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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有劳。”白司颔首,依从示意在长椅之上坐下。
四下有白鸽间或起落,花香氤氲,白司眉目间泛起疲倦,他垂眸忘了眼栖落在他肩上的鸽子,眯起眼,一点一点被困意淹没。
直至忽而,飞鸽惊起,窒息与痛感骤然自脖颈之上钻入,他倏地睁眼,对上了一双满含恨意的血色红瞳。
“该死。”宛斯迹掐着他的脖颈,“白家人,全部该死。”
白司一瞬失神,本能教他挣扎起来,然而心底最初的念头却是:
在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浓烈的情感?
他召动结界异能,将红瞳少年往后推拒,却敌不过对方指尖窜起的火束。火束烫疼了白司,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点一点,走向濒死。
“放肆!”
头顶之上有人低喝,正是白颂。白颂一脚正踹上白迹心口,逼得他口喷血迹摔了出去,双膝砸回地面。
少年森然抬眸,依旧瞪着白司。
白司难以克制地喘息起来,他平缓呼吸,躬身向白颂行礼,被白颂扶住。
“父亲。”他仰头问,“他是谁?”
白颂面色阴沉,他并未直接回答,转而走向少年。
“宛斯迹。”他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宛斯迹低侧侧地狞笑起来,他望着白颂,逼视他金丝框之后的眼眸。
“白颂。”他字句含恨,如嗜血凶犬,“你有种,就杀了我。”
白颂毫无情绪地勾起唇:“我不杀你。”
他抬起腿,一脚将对方踩翻在地,任由宛斯迹发出惨叫,又教那惨叫戛然而止。
白家家主指间红光闪烁,训犬之戒显出轮廓。白颂慢悠悠地道:“但,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白迹趴在地面,却再无力挣扎。雪发漂浮,周身猩红轮廓浮现,他面目僵滞,一瞬被莫大的痛苦夺走了声音。
痛到极处,好似魂魄被凿穿,他七窍淌下血迹,眼角嘴角呲而欲裂,额角青筋根根暴突,冷汗凝出剔透的水珠,颗颗滚落而下。
生不如死,莫过如此了。
他听到自己喉中,发出幼犬一般,细弱的呜呜声。
而终于,混沌的视野中央,恍惚有人影跑过来,同白颂低低地说了些什么。再之后,白颂甩袖离去,那人影跪坐下来,摘掉手套,将手覆上他的心口。
对方凑近过来,隐约露出浅灰色的眼眸,眨了眨,轻轻启唇:“别怕。”
意识被温和如水流般的异能萦绕,宛斯迹缓缓闭上双眸,陷入昏迷。
花香又氤氲,痛感如潮褪去,而许久之后,宛斯迹又被噩梦所惊醒。
他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床榻摆在卧房靠窗处,望外望去,是大片大片的银边郁金香。
有人轻轻道:“还好么?”
宛斯迹猝然回眸,警觉地抬手挡在眼前。
浅灰色眼眸在指缝间显露,白司淡淡地轻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宛斯迹迟疑良久,见对方手中并无武器,唯有一只白瓷药碗,便缓缓放下手。
“白司。”他蹙起眉,冷冷道,“你为什么救我。”
被晚辈直呼其名,白司并不介意,他在床侧跪坐下,安静地垂下眸,将药碗递给他。
宛斯迹没有接。
是以白司将药碗放下,轻轻将药勺摆放得与桌面齐平,淡淡道:“我母亲生前,是名威蓝医者。医者救人,无须理由。”
“你昨日一出现便认出了我,想必此前已听闻过我。”他抬眸,双手交叠,“那么,你该知道我并未欺骗你。”
宛斯迹凝眸,盯着对方那双戴着漆黑皮质手套的手,冷然道:“你想借此,取得我的信任。”
白司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他抬眸,直视那双红瞳,“我想缓解你的痛苦。”
“什么痛苦。”宛斯迹眉心愈深。
“活着。”白司缓缓道,“活着已然就是痛苦。”
活着已然就是痛苦。
汹涌水声之中,白迹缓缓睁开眼。
有无数细小的游鱼在啃食他的手指,拽着他向下坠去。
他在无止境地坠落中想,是了。
活着的痛苦,他此生,已然饱尝过。
母亲因痴念而结下的错果,致使他成为生而不见天日的孽种,因此他活该被埋葬在漆黑海底,遭受鱼类分咬。
就该如此,早该如此。
他这条换来的性命,所尝到的愉悦。他这双偷来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都无法真正属于他。
爱么……
他宛斯迹此生已然是得不到了。
他浑身的痛,数不清的伤,灵魂已至麻木。他是茫茫黑暗里的火后余烬,滚热已然在一次又一次的燃烧中耗尽散去,彻底没了用处,不着痕迹的、渺渺消失不见。
宛斯迹。白迹。
何其可笑的名字。
终至此时,临叩死路,仍旧无人可窥见他的半分心迹。
他缓缓闭上双眸。
而许久之后。
银色的光笼罩了他,有人从天而降,他睁开眼,一双手拨开粼粼气泡,驱散大片鱼群。
那双灰眸第无数次地专注望着他,他抵上他额头,唤他:
“阿迹。”
阿迹……
活着已然是痛苦。
我想缓解你的痛苦。
“阿迹。”白司捧起他的下巴,以指腹抚上他面庞,摩挲他眉眼,淡淡地笑起来,“别怕。”
他凑静过去,轻而柔地,生平第一次,吻住了他的唇。
我向亘古不变的海洋发誓,我是你生命绝望之时,手持火把,拼命为你祈福的祭司。
日也祝祷,夜也祝祷。

银灰长发垂散在耳边,不断滴落剔透如碎钻的水珠。
白司怀中躺着白迹,他覆指为白迹遮挡阳光。二人皆湿透了,在这阳光之下泛起柔软的光晕。
巳甲三人带着威蓝医者赶到时,白司在偏头低咳,但被极力压抑着,仿佛不忍吵到昏迷之中的人。
白迹蹙眉阖眸,无法醒来。
威蓝医者被巳甲搀扶,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弯腰为白迹探脉。
良久,他在一众人的注明下抬眸,道:“他伤势较重,且异能损耗过度,短期内不可再擅动。”
顿了顿,医者又道:“我探得他体内,含有两种主导异能,皆剩有一半。其一为火系异能,容纳稳定,想必为此人原有异能。其二为自行修复异能,此种异能却不甚安静,若非他平日里以强大精神力压制,恐怕会引发反噬。”
“不错。”巳甲颔首,“他于前年亲手诛杀了贪婪教十一主神墨,迫使对方剥开心脏,交出了异能种子。”
顿了顿,巳甲眉心一跳,接着又道:“等等,您方才所说,第二种异能……也只有一半?”
医者颔首,巳甲蹙起眉,望向白司。
白司灰眸轻颤,启唇,嗓音沙哑:“参战前,阿迹为救下一名孩童,剖下半数分给了他。”
巳甲面色陡变,可他未曾置喙此举,沉默下去。
白司再次低咳起来。听得他咳声嘶哑,医者露出诧异,正要问什么,忽而白司忍住咳,抬眸轻轻道:“先生适才所讲,是主导异能,却非仅仅是异能,却是何意?”
医者道:“大人很是敏锐。”
“不错。”他略略直起身,“他因负有特殊能力,于战场之上耗尽异能同时,又吞噬了大量异能。”
白司眉心微起纵澜:“吞噬?”
“是了。”他道,“因彼时他遭重伤,攻击于他而言,是传递而来的异能流体。也因此种特殊能力,他才得以存活至此刻。然而却又因相互抵抗,肆虐作乱,而给他带来极度痛苦。”
见众人沉默,医者缓缓又道:“伤口可借药疗理,然异能回复却须得依靠时间。几位,我为两位伤者留两道方子,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了。”
白司垂眸行礼,巳甲重新搀住医者,二人一齐低低地道了声谢。
“那。”红小声道,“我先带大家离开此处吧。”
“稍等一下,我看看。”封零踮起脚,调动飞行异能升至半空,打探一番后落下来,道,“一点钟方向有处村落,可以去那里落脚。”
红点头,拍手召出异能,几人出现在村落之前。
白司将白迹手臂搭过肩膀,教他靠立在他身侧。封零拨开茂密的树藤,望见其后掩藏着的一座石碑。
“空萝。”封零念出碑文,有些了然地自顾自道,“原来此处是空萝村。”
“你到过这里?”红好奇地眨眨眼。
“没。”封零呐呐地盯着那空字,“但我的外祖母,是在这里生下了我的母亲。”
见红眸光有点疑惑,他又解释说:“我不记得这事,是母亲留给我的那本日记里所记载的内容,母亲说,那是她生命里最好的时光。”
提到母亲,封零有些伤感,红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巳甲揉揉两名小孩的脑袋,温声道:“先走吧。”
几人一同往石碑那侧走去。
前方是一处密林,密林之后是连绵山丘,山丘四下散落着无数石头小屋。石头小屋有大有小,参差不齐。
几人正原地环视,身旁院落里,有一只青羽毛的鸭子嘎嘎乱叫着跑出来,飞扑到红的脚边。一位与红年龄相仿的女孩兴冲冲地跑过来,伸手逮住鸭子,睁开一双毫无焦距的漆黑色眸子,笑眯眯地道:“几位是旅客吗?”
原来是位盲女。
盲女不知是年幼抑或心善,竟对几人毫不设防。红闻言后微怔,末了弯起眸,笑着点点头答她:“是呀是呀。”
“我哥哥不小心摔进了海里,受了伤,走不动了。”她瞥了眼白迹,朝着女孩有些为难地道,“眼看天快黑了,村里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呀?”
“有的!”盲女雏鸡啄米似地点头,说完随手将鸭子扔回院落里,笑嘻嘻地道,“蝶须姐姐的房子最大,有很多空闲,你们可以去她那里。我叫玟,我来给你们带路吧!”
玟转过身,领着几人往山丘之上走,绕过一段种满桑树的园圃,几人到了村落里最大的一间石屋前。
玟敲了敲门,朝着门内喊:“蝴蝶姐姐!你在哪里?”
须臾后屋内走出一名豆蔻少女。少女带着蝴蝶状薄木面具,踩着轻盈步伐曼步走来,立在门侧笑着道:“阿玟,什么事?”
门自内打开,玟咯咯笑起来,抱着少女的手腕道:“蝴蝶姐姐出来嘛,有事要麻烦你呢。”
玟说着边让开身,想要教少女——蝶须望见门外的几人。可恰在这时,一旁封零出声惊呼“小心”,而玟已然被脚后跟处的一块集露器给绊倒,眼看她往后摔,被蝶须毫不犹豫地一下拉住。
蝶须的手背于石器之上硌了一瞬,顷刻就见了血,玟看不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蝶须却罔顾自己的伤口,细细询问玟有无受伤。
玟懵懵懂懂地答了无事,蝶须这才歉然一笑,微微侧眸望向众人看见之后,道:“这几位是?”
“是远行到此的旅客,无处歇息,玟就带着他们来姐姐这里了。”玟仰起头,无邪地撒起娇来,“而且他们中有人受伤了,很可怜的!”
蝶须笑了一下,轻拍了一下玟的脑袋,微笑着朝几人道:“那么,先进屋坐下吧。”
“感谢您。”白司欠身,得对方回礼,他带着白迹,跟从蝶须往院内走。
院内立着许多竹架与染缸,竹架之上挂满七彩丝绸。丝绸如飞虹,随风飘扬起来,蝶须在斑斓缤纷都光影里推开一间门,回头笑着道:
“这是客屋,可住下两人,我看其中有伤者,想必需得静养,此屋时时有明光,正好方便照看。其余几位可随我去另一间歇息。”
封零看蝶须看得有些呆愣,巳甲笑着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再次一齐向蝶须道谢。蝶须便请白司、白迹进门,转身带着其余几人离开。
石屋为三角顶,向外开着格子天窗,剔透如水纹的阳光漫下来,映照在白司面庞之上。
白司弯下腰,轻轻将白迹安置在榻上,在边沿处坐下。
恰有一束光落在白迹面庞之上,将他雪色发丝染上光晕,苍白面庞几乎透明。
白司指尖微动,他摘了手套,露出泛着微红的指尖,轻覆上那张面庞,流连在骨邃廓深的眉眼间。
“阿迹……”
他呢喃着,如同入了魔障。
光线如金粉,金粉碎散,白迹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一瞬。
预料到失控之前,白司已然死死咬住唇。而后,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凑近过去,侧耳听白迹的呼吸声。
他蹙起眉,偏头看他。隔着咫尺,他望见他的阿迹鼻尖高挺,在其下,淡色的唇瓣之上有一缕干涸的血迹。
是以白司凑近过去。
他迟疑须臾,启唇,如小猫舔舐心爱的、却摔出裂痕的鱼骨一般,轻轻舔舐那处血迹。
忽而耳侧,有一声低笑。
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湿漉的舌尖遭人衔住,而后,灼灼温度卷袭,凶猛占领了方寸舌床。

白司崩起的肩膀又松下。
灰眸眨了眨,又轻轻阖上,他感受到一双手覆拢住他的后颈,掌心干燥暖烫。
漫长又绵柔的一吻。
红瞳眯起,白迹嗓音嘶哑,他轻声询问:“这里是何处。”
白司偏开头,仓促坐起身,抬手握拳掩住唇,低闷地答:“空萝。”
白迹捉住他的指尖,将白皙润泽的指揉得泛红,笑问:“那他们呢?在隔壁?”
白司微微颔首:“嗯。”
“哥哥。”白迹与他十指相扣,将他叩入怀中,“我现在,很开心。”
银灰发丝与雪白发丝交缠,白司听见自己喉咙里有一声喘息,他咬住唇,又松开唇,答:“好。”
余光扫过来,红瞳仔细端详着他,神色专注得有些迫人。白司匆匆敛去视线,耳廓泛起绯色。他压下尾音,克制颤抖,语气淡淡地问:“还疼不疼?”
“嗯……”白迹垂下眼睫,红瞳半遮,思索起来,咬字低哑地答,“有点。”
白司指尖一滞,蹙起眉:“哪里?”
他回过头的刹那,不知何时白迹已然凑近。他附上哥哥的耳,咬着耳垂吐出唯有二人可听见的字句,又引导着白司手指挪动。
“哥哥……”他唇珠水光淋淋,“感受到了么?”
白司倏地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他难以自抑地睁大眼睛,仿佛被人捏住了尾巴的猫,脊背再次紧绷。
“你……”
白迹笑着弯起眸,他歪了下头,说:“哥哥此刻这样,就很好。”
言毕他笑意稍减,又以双手为枕,懒散慵倦地向后倒回榻上:“我此生第一畏怕的,就是哥哥落泪的样子。”
灰眸轻颤,眸光忽地闪烁一瞬。
“哥哥。”白迹缓缓阖眸,呓语般地道,“我不疼,我只是有些累,你别担心。”
你别担心。
他的阿迹拼命要从噩梦里醒来,是察觉到了他的哭泣,是为了让他别担心。
白司攥住拳,极浅地笑了下。
“好。”
朦胧光点斜斜洒下。
窗下,白迹眉目间的倦意少了些,得以靠坐在榻上。红蹦跳着举手,主动给他喂药。
“苦。”白迹皱眉,抬眸望向白司。
“喂喂,看什么看!”红直起身打断他的视线,凶巴巴地瞪他,“快喝完,不然没有糖吃!”
白迹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盯着红。
红这次理直气壮,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白迹被气得笑了下,就着药碗边缘大口灌下,苦到发黑的药汁转瞬见底。
“哈哈!这就对啦!”红咧嘴笑,伸手要去替他擦掉唇角水渍,白迹偏头躲过,低低地哼了句。
红嘴角抽搐了下。
眼见两人要打起来,巳甲扶额,而后将红拉过来,同一旁捏着胡须、笑眯眯的医者道:“先生,可否烦请您再为他看看?”
医者点点头:“自然。”
红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医者动作。
一刻钟后,医者收回疗愈异能,起身道:“比起昨日稍有好转。”
“劳问一句屋主姑娘。”医者望向静立在旁侧的蝶须,抬手一礼,“不知您这里,可有储存蜂蜜?”
“有。”蝶须施然回礼,“先生要将蜂蜜入药作引么?”
“不错。”医者悠悠点头,“作引是原因其一,其二,我看这位病人先生厌苦,不得已快速灌药。此种举动,于吸收药中异能补体一事不利好,还是佐些甜味吧。”
“好。”蝶须颔首。
“我也同去!”封零忽而从座椅上蹦起来,兴冲冲地道。
见众人诧异地望向他,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解释起来:“蜂蜜想必是大罐封装,搬运起来很吃力,我、我力气很大……”
巳甲勾了勾唇:“也好,那你去吧。”
封零嘿嘿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望向蝶须,蝶须柔柔地笑着,欠身比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齐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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