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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四下有人窃窃私语,明予抬眸,那双漆黑的眼瞳之下映出酒红,盯着祁似,盯着白司,一瞬不瞬地逼视许久,轻缓答:“先生亲训,自是知错。”
祁似眸中掠过一点愠怒,笑意不去,淡色的唇微微翕动,无声吐出四字:
以下犯上。
明予稍一扬眉,满是无邪的眨了眨眼。
“坐下。”
戒尺要收走,被明予不动声色地拽住。祁似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半步,跌入明予堪堪抬起的手臂之上。
“先生。”明予偏头,咬唇一字一字地吐息,轻得几近耳语,“您失仪了。”
祁似乜他一眼,眼尾泛起薄红,低声斥他:“放肆。”
明予敛眸低笑。
数个时辰后,教馆下学。
馆长方一走出教堂,教堂里便俨然若集市吵嚷。魏里跳到木案上,那双棕色马靴踩得木案吱呀作响。他骄傲地一仰首,大喊:“诸位都肃静!肃静!”
众人停下玩闹,好奇地望向他,他捞过明予的肩,佯作捻须状晃头道:“本少今日愉悦,镇西新开了一家酒楼,我做东宴请诸位同窗,算是同……同什么?”
“同乐共喜。”明予笑着提示。
“对!就是同乐共喜!”他脚一蹬,蹦下书桌,将明予拉近过来,在欢呼声里凑近道,“哎,你就去嘛!你母亲我已遣人悉心照看,定然是无碍的。”
明予垂眸,不答。
“还有呐。”他推搡着他往前,“祁先生前几日,可就在那家酒楼里说书呢,你确定不去?”
明予眸微抬,脚步挪了半步:“嗯。”
魏里笑得眯眼,将他推得走动起来,二人往前去。一众学生出了三五成群、喧喧闹闹地出了教馆,往镇西走。
到得酒楼,侍奉伙计笑迎上来,朝着领头的魏里热络道:“魏公子大驾光临哟!今日要点些什么?”
魏里招呼众人往二楼走,捻过菜单子递给明予,说:“你来点,此处酒肴我早已吃遍了,什么都不忌。”
明予将单子转递给身后早已食指大动的同窗,替魏里挑开珠帘,与他先后落座。
魏里见他兴味乏淡,便转身询问道:“伙计,那说书的祁先生,今日怎的没见人?”
“在呢在呢!”伙计谄然道,“既知您来,我家主人已亲自去迎先生了,您且稍等一等,即刻便到了。”
料想如此,魏里得意洋洋地朝着明予挑起眉,道:“这下你该满意了?”
明予浅笑起来,拾起酒壶,为他斟酒:“有劳魏少。”
魏里接了,又一顿,转而蹙眉道:“啧,怎么是我独饮?诸位,这薄面给我是不给?还有明予,你这半点,便想糊弄我么?”
明予歉然低笑,任由他往杯中加满,他端起酒盏,正要赔罪,却被一双凝脂似的素手摘去。
“年少者怎可饮酒?”祁似眉目融在闪跃的浅光里,“我来替他。”
明予抬首,盯着他抬头饮尽酒汁,剔透水珠自白皙下颔滴落,没入颈领之中。他似未曾察觉那灼灼眸光,勾起水光润泽的唇,朝魏里展示空杯,笑道:“好酒,多谢魏少。”
魏里有些惶恐,站起身张口似要称呼先生,祁似将他摁坐回去,自袖中拿出一只发旧的惊堂木。
“此处为酒楼,您是酒客,我是说书人,您要听什么,可点。”
魏里有些呆愣,见祁似笑,倏地回过神,拽过明予:“你、你来点!”
“好。”明予此刻却眸露贪婪,依旧弯眸,语调谦和有礼,“先生可说的哪些本子?”
“您想听什么本子?”祁似抵指斟酒。
“鸳鸯卧春沙,狐尾惑书生,可有?”明予按下酒盏。
四下哗然,却见二人笑而相视,祁似抽出手腕,道:“自然有,只是点此孟浪戏本,折煞我名声,得加价。”
“那便加上。”
“很好。”祁似斜目搁了盏,替他拂去肩上折纹,以耳语呢喃道,“今日夜里,我细细说与你听。”
未及明予应答,他直起身,松开手,款款笑道:“诸位莫再戏弄我了,正衣冠,好好听一场便回去歇息,明日还得习课。”
魏里瘪了瘪嘴,不满地嘟囔起来:“好吧好吧!那这个什么,什么什么聚游记,总是可行的吧?”
众人笑嗔起来,言他是实在在的文盲。明予敛下眼睫,捻了捻指,轻轻眯起眼。
约莫数刻钟后,一行人将醉,天入暮,趁兴归去。
祁似微醺,却还清醒,与伙计一同将学生各自送上马车,自己则于酒楼之上临窗独坐。
他手中茶水微凉,听得身后有人碰翻了茶壶。
他回首去看,却见一男子以白纱布掩住双眼,神色惶恐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男子怯卑地抬首,露出容貌来,瞳内的白司于心下生出凉意。
此人正是空萝大巫师。
然而祁似浑然不觉,他微微笑了笑,只道:“无妨。”
言毕转身欲走,而一侧,那人听闻他声音,眉微动,道:“阁下是镇东教馆祁先生么?”
祁似举止一滞。
“是在下。”祁似回步,姿态疏离地向对方行礼,“请问您是?”
“我名姬无。”男子仓促跪下,就此斟茶相奉,神色恭谨,“我为空萝学者,跋山涉水,特来此地寻觅先生,以拜求学问。”
“先生二字委实是为谬称。”祁似终于生出警惕来,“我所学不过十余载,根底浅薄,不教授外乡客,您请另寻高明。”
怎料片刻之后,姬无沉默地摘去纱布,仰头转向他。
“先生。”他露出漆黑无瞳的一双眸,“我因寻您,路上遭遇洪水祸灾,已然身无分文,且又因失去了双目,再也无处可去了……”
祁似透过双目,望向姬无,姬无潸然落泪,哭得悲戚。
“你……”祁似有些许无措,攥着杯盏,一时哽住话句。
姬无好似听出他为难,便哀叹后道了声告辞,转身欲走,却因不能视物而险些撞上一酒楼客人,连连道歉。
那客人咄咄逼人,因被弄脏了衣衫,向姬无索赔。姬无好生相求,却还是狼狈至极地被搜遍了周身。
怎料是半个子儿也无。
眼看那客人见作闹不成,还要再骂,祁似终于下定决心。
白司察觉到他指尖微动,流淌的劲风奔跑而出,将那蛮横客人豁然推开。
“姬无先生。”祁似上前一步,将他扶起,眸光冷然扫向那客,“今夜便与我去教馆暂住一宿吧。”
辗转,二人到了教馆。
馆长侧室提灯,照馆长在檐下浇花,祁似走来时,他斜眼瞥他。
“好嘛。”馆长作阴阳腔调,“大红人外出吃了花酒,可算是愿意回来!我这处庙小事多,可真是委屈您喽!”
祁似陪笑,同馆长一礼:“此中误会良多,烦请您担待。”
“我误会?”
馆长勃然大怒,将水壶猛掼到地上,将侧室骇了一跳。
馆长指着祁似破口道:“白日里若非受你教唆,那魏里会朝我泼粥?这便罢了,我王枢也非什么小肚鸡肠!可此刻,瞧着已是日暮了,你却姗姗归来,怎么,这课业你是想批便批,不想批便撂开,眼下换我叫你馆长如何?”
祁似被溅染了水珠,眉目挂上剔透。可他分明不见半分恼,只道:“您且息怒,是我言错。”
“这可不敢!”馆长蹬脚,“你这样大的排面,我可不敢说你言错!但我告诉你祁似,你不是心高气傲么?日后倘若再有一次如此,我当即便将你长姐休退,管它什么婚约,也要教你姐弟二人尝尝流落街头、饥不饱腹的滋味!”
馆长侧室,祁似长姐祁云颤了一颤,小心翼翼地去扯馆长的袖子:“官人,是小弟莽撞失礼,您莫恼啊……”
女子柔柔的嗓音稍平息了馆长的怒意,他骂骂咧咧地被劝进了屋内。
祁似松开攥紧的手,掌心处已然被他自行掐出了血痕。
他闭了闭眼,缓和须臾,转身自袖中抽出一串铜币,递给正观人眼色的仆从。
“烦请为这位先生腾理出一间宿处。”
仆从收了币,漫不经心地带着姬无离去。
祁似转身进了教堂。
教堂内烛火幽幽,明与暗切割,交错于张张木案之上。有白衣少年撑着手腕仰坐于临门的讲桌之上,以书卷掩面,露出修长脖颈。
听得来人,那脖颈之上的喉结滑落,溢出轻笑来。
“先生。”
少年摘开书卷,侧首回眸,眉眼映入灿烂的光束里。
“不知先生今日所言,烹茶扫席随时候问,可还算数?”
祁似由怔然转为浅笑,上前一步,亦是没入雀跃的明亮处,温声答:“自然算数。”
“那么眼下,予有一问。”明予跳下讲桌,大踏步凑近过来,“先生,若我再见馆长行恶,那就不仅是泼一碗热羹,先生彼时可会阻拦我?”
祁似微怔:“我……”
“先生不必急于作答。”明予弯起眸,伸指抵着他唇又凑得近了些,几近相吻,“今日您亲口言我以上犯下,那么学生此刻,定然是要将其坐实的。”
祁似乱了呼吸,遭人咬上了唇瓣。
潮热汹涌,潋滟流光洒了一地,呼吸声没入春夜点滴鸟鸣里。
却无人知晓,那窗外蔓延的月色里,掩映着一人森然的眸光,而片刻后,那人悄然离去。

陆陆续续有学生到教堂,嘈杂嬉戏,教这寂静了一夜的教馆闹腾起来。
祁似昨日夜里连夜批修课业,夜里窗坏不堪挡风,竟因此而染上寒病,今晨起了烧热,嗓子哑不成调。
眼看课时将始,学生们乱作一团,吵哄哄的,馆长面色阴沉,开口便要诅骂。
祁似面色惨白,疲惫至极地露出歉然笑意,须臾后实在力不堪支,扶着椅背站起,又虚浮地晃了晃。
遭一人搀住。
“馆长先生。”姬无扶着祁似的肩,微笑着道,“既然祁先生不适抱恙,不若由我暂代几日,也好……”
此言未落,馆长啐了声。
“死瞎子凑什么热闹!早让你走还不走!”他斥喝挥手,“快滚!”
姬无面上仍是带笑,只道:“我虽眼盲,却也是聚行学者。代授期间,我不收银钱,还请您让我试一试,便当是还了您昨夜的收留之恩。”
馆长微微一滞。
半晌后他狐疑地打量起姬无来,见对方神色自若,便道:“当真不收钱?”
“不收的。”姬无温声道,“无此刻即可立下字据,有违字据便付诸赔偿。”
馆长心念稍动,嘴上却仍在嘀咕:“你哪来财物赔偿?昨日不是还身无分……”
怎料下一瞬,姬无忽而凑近过去,附耳同他私语数句。
馆长蓦然睁大了双眸,与他对视。
“那、那……”他先是支吾起来,而后一横心快速道,“那便准了你,倘若违约,便要依数向我作赔,否则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好。”
姬无一礼,走至案边铺开白纸,执笔写下字据。
祁似蹙着眉,见他适才种种表现,此刻又书写无碍,心下已然起疑。欲要发问,无奈却发不出声,反觉头脑愈发昏沉。
他缓缓阖眸,昏睡过去。
意识消失之前,他听到馆长呸了声,斥他“恶心”。
祁似周身僵木,恍若跌入昏暗的湖底。
他不记得第几次听到这样的骂词。
除却这般,于祁家破亡没落之时,有无数肮脏更甚的字眼都无所遗漏地涌入他耳中。
漆黑昏暗的卧塌前,父亲重病发作,那总能背起他的肩膀佝偻如柴,临死前枯瘦的手抓住他不盈一握的腕,白唇间咯出血淋淋的猩红,然而半字未吐,就已然睁大眼逝去。
药碗落在地面,他怔然起身,颤抖双手,轻轻替父亲合上眼睑。
而后起身,出门,屋外雷鸣不休,他穿着一袭单衣,狼狈散发,在大雨里看着众人抬棺来府邸。
冰凉雨水浇透了他的心,他因此病倒昏厥,而次日惊醒过来,思及母亲未曾饱腹,便去厨室里为他煮了一碗鱼面。
滚油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疼。然而当那双满是伤痕的手端着木碗开了门,横粱木上挂着三尺白绫赫然入眼,母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晃荡摇曳,她早已在昨日夜里悲恸自戕。
尸体嘭地一声砸落,连血都不曾淌下,仰倒在他足下。
耳畔嗡响炸疼,侍女们仓皇、逃走,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惨叫,而他尚未落泪,转身听闻围观之人告知,他的幼妹祁涟遭家中下人猥亵,怀恨淹死在河底。
他拔足狂奔去河堤,抱来一捧苍白骸骨。
绕是邻居们羡他才名,此刻也觉他是不折不扣的灾星。
嫌恶他、远离他,不高兴了,还要唾骂他。
而自那日起,他那是亦是寒症时时发作,症状与父亲极其相似,乃是无药可医的绝症,只好浑噩度日。
命运却不恕他片刻,他在辗转间听闻镇东的长姐在夫家遭受排挤,又怀有身孕,便只好匆匆赶来选任教馆先生,一为谋生,二为护住长姐。
馆长因幼时祁、王两家婚约,且他祁似素有才名在外,才勉强收了他,却日日挑他错处。
他忍耐、忍耐,只因世间唯有长姐一人可伴。
再后来,就是这样的、遭人唾弃的无根草,难忍本能地爱上了自己的学生明予。
他忍不住地靠近他,渴求他,好似肮脏滚爬的猫,奢恋悬挂在头顶的烛,拼了命地伸手去触碰,烫指也欢欣。
恶心么……他喃喃。
睁眼醒来时,耳边传来清脆笑声。
祁似撑着发麻的纤细手腕站起,柔风拂过,微微推动他向前走。
他扶墙慢行,一步一步走至教堂外的木格窗边。
往里望,教堂内几乎座无虚席,教桌旁的不知姬无说了些什么漂亮句子,惹得学生们皆在笑,立在教堂之后的馆长也在笑。
少年少女们兴味盎然,就连素来爱玩闹的魏里也听得认真,睁大的眼眸几在发光。整间教堂俨然不似寻常他授课时的沉闷。祁似垂下眸,在那笑声里沉默地转身离去。
一点也没察觉,馆长不知何时已然跟了上来,在一片惊愕的目光里愤愤地骂他什么。
他只是麻木地挪走至寝屋前,他的手失了力气,绵软疲惫,怎么也拧不开锁扣。
他再维持不了站姿,缓缓蹲身下去,蜷缩起来,双膝及地半跪着前倾。
瞳内的白司亦遭寒凉笼罩,他感到满腔压抑的窒闷,那种浓郁的自我厌恶之感淹没了他,他似是溺水,空气如铅尘,灌满他鼻与喉,堵塞了他的呼与吸。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猫的烛被夺走了。
它只剩肮脏泥泞。
泪无法淌下,因长久的忍耐而难得发泄。病魔带来的烧热夺去了他的神志,隐约间,双唇喃喃念出破碎字句。
太冷了。
冷到牙齿都在打战,骨骼都在抽搐,魂魄都在震颤,冷到他再无法忍受,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绝望的哀吼。
祁似与白司。
他们身份悬殊,生死相隔,却又何其相仿。这世间芸芸众生可怜悯病死者,却皆无法接受他们克制至极的爱与痛,泪不可流,绝望的哀吼也只在难以忍受时迸发而出。
青灰双唇克制不住地簌栗,他指节吃力地动,以平生余力化风为刃,即将割向自己的咽喉。
结束吧。
结束这彻底漆黑的、漫长的、凄冷的夜晚。
他不配奢求、不配触碰、不配苟活。
将那刃刺入血肉里,绞断血管,隔开骨骼,撕烂肺腑,让他结束这糟糕的一生。
而下一瞬,有人夺过了他的刃。
他回过头,麻木时尚未察觉出,姐姐已然痛哭着将他护在身下,而馆长手执戒尺,还在怒骂些什么,扬言要打死他二人。
就在这一瞬。
明予夺过风刃,扎入了馆长的心脏。
血染透了明予的手,世界骤静,而后如蜂虫般狂响。
“先生。”穿着白衣的少年跳下讲桌,大踏步地朝他凑近过来。
祁似望向明予,白司望向白迹。
“若我再见馆长行恶,那就不仅是泼一碗热羹,先生彼时可会阻拦我?”
“哥哥,好久不见,已经忘了我么?”
他听到衰厉的哀吼冲破了他的胸膛,泪水终于夺眶汹涌,将他面庞划分得支离破碎,而他被少年紧紧攥住手,在所有人未能反应之时向前狂奔。
又一次地狂奔。
阳光如豆迸溅跳跃,小小的两道人影飞跑在明金碎散的沙滩之上,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绿蓝海,明予发丝飘扬,那发丝渐成雪白,年少的白迹回头向他明媚地笑,他们十指相扣,哪怕他却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远很远。
“不要怕。”
他笑着说。
“我会陪着你,此刻,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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