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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数步之后,二人走至院内。
此时恰有风起,满院七彩缤纷的绸缎飘飞起来,如霞光流淌。
二人穿拂过其间,蝶须停步弯腰,抱开一处草垛,露出其下的地窖入口。
“这里。”她道。
封零有点出神,闻言慌忙点头:“哦哦,那我先下去。”
说着他罔顾入口搭着的木梯,纵身跳了下去。
“好厉害。”蝶须以手捂唇,蝴蝶面具之后的眼眸弯起来,轻轻笑了下。
封零羞涩地红了脸,望着她轻巧地踩着木梯走了下来。
“喏。”蝶须示意他回头,“在那侧。”
封零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往角落里的陶罐子堆走去。
忽而走至地窖正中央,头顶上的斑斓阳光跳跃迸溅,封零蓦然回头,伸手摘掉了蝶须的面具。
蝶须双瞳一颤,她下意识抬眸,露出眉目之间,一处五色交错粼粼的蝴蝶状胎记。
五色蝴蝶展翅栖息,她一双青色眼瞳恰生长在蝶翅之上,眼眸眨一次,蝴蝶便扑簌振翅,活气与灵性交叠袭人,仿佛千万只蝴蝶向他振翅而来。
封零怔住。
这样漂亮的、恍若童话一般的画面,恶作剧的少年被彻底震撼,少女失措地捂住脸,却没有生气,只是露出害怕神色。
是的,害怕。
蝶须一瞬变作小小的女童,被母亲抱着、被父亲庇护着,因家里被砸,而狼狈出现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之上。而眼前,小镇里居住的族人们,连同族长一起,众目所指,皆露出厌恶的神色。
她的父母是为身份卑贱的养蚕工,而恰恰那一年……
“旱灾与蝗灾都是他们带来的!他们不详!他们应该被驱逐!”
“你快看啊,快看那小孩那张脸!简直恶心!”
“哪里可能是什么蝴蝶,我看分明就是一只臭虫,呸!”
“多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快些滚出千里镇!滚出桑明族!这里不收容你们!”
唾骂与憎言纷至沓来,蝶须因出生而携带的蝴蝶印记而被视作不详,蝗灾那年又恰逢大旱,族人们的怒火无处发泄,转而向他们群起攻之,疯狂的人潮逼迫之下,父亲母亲顶着满身被石头砸出的伤口,在一片萧瑟秋风里,紧紧抱着她的头部,带着她一路颠沛流离地逃到人迹罕至的空萝村,从此避世不出。
她从此害怕所有人看到她的蝴蝶印记。
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她偷偷多看了几眼的少年,这个初见时就已然吸引去了她全部注意的少年,就这样伸手揭开了面具,会不会也是讨厌她的呢?
“对、对不起!”封零脱口道歉,眼看蝶须要捂着脸跑开,他拉住蝶须的手,急急忙忙地解释起来,“我、我只是很……”
很意外么?
很害怕么?
抑或说……很厌恶么?
蝶须咬住唇。
封零见她泫然欲泣,他鬼使神差地凑近过去,将面具按上她的眉目,而后低下头——
吻了吻少女的额头。
那一刹蝶须再次僵住,她听见少年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对不起,我只是很喜欢你,所以你别哭,好么?”
蝶须呆呆地望着他。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答案。
就好似母亲生前亲于额头之上点妆,就好似父亲生前笑着摸摸她的印记,那样高兴的神色,那样愉悦的喜欢,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也听不到了。
下一瞬她还是难以遏制地无声落下眼泪,封零霎时慌乱起来,他颠三倒四地拼命道歉,直到蝶须摇了摇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角。
他愣住,听到梦一样的声音与他说:“没关系,我也很喜欢你。”
蜂蜜入药,甜与苦终于中和了些。
白迹却蹙眉道:“草的怪气尚在,不想喝。”
红端着药碗瞪他,指指点点地要说些什么,白司却自她手中接过药碗,轻声道:“我来吧。”
白司在床沿坐下,盛了一勺,凑近白迹唇侧。白迹弯起酒红色的眸,笑盈盈地眨了眨,乖顺地含住勺,喝下。
俨然不见方才的挑剔模样。
“你们……”红瞪大双眼,末了回过神来,意识到白迹一直在故意捉弄她,她气呼呼地转过头,不顾巳甲阻拦冲出屋门。
可到了屋外,正撞上蝶须。
肩脊受了一击,蝶须踉跄一下,红连忙将她扶住,慌张道:“对、对不起!”
“没关系。”蝶须微微摇了摇头,抬起面庞来。红望见她摘了面具,倏地僵住。
末了红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咳嗽一声,又道:“蝶须姐姐怎么站在这里?”
蝶须弯眸笑了下,指向院篱笆外的园圃。红循着她所指望去,眨了眨眼,看见了树上倒挂着的……封零?
红疑惑地歪过头,以手作喇叭状,大喊:“大傻帽!你在做什么!”
封零闻声,下意识地望过来,却一不留神,数只蝴蝶自他手心飞走了去,他回神,慌忙伸手去抓,却怎料又顾此失彼,噗通——
他从树上摔了下来。
红与蝶须瞬间色变,朝着院外跑去,搀起封零,齐声问:“没事吧!”
巳甲听到动静,也从屋内赶过来,为封零查看腿部,蹙眉道:“脱臼了。”
巳甲蹲下身为他复位,封零痛得龇牙咧嘴,却嘿嘿地傻笑起来,他举起手,摊开掌心,将唯一一只蝴蝶递给蝶须。
蝶须怔了一瞬,须臾间,蝴蝶飞上她鼻尖,双翅扑簌着栖落。
与她面容之上的印记,堪堪重叠。
蝶须弯眸,露出月牙般的笑容。片刻后蝴蝶飞走,五彩流光里,蝶须低下头,捏住封零的手。
“忍一忍。”她柔声说,“很快就不疼了。”
封零忘了疼,又一次醺醺然地笑起来。
一侧的红意识到什么,她捂住嘴巴,先是露出惊讶神色,末了却越想越生气——这群黏糊糊的腻歪怪!
巳甲复位完毕,直起身,对上红鼓着腮帮子瞪他。
“怎么了?”巳甲不明所以,浅笑,温和地问她。
红别开脸哼了一声,转身就跑,还一边回头告诫:“别跟上来!我去玟那里,我需要静一静!”
然而还未走过数步。
一双脏兮兮的、纤细的手拽住她,教她转过身去,她对上了一张少女布满疤痕的面庞。
那面庞之上有一双淡紫色的圆眸,眸中泪水泅满,不断滴落,她双唇翕动,却只能发出无意义地啊的音节,嘲哳如破琴。
红被突然出现的少女吓得悚然后退,少女腾出手,拼命摆起手来。
“啊啊……”她将食指弯曲,剩余四指捏成拳,摆在心口之前,又连续比划了几个动作。
“你在说救命?”
巳甲扶稳踉跄后退的红,将她护在身后,开口解出了少女的表意,眉心一瞬微拧。
“你是谁?”

哑少女摇了摇头,泪水因此而不断滴落。
她大睁着一双眼,紫色眼瞳中尽是绝望。若非无法发声,她的模样完全就是在嚎啕大哭。
巳甲叹了口气。
“别哭。”他温声道,“我与红皆能够看懂手语。你若有话要讲,可慢慢讲。”
红抿了下唇,又犹豫一瞬,抬手去替少女擦拭泪水。
“是啊。”红浅浅地笑了下,“你慢慢讲,我们都可以等你的。”
哑少女倏地捉住红的手,红怔住。红听见她张口“啊”地叫了一声,又泪水涟涟地举起另一只手,指节弯曲,比了个犄角的姿态。
“鹿?”红恍然,“你的意思是,你名叫‘鹿’?”
哑少女,鹿点了点头。
巳甲沉默须臾,望见鹿干涩的唇瓣,道:“先进屋吧,去喝些水。”
几人入了正屋客厅,红任由鹿抓着自己的手。红自巳甲手中接过盛满的水杯,小心翼翼放入鹿的手中。
“慢些哦。”红叮嘱她。
可她才讲完,鹿便抓住她的手,就着水杯大口大口地灌下一整杯。
红吃了一惊,可却忘了阻止,回神时,鹿已然咳了起来。
那张脏乎乎都脸庞咳得发红,红不知所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哎。”红呐呐地说,“你还好吧?”
鹿松开红的手,开始打手语。她竖起右手拇指,捏住剩下四指,又将大拇指伸直,再向前弯曲两次。再指了指红与巳甲。
“谢谢我们?”红眨了眨眼睛,又摆摆手道,“不客气!”
鹿又一次比划起来,这一句有些长,红一知半解,求助着望向巳甲。巳甲解释道:“她说她无处可去,请求我们在此处暂住一宿,问我们是否可以。”
红弯起眼眸,望着她笑点头:“当然可以!”
这一次红捏起鹿的手,同她一齐去找蝶须。
蝶须在后院石凳上坐着,于树下的缫丝车前缫丝,封零在一旁给她锤肩,时不时逗得她笑。蝶须眉眼皆是愉悦,几次笑得人发歪。
“蝶须姐姐!”红跑过去,推开封零,“我有事来找你!”
蝶须笑着抬眸,望向红,又望向她身侧跑得气喘吁吁的鹿,柔声问:“怎么了?这位妹妹是谁?”
红一边与封零互相推搡一边答:“她叫鹿,因为口哑而不会答话,又无处可去,我想求姐姐准许她在此处歇息一夜。”
蝶须怔了怔,正要开口,封零抢先一步道:
“可是她身份不明,这很危险呀!”
红蹙起眉:“没有。她仅仅是位无异能的普通人,没有能力带来危险吧?”
封零陷入沉默,托腮沉思,鹿有些不自在,被红抓在手心的手指在拼命往回缩,又无法收回。
红见二人踟蹰,张口道:“可……”
“我来。”忽而白司推门走来,白迹跟在他身后。白司神色淡漠,轻声道,“我可以设置结界,限制其行动范围。”
怎料他话方落,鹿却自呆愣中回神,似是受了惊吓,疯狂挣扎起来想要跑走,一边不断地“啊啊”叫起来。
红双手捉住她的手,蹙起眉,放缓声音提高音量来安慰她:“没事,没事的!这位是白司哥哥,他仅是在建议,并且不会伤害你!”
见她稍被安抚,红望向白司:“白司哥哥,她太害怕了,结界异能或许会吓坏她,夜里还是由我自己来照看她吧。”
白迹揽住白司的腰,懒洋洋地将下巴向前斜倚在白司肩上,微笑着道:“夜长人易生困乏,你可别偷懒。”
红这次没有同他吵起来,只是望着尚在发抖的鹿,小声说:“不会的。”
数个小时之后,入了夜。
巳甲洗漱完,擦干头发自盥洗室走出来。红望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红伸手,指了指身侧的熟睡过去的少女,巳甲以手势询问她是否要替换。
红摇了摇头,无声以唇语道“你去睡吧”。
巳甲犹豫一瞬,转身走向屏风另一侧的卧榻。红听见他躺上去,没再发出声响。
红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又揉揉眼睛。她眼珠转了转,伸手拉过被子,要搭在蜷缩着的鹿身上。
不知是否是感知到了什么,鹿忽而睁开眼,又一次朝她比了个谢谢的手语。
红笑起来,以气流声道:“原来你醒着呀。”
鹿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在夜里黯了些,转变为深色,红望着那双眼,微微有些出神。
鹿伸出手,这一次她手指快速翻飞,比了个很复杂的句子。
红蓦然回神,歪过头疑惑地轻轻问:“啊,这是什么意思?”
鹿笑起来,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她掌心写字。
——你像是清晨时分悬挂在苹果上的露珠,我很喜欢你。
红跟着无声念出那个句子,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又倏地红了脸。她别开眼,摆起手仓促地轻声道:“我、我其实不是……”
鹿有些急,打断她再次写字: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红的脸颊开始升温发烫,她语无伦次,拼命摇头:“可是、可是你这样说,我也没、没办法……”
鹿的双眸愈发黯淡下去。
红停止动作,下一瞬,她望见有泪珠从鹿的紫眸中滚落下来。
红呆呆地望着她,想要说对不起,却发不出完整的字句。
鹿悲伤地摇了摇头。
她抬眸,捧起红热乎乎的脸蛋,凑近过去,直视她的双眼。鹿张开浅色的唇,唇微微动,无声说:看我。
红不由自主地望着她的双眼。
紫色的瞳孔被赋予了某种节律,在漾动的泪水里幽然颤动,开始放大、缩小、放大,红被那节律吸引,双瞳一点一点涣散失焦。
那是无异能之人亦可使用的催眠术。
鹿显然是深谙此道。
对此猝不及防的红一点一点被席卷而来的困倦淹没,她沉重的眼睑不断地下垂,直到完全阖眸,悄然栽倒在鹿的怀中。
鹿摸了摸她的头,无声道:对不起。
有风吹来,拂动她额前碎发,也将窗外天际的云层吹散。月光洒下来,落到她满脸泪水之上,也落在她面庞交错着的疤痕之上。月光恰好所截取的一小块区域的疤痕,是熟悉的倾斜“叉”形。
鹿顶着叉形疤痕,站了起来。
她伸手绕过红的脖颈,取下了一道发丝细的编绳,将编绳上悬挂着的物什装进口袋里。
而后她又辗转起身,走向屏风。屏风另一侧的衣架之上挂着巳甲的蓝袍,她踮脚从袍子口袋之中掏出了什么,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月光渐渐偏移,落在红沉睡的面庞之上,她呼吸绵长,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似是有了甜甜笑意。
四下唯有起伏虫鸣,红翻了个身,清凉的夜如水划过她的脸颊,脸颊上浮起粉色。
漫长的、寂静的,又一小时。
梦境一点一点晕染开,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地扩散而来,红在迷蒙之中听见有人喊她,那喊声过于聒噪,吵得人耳朵发麻。她有些疑惑,挣扎着睁开惺忪双眼眼,望向眼前的封零。
封零神色焦急,见她醒来,按住她肩膀快速问她:“鹿在哪?”
“她不是在——”红闷闷地答话,一边茫然地扭过头望向身侧,然而身侧空空荡荡。
她一瞬困意全消。
“哎!”红蹙起眉,掀开被子,“她人呢?”
“糟了。”封零亦是蹙眉,他走来走去,抱住头,“这可怎么办?”
白迹推门进来,白司平声问:“何事慌张?”
封零回过头,望向巳甲,巳甲眉心压低,答:“鹿偷走了我的怀表。”
“什么!”红大惊地跳起来。
白司灰眸微凝,听得白迹沉声道:“是用来追踪的那只血点怀表么?”
巳甲颔首:“此物除了我无人能开启,她如今偷走,想必并不是为了使用,而是另有目的。”
白司道:“可否对其进行感知?”
怀表属于高阶法器,一旦认主,主人可感应其存在,除非有人以异能施加干扰,对这种感应横加阻拦。
“我试试。”巳甲闭上双眼。
众人屏息,片刻后巳甲睁眼,望向窗外。
“在峰顶。”他眉压得愈发低紧,“空萝山谷之上,最高的那处山峰的峰顶。”
顿了顿,巳甲望向红:“既如此,我即刻去追,你们在此处等……”
“不行。”红摇头,“此事是因我疏忽而起,不能让你独自承担。”
“此事蹊跷,恐有主谋。”白迹垂眸道,“一同去寻较为稳妥。”
“对的。”封零点点头以示赞同,“巳甲哥,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找回怀表的。”
巳甲将唇绷为一线,他“嗯”了声,不经意将视线落在红空荡荡的脖颈之上,忽而顿住。
一侧蝶须打开门,众人动身要走,红摸了摸脖颈,觉得有些怪,却没发现怪在何处。她想不出来,索性不再去想,抬头望向巳甲,笑说:“走吧。”
巳甲回神,向她颔首。
他走在最后,转身关上门。红召开结界,临走的刹那,他若有所感地望向身后空荡荡的、又被月光铺满的房间。
房间窗户轻晃,起风了。

峰顶草木葳蕤。
月空之下,红合掌收拢异空间。随之众人一齐往前走,四下藤蔓错综,像是无数遍地游走的蛇。
巳甲拨开树木垂落的枝条,走在最前方,众人心下溢满警惕,皆是一言不发。
白迹生得最高,他时而掀起红瞳向前眺望。一刻钟后,众人走至一处森林时,他忽地抬手按住巳甲的肩。
“稍等。”白迹道,“前方有古怪。”
封零脚步微顿,说:“让我看看。”
言毕他踩着树干旋身踩跳上跃,飞至半空,鸟瞰须臾后道:“有雾障,看不清。”
说完他落到地面,问:“怎么办?”众人望向巳甲,巳甲闭眸,而后道:“怀表与鹿,就在那侧。”
于是没再踟蹰,众人朝着那处走。白迹迈步与巳甲并肩,他叩打响指,点燃了火焰,为众人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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