”
沈淮臣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周府的人没有兰心那样完美纯熟的易容手段,只将沈淮臣皮肤涂黑少许,又在脖颈与下颌交接处添了大片暗红胎记。
如此一来,旁人看到沈淮臣的第一眼,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胎记上,五官的影响反而削弱了。
到了该动身的时候,周显之装作崴脚的样子搭上沈淮臣的手。明面上看是沈淮臣扶着他,实则是他护着沈淮臣防止摔倒。
好在丫鬟的衣服利索些,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沈淮臣计划得明明白白:等宫宴结束,他再把令牌交给薛仪,这样既完成了任务,也不会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进入内廷,昔日一同上朝,甚至说过话的同僚们自身边经过,沈淮臣无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模糊重点的手段起了作用,没有人将他和沈家那位骄傲漂亮的世子联系在一起,除了往这边瞥了好几眼的殷时月。
但殷时月什么都没说。
整场中秋宴风平浪静,猜想中的事一个也没有发生。
沈淮臣站得腿脚酸痛,趁无人注意,两只脚轮流交替着休息一二,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一场又一场歌舞。
临近尾声的宫宴是最为混乱的时刻——守备松懈,人影交错,辨不清面孔。
“显之,待会儿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语罢,沈淮臣不顾周显之反对,趁乱溜出席位。
“不可!沈淮臣!”周显之低喝一声,只抓到一片衣角。
抱有此种想法的不止一人,戌时三刻,一支轻骑出现在街道上,马裹蹄,人衔枚,宝烨门外杀气冲天。
戍卫的将领只觉视野中有道黑影闪过,而后脖颈一凉,不待发出声响便已被收走性命。
简单得像割麦子。
几息间,城墙两侧禁军便清换了一轮。门轴上月才浇过油,一开一合皆无声息。
容瑄双手合拢置于唇畔,模仿鸮的叫声,不多时,远处传来两声模糊的回应。
容瑄翻身上马,这一小股轻骑宛如利箭,随他一同杀向慈宁殿。
殿外是兵刃交接的铮鸣声,殿内灯火通明,魏氏仍着华服,坐在正堂不紧不慢地喝茶。
被容瑄拿剑指着,方才不紧不慢地说:“昨夜哀家梦见了你父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第一次肯出现在哀家的梦里,可说的,净是些不中听的话。”
容砚不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吃了多少苦,反倒质问她为何将他们的儿子教成这副模样,又痛骂她狼子野心,扶持幼子基,染指容氏江山。
魏氏听了,非但没感觉到难过,甚至掩唇笑出了声。
笑旁人,也笑自己。
那一瞬魏氏忽然觉得,她并没有想象中在意容砚。比起一个死人,还是真切抓在手里的东西更叫她心安,权势,地位,什么都好,只要能攥在她的手里。
只可惜这份感悟来得实在太晚,若早些谋划,若当年狠下心将容瑄扼死,今日这天下姓容还是姓魏恐怕难有定论。
魏氏搁下茶盏,抬眼看向这个她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吾儿,到该抉择的时候了。江山与美人,自古难两全。”
容瑄眼皮一跳,冥冥中有了不妙的预感。
恰在此时,派去暗中保护沈淮臣的影卫赶来低声请罪说:“卑职无能,将世子爷跟丢了,请殿下责罚!”
身怀武艺的暗卫跟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古怪。
容瑄未曾犹豫,随手解决掉几只拦路虎,飞身上马,向东疾驰而去。
东华门,薛仪,容瑄心中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五脏六腑有如火烧,眉眼却淡漠至极。
另一头,沈淮臣辗转找到正当值的男人,避开多余的视线将令牌塞进薛仪袖中。
薛仪随手颠了颠,不知是不是因为扮相问题,对方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半晌后蓦地笑了出来:“麻烦‘姑娘’在此稍等片刻,本将有样信物需托你转交给太上皇。”
夜里起风了,几滴雨丝落在脸颊,沈淮臣抱紧手臂来回踱步,猜测薛仪会拿什么出来。
兵符?伪造的遗诏?还是其他于夺位有利的东西?
任务里没提,等拿到手,他便毁了它。
胡思乱想的功夫,薛仪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本将有个问题,还想请教‘姑娘’。”
沈淮臣不明就里:“你问。”
薛仪玩味道:“太上皇可曾告诉姑娘,早些年我曾受过他恩惠?”
“的确如此。”沈淮臣答了,心里却犯起嘀咕,莫非容昶说了假话想坑他一把?
可在关乎自身利益的事上说谎有什么好处?
没给沈淮臣太多思考时间,薛仪一字一句地说:“非也非也,本将跟太上皇之间没有恩,只有仇。”
“我全家五口人的性命,都死于容氏之手。”
这句话和惊雷一同在耳边炸响,沈淮臣蹙眉走近半步,仍听不真切:“什么?”
薛仪就笑,说:“没什么,说笑而已。”
“‘姑娘’,东西带到了,劳烦收好。”
沈淮臣探究地看了薛仪一眼,迎接他的却是割向喉咙的锐器,还有系统的一声尖叫:【宿主小心!!】
令牌里装的是解药,先前薛仪服用过两颗,药性以内力催发,每一粒,都代表他必须无条件帮容昶办完一项任务,任务内容通常以刺杀为主。
而今夜拿到的最后一枚解药,需用眼前人的项上头颅换。
系统扭曲空气,帮沈淮臣避开了致命一击:【宿主,别害怕,直接跳下去!】
女子的衣裙此时成了累赘,沈淮臣根本迈不开腿,不小心踩到裙角摔在地上。
好痛……
颈后有劲风袭来,沈淮臣没有回头,更不曾犹豫,照系统所说顺势一滚,从高台仰面翻了下去。
几根拇指粗细的暗器紧随而至,直冲要害。
风擦过耳侧,恍惚间沈淮臣听见了奔雷般的马蹄声。
他被接住了。
容瑄有力的臂膀抱紧了他,连发三箭,一箭打歪暗器,两箭射穿了薛仪的胸膛。
暗器砰砰钉进城墙中,薛仪自墙头跌落,发出一声闷响。
第49章
“容……瑄?”沈淮臣第一次见男主穿戎装,冷硬的铁甲贴在身上,硌得难受,心却是安定的。
“嗯,是我。”松开弓弦的手指在发颤,容瑄抱着他,飞离躯壳的魂魄勉强归位,闭上眼,脑中却仍是那令人心碎胆裂的惊魂一幕。
沈淮臣衣袂翻飞,像被射中羽翼的雁,自高空直坠而下,连挣扎都没有便已摔得粉身碎骨。
好在他接住了他。
容瑄的手握拳又舒展,反复几次,方扼住颤抖,缓缓贴上沈淮臣面颊,拨开乱发。
沈淮臣缓过最初的心悸,渐渐的有许多问题想问,他覆住容瑄的手,对方却先一步开口说:“檀郎,等我。”
“带沈世子回府。”容瑄眉眼冷凝下来,毫不留恋地抽手、上马,沈淮臣追出去,在后面喊他他也没回头看一眼。
两名亲卫按住沈淮臣的肩,虽怕伤到人不敢用蛮力,但大大阻碍了他的行动:“世子爷,请随我们离开。”
另一边,容瑄来到奉先殿外。
容昶一身明黄色衮龙袍,负手站在供奉着的整齐牌位前,听见脚步声转身看过来:“是你?”
“如今你母后大权在握,不去找她,来烦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容昶的目光下移,落在容瑄手中滴水的剑柄上,笑容逐渐古怪:“瞧瞧,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沈家小子不幸殒命了?”
“陵甫出征在外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唯一的孩子却遭此毒手,年纪轻轻被人害了性命。唉!可怜啊,真可怜,你说对么?”
“是啊,好可怜。”容瑄微微勾唇,浅色眼眸像严冬腊月冰封的湖面,寒意彻骨,杀气森然。
容昶口中啧啧有声,似是真心替沈淮臣扼腕叹息:“你母后的心当真是……逆子!你想做什么!”
容瑄拔剑出鞘,闪电般朝容昶袭来,目标明确,直指要害。
剑尖刺中胸口,发出的却不是锐物破开皮肉的声音,而是铁器相撞的“砰砰”声——容昶竟在衮龙袍内穿了软甲!
阻力使容瑄的动作稍有凝滞,容昶再顾不得仪态,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躲到梁柱后,喝道:“容瑄!朕是天道认可的皇帝,是君父!”
“杀了朕,哪怕你日后登基也要被万民唾骂,来日史书之上,你就是弑父杀君、谋朝篡位的暴君!”
“暴君?”容瑄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眼眸弯起,“我不在乎。”
容昶看出他铁了心要杀自己,咒骂一声,边逃命边苦口婆心地劝说:“朕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你一个,幺子又成不了大事,这天下早晚都是你的,何必多此一举平担骂名?”
“女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子上?眼下魏氏是朕与你共同的敌人,何不联手……”
容瑄一步步逼近,眼见着他向左,容昶就朝右躲,他向右,容昶就朝左,猫戏老鼠一般,闻言终于打断他的话:“您忘了么?我父皇早在十八年前便已崩逝了,是您亲手杀了他啊,皇叔。”
“你!”
“贱人!贱人!”多年来的怀疑一经验证,容昶怒气攻心吐出口血来,躲闪不及,臂膀被剑刃划伤。
疼痛使容昶大脑愈发清醒,身后没了退路,他抵靠在金丝楠木桌上,厉声道:“窦盛!该死的奴才,你在等什么,还不速来救驾!”
“别忘了,你母亲的命可捏在朕手上!”
角落的阴影中传来一声轻嗤,容瑄暗自戒备,果见一黑衣人绕过帷幔走出来,表情不耐。
是个难缠的家伙,容瑄想。他进来这么久,竟丝毫没有察觉此人的气息。
“最后一次。”窦盛体格消瘦,语调也阴沉沉的,似乎半点不介意将背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
容瑄估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容瑄,半晌道:“你,弃剑。二十招内若能击败我,我便不再管他的事。”
这话听上去自负又狂妄,但容瑄思索一瞬,当真照他所说将长剑丢至脚边。
“很好。”窦盛僵硬勾唇,先一步攻向容瑄门面。
窦盛身法诡秘,擅拳技,武器在近身搏斗中有时也会成为阻碍。
容瑄劈手格挡,手臂与掌刃相撞,惊人的力道震得容瑄后退半步,腕骨痛而麻。他不敢托大,立刻闪身离开原地,一进一退间倒观察出一个不算破绽的破绽。
拳风又至,容瑄侧身闪躲,凌空一脚踹向窦盛腰腹。两人拳拳到肉打得凶狠,殿堂中的桌椅、香炉被扫落,摔得粉碎。
突然间,容瑄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他分出心神朝左前方看去,却见容昶拾起烛台,径直点燃了帐幔。
接触到他的视线,容昶随手将烛台抛进橙黄色火焰中,笑声癫狂:“去死,胆敢阻拦朕的人,都去死!”
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窦盛并指为掌,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容瑄命穴,容瑄身体急速后仰,双腿出其不意地绞住窦盛脖颈,将人一同带翻在地。
最先着地的是左肩,容瑄虽巧妙化解了大部分冲击,然而心口的伤并未愈合,此番一撞,再度崩裂开来,惹得容瑄低哼一声。
比蚊蝇声还要微弱的痛吟被窦盛察觉,窦盛舔舔唇角的血渍,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再出手时,便只朝胸口最薄弱的一处进攻。
他的速度快得只能看清残影,正因如此,也将自身要害暴露出来。
劲风扑面而来,扬起容瑄的一缕墨发,他却不闪不避,靠护心甲硬接了这一掌,并指夹起烛台崩裂的碎片,用锋利的尖端精准扎穿了窦恒颈侧的动脉。
窦恒捂住脖颈倒地,直至停止呼吸,眼中仍夹杂着一抹不可置信。
温热的血溅在脸颊,容瑄随手抹去,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回首看向试图趁乱逃跑的容昶。
火势不知不觉蔓延了整座殿堂,仅有通往偏殿的一条窄路未被波及,容昶站在那处,眼睁睁看着容瑄撕下一截绸缎,将余下部分置于火上一燎,随手丢过去。火苗瞬间窜起,封死了唯一一条退路。
“你疯了!”容昶怕死,却又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跨过去,原地叫骂道:“小畜生,你跟你那个婊.子娘一样,都是疯子!”
“当初你生下来,朕就该早早扼死你!”
火舌舔舐着房梁,不时有燃烧着的木屑坠落,恍若流星。其中一块掉在容昶脚边,险些烧着衣角,容昶冷不丁吸进一口浓烟,边咳边软声诱劝:“永宁……带朕离开这儿。”
“你想要什么?皇位,军权,朕都能给你,朕传位于你,你将是——”
容瑄懒得再听他废话,方才扯下的布帛凝成一股,勒上容昶的脖颈,低声道:“皇叔,多谢你点的这一场火。”
容瑄没有忘记沈淮臣脖颈上的淤痕是拜谁所赐,还有母后,妹妹,枉死的百姓,一笔一笔,都到该清算的时候了。今夜,所有的罪恶,因果,都将被大火掩埋。
“你……朕……诅咒……”
容昶双手拼命抓着绸绳,断断续续地说:“终有一日……你……”
呼吸到的空气却越来越少,容昶眼前时而红时而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濒死之际,过往走马灯般在脑中上演,容昶猛然忆起云游方士说的话:命中无子,子必弑君父代之。
而他现在就要死了。
容昶记得下定决心动手的那天,他兴奋又恐惧,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做梦都是弟弟变作厉鬼索命、与他搏斗的画面。
容瑄却冷静极了,明明胜利就在眼前,竟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胸口倏地升起一股不甘,容昶瞟向一旁燃烧的横木,想将它踢到容瑄身上。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怎比得过年轻人,昂贵的黑靴在地面徒劳地蹭动两下,渐渐没了声息。
奉先殿火光冲天,殿外陆陆续续有宫人四处奔走,大喊:“走水了!”
“奉先殿走水了!”
沈淮臣转头,隔着重重殿宇,只能看见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的滚滚浓烟。
两亲卫失声惊呼:“殿下!殿下在里面!”
“什……么?”沈淮臣心里一个咯噔,大脑空白一瞬,忽然推开他们拔腿往回跑,【小白……小白快。】
系统飞出来,莹白的身体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宿主,别慌,我来领路!】
又踩了两回裙角,沈淮臣顾不得许多,干脆把外面一层扒下来丢在地上,继续往奉先殿跑。
曾经恢弘的殿宇在火中变成废墟,两人合抱才勉强围住的梁木坍塌下来挡住殿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容瑄……”迎着热浪,沈淮臣不自觉往前一步,被不知哪个亲卫拉了回来。
身旁有人振臂高呼,声音充满惊喜,沈淮臣恍若未觉,直勾勾盯着殿内,祈求奇迹发生。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道熟悉的、浑身浴血的身影:“……容瑄?”
老实说,容瑄现在的模样着实可怖,银色盔甲上满是血污,仿若刚从阎罗殿归来的煞神。
系统咻地缩回沈淮臣的识海中,探头探脑地暗中观察。
容瑄站在原地未动,朝沈淮臣伸出手:“檀郎,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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