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段宁只是段宁,他既选择性地回避,不愿意说,也因为找不到可以说的人。
心理医生在给他做治疗时,一开始提笔写下的永远只是段宁这个名字。
还有谁能替他说?
傅轻决觉得没必要把他和段宁在做爱时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别人,也是刻意隐瞒了那张命令状的存在。如果心理医生有用的话,这两年的用处也就这些了,如果心理医生没用的话,说再说也没有用。傅轻决把段宁交给医生,却也没看见他们治好段宁的应激障碍,甚至连根因都没有找出来。
其他人给段宁的全是虚假的希望。
这许多的事都是不可逆转的。
比如段宁真的成了他口中嫌弃的beta,比如他让段宁知道了得好好求他才能痛快。
凭借一纸命令状,所有人以为早已毁尸灭迹的段斯这个人,就仍然是有迹可循的。而给予段宁的这个希望会不会破灭,只有傅轻决说了才算。
第62章
段宁很快出了院,躺回榕湖别墅二楼的房间里,每天只能短暂地清醒一会儿,几乎从早昏睡到晚,服用的药物也已经全都替换成了点滴和针剂。
他许久没有病得这么重过。在段宁“失踪”以前,他们甚至都以为段宁不会再病得这么重。
许戈林给段宁开完晚间最后一支药剂,在床边看了看段宁憔悴苍白又透着潮红的面容,默默叹了口气——直到现在,能进入榕湖直接见到段宁的也只有许医生一个而已——故而在段宁“失踪”之后,此刻段宁的模样,竟然还不是想象中最差的样子。
他也不敢再想象,离开房间后去了趟书房,见傅轻决,然后和弗雷克一起犹如一无所知地离开此地。
傅轻决好像也不在乎在别人看来段宁究竟是请假了,失踪了,还是就这么死了。
段宁的世界里仿佛本不该存在别人。
傅轻决坐在书房里办公,尽管在家待着的时间越变越长,但自从把段宁送去医院,他去看段宁的次数也越变越少。似乎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去,都只见得到闭着眼睛的、面颊凹陷显得枯槁的段宁,他终于没了之前那样的兴致。
不知道等许戈林走了多久之后,傅轻决站起了身。
桌上的其他文件早已被弗雷克带走,一切恢复如初,地球仪和相框仍旧摆在那里,段斯的那张命令状也还被压在原处。
让段宁发病的究竟是什么?还是凡涉及过去的,都是隐患。
那么段宁究竟想不想、又能不能做回段斯?
当初李铎总统确实已经将战后工作安排好了,甚至对段斯的提拔是完全提前定下的,段斯是只需要对李铎负责的绝对的自己人。
只是意外来得突然,所有的一切都被拦腰砍断,戛然而止了。
傅轻决手里一直攥着这张命令状,如果他不拿着,这张命令状早在当年就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甚或被一起放进秘密档案里再也不可能重见天日,难逃被销毁的命运。
傅轻决需要背着所有人留下一手。
最初,用理性思考万事万物可行性的傅轻决,在临时监狱看见伤痕累累的段斯的那一刻,震惊与冲击也许强烈,但他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让他做下最终的决定,然后与段宁才有了开始——故而,段斯这个本该消失的烫手山芋,傅轻决既然管了,付出了那么多,他就不会让段斯变成自己的把柄,而只能成为他可利用的工具。
有人想让段斯消失,而只有傅轻决能证明他的存在。
但即便傅轻决未雨绸缪,掌控着一切,他却好像从来没有想清楚,带段斯走出夜灯、把他带回别墅,是否会得不偿失?是否下错了赌注?会不会就因为当初的判断出错了,才导致到今天,傅轻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控地带。
他讨厌被人威胁的感觉。
傅岐山拿他母亲苏唯控制了他那么多年,而直到他能决定自己要不要去看苏唯、苏唯能不能来看他,那种威胁却依然如影随形——如果他出现差错,决定权就会悄然溜走,属于他的东西就将不复存在。
傅轻决看着那张老旧的照片,心底竟然无波无澜,不知道段宁为何激动。
苏唯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他一次。
傅轻决觉得自己不需要。他仔细端详那照片上的一家三口,最认识的应该是自己,可依然感到陌生,那么逝去的父亲和不会再见的母亲也是陌生的,和此刻的他还剩多大的关系?
曾经的那些回忆仿佛在放黑白电影,他长大得很快,不需要任何人,然后段宁住进了他的房子。而他和段斯或和段宁的一幕幕其实过得也不久,明明每一幕都是亲身经历,每一场都有他的参与,可为什么还是感觉那么的假。
傅轻决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了。
他应该停止现在这场“闹剧”,如那些接连不断的劝说声音一般,他早就该停止,连和段宁在欧联盟的冒险都是荒唐至极的。
何况,在那场猎巫之中,受害的不止段斯一个,即便段宁非常重要,是最关键的那号人物,可与傅轻决又有什么关系?
傅轻决既没有义务帮段宁完成复仇,段宁也扰乱不了他布下的棋局,他何必再浪费时间与精力,和段宁在这里做这些无谓的纠缠。
傅轻决白天与谢革见面,拿到整合过后的政治献金的资料时,听了谢革的一点调侃和暗含嘲笑的劝说:“玩也该玩够了,除非能把人彻底治服,可段宁既然情愿去死,你还在费什么劲,现在反倒像你被他给治住了。”
傅轻决当时只扫过去了一眼,谢革讪讪起来,无奈道:“许戈林什么都不肯讲,跟我保密着呢,段宁什么情况我又不知道……”他忽然一惊,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似的,“人不会真没了吧,这么多天了。”
傅轻决是该处理掉段宁的。
谁都知道只有傅轻决拿捏别人的份。
傅轻决走进了房间。
看着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段宁,听见空气里只有轻微的嗡嗡震动的声音,他坐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拿起许戈林开的那支补充身体机能的药剂注射进段宁体内。
段宁似乎动了一下,可是躯体僵硬,两天过去了仍然没个别的动静。要是一直这么昏迷下去,催情剂的残留不干不净弄不出去,没人能保证段宁会怎么样,还能不能好。
他脸色青白,脖子却透着红,傅轻决探手进去,不知道他是难受还是舒服,是害怕还是什么,看着他喉结也动了动,轻微地沙哑地哼了一声。
“你要是醒着就睁开眼,”傅轻决把针头从段宁肌肉里抽出来,半晌才开口说话,“不是想要我给你个痛快么,醒了我就让你痛快。”
段宁毫无反应,傅轻决掀开了他的被子,摸到湿濡的床单,拧着眉把段宁从床里扯起,抱起来时冷笑了笑,依然对段宁脱口而出道:“宁死不屈的才不是我们段长官,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要是愿意这样,被我玩服帖了,我就这么玩你一辈子。”
道理是道理,可傅轻决不想讲道理。
不是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只要变回无情的傅轻决就能刀枪不入,为所欲为。
他现在就想看段宁听了这话开始气急败坏,不醒也得醒过来。
然而段宁垂着的手臂冰冷而僵直,随重力打在傅轻决的后背上,仿佛把一辈子就这么交给了傅轻决,不再存在傅轻决担心的任何纠缠与反抗。
段宁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第无数次地回到了过去。
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平静。也许是人在将死之时,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会随之走远。
联邦西线边境的交战区,这一天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被鲜血和泥泞模糊的眼前,是硝烟如云般从长空滚滚而过。炮弹在浓烟中轰然炸响,被炸毁的公路上碎石四溅。子弹跟着呼啸飞来,穿过濒死的钻出了躯壳的灵魂,砸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犹如一场早已不痛不痒的大雨,但永无止境。
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还在继续。
砰砰,砰砰,砰砰。
“上校……”遍布尸体的交战区中突然响起一声虚弱的呼喊,“我们拖住敌人,完成任务了吗。”
他异常清晰地听见了除自己心跳以外的这声呼喊。
那人影在晃动,试图叫醒他:“段长官,你要活下去,等待救援——”
他一直醒着,还没有死。
脱手的联络机在砂石缝隙里闪烁红光。如果要死,他在死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一开口喉咙里涌出血腥的味道。
他沙哑的声音里并没有恐惧,竭力维持着平稳而清晰的吐字——
“我是段斯,西区陆军第一师已攻占敌占区,侧翼突袭队被迫滞留城外,伤亡惨重,急需救援……”
突然,一梭子弹仿佛循着动静扫来。
失去知觉的身体并非刀枪不入,哗啦一下,温热的鲜血飙溅在空中,形成一道骇人的弧线——
段斯耳边嗡鸣作响,下颚处的动脉血管似乎跟着炸裂开来,只有一颗子弹击中了他麻木的大腿,但另一种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忠诚的士兵为保家卫国走上战场,也可以为保卫长官而付出生命,发自真心与本能,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一具沉重而鲜活的躯体直直倒在了段斯身上。
这是个刚成年分化的更年轻的Alpha,一位普通的士兵,也许还懵懂无知,常常挨骂,此刻在生命流逝的尽头,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信息素溢出。同为Alpha的段斯和他的信息素产生了互斥,但段斯仍然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双手颤抖地将他拉近,两人转移到了旁边更隐蔽的一处掩体下。
“深呼吸。”段斯按住他的伤口,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早在训练营就见过段斯,咽气前笑着露出牙齿,叫的是曾经的称呼:“段长官,别管我了......胜利就在眼前,请活下去……”
原本,在段斯带领指挥下的西区陆军第一师势如破竹,昨日傍晚就能一举攻破此敌占区,再北上汇合,解放沿途的边境城市,拯救民众于水火,迫使挑起争端的西联盟军就地缴械投降。
大获全胜已近在眼前。
然而一通来自新联邦中央政府的临时指令,将前线计划全盘打乱了。
指令要求他们暂停进攻。据悉是因为西联盟国家有提前停战的意思,交战国的代表团已抵达周边中立国进行谈判。
段斯很难相信这样的决策会由中央送来前线,在李铎总统遇刺后上台的这个新政府,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前线地区所有人的死活。
这明明是在给敌人以喘息,而给自己寻死路——头顶切切实实的炮火还没有停下,他们会被迫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甚至就此兵败如山倒,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却不得不服从命令,在震怒之中不断请示上级,要求继续进攻。
同时也在新的指令下达前冷静地未雨绸缪,率先带着突袭队攻破了敌军侧翼埋伏,确保他们推迟进攻的结果不受影响,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谈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开弓也没有回头箭,继续进攻是必然的结果。
可是周折至此,突袭队抗下一切,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身上压着一具还温热的、安详闭着眼像睡着了的尸体,段斯闭了闭眼,不得不习以为常般摸索着从他腰间卸下装满子弹的手枪,拿过他还紧攥在手里的照片。
段斯强撑着一动不动,开枪的人还没有现身,他们都在等对方露出破绽,因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必须留意并做出绝对正确的判断。
死寂一般的破败城巷里卷过了一缕微风,无限胶着直至感官逐渐麻木之中,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段斯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在动,他利用尸体的掩护,顷刻间抬手按下了板机——砰一声响!
那是一个穿着西联盟军装的军官,段斯在他血迹斑斑的身上搜寻,却十分意外地没有搜到任何枪械——他不是开枪之人。
他只在他胸口的口袋里找到了唯一的物件,那同样是一张小小的照片,里面也许是家人和朋友,怀里搂着妻子和女儿,他们灿烂的笑容只定格在了那一刻。眼下只有你死我活和尸横遍野。
却从来没有赢家。
段斯再也无法思考他有没有开对这一枪,周围还有没有其他敌人,携带着死亡的充满血腥气味的潮水重新汹涌而来,将曾经不可逾越的战壕灌满,将所有人的口鼻耳堵住,将世界淹没在绝望又疯狂的战火之中。
“段长官在这里!快——”
“段斯上校!段斯上校!”
“敌军在前方搜查,赶紧带段长官撤退!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伤员……”
身上沉重的重量被挪开了,在彻底昏迷沉睡前,段斯手中的手枪倏然滑落,薄薄的皮质手套上满是深红的血污。
这一生的回忆也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在泛着柔光的幕布上走马灯似的闪过,二十六年人生,却也是乏善可陈的。
到了黄泉路上开始倾倒,若真要与人讲述,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作为此次战争后期的西区指挥官,整个新联邦最年轻的上校,受过全军通令表扬的联邦军部新星,亦或是七年前刚从帝国军事学院出来,对生死、权力和荣誉都感知得不甚清晰的那个毕业生——
他本来什么也不用说,挺直的脊梁和胸前的勋章就是他这短暂一生的全部缩影。
只是等他再醒来时,他已经在内务部的专车上。
等他再回忆起这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之时,他又已经身处临时监狱的审讯室里,在无休止地身体拷打和精神折磨之中被迫承认,他的部下是为他而死的,他不得不伤害过许多人,他握着手枪,握着武器,满手鲜血。
他被摁在手术台上,亲眼看着自己手指的指腹渗透出血来,一点点变得血肉模糊,开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张又一张满是笑容的合影被击落了下来。
十指连心,好痛,太痛了。
段宁的心脏陡然抽搐了一下,恐惧地睁开眼,榕湖边刮过绿茵茵的草坪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
他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眼皮千金重,缺水的嗓子里干涩无比,浑身仿佛仍然停留在那梦境之中,在温暖过后觉出了落差中的寒意,冒出了点点冷汗。
他发病了,被送去了医院,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里残余着躁动的迹象,身后也传来难言的隐痛。
他没有死,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能死还是不会死。
已经是晚上了,夜幕四合,段宁直挺挺地望着眼前的天花板,目光虚无,终于魂魄归位一般。
这张床、这间房间的这个角落里的丝丝缕缕他都是这么的熟悉,他也记起了傅轻决对他说过什么,他现在又处于哪种境地里。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段宁已经变成了侧躺。脚上没有了锁链,在此之前房间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段宁是自由的,可他下不了床,就只是这么躺着,好像又睡着了过去,稍长长了的黑发蹭在枕头外,光裸的一截肩膀也来不及遮。
傅轻决今天回来得算晚的,一整天都在外面。
除了等着为胡安的连任庆祝、应对江牧借着国防部来兰亚“办公”,段宁带走程舟的事也还要解决。
傅准无论对程舟厌弃与否,都算是平白无故丢了个老婆,就像傅轻决在欧联盟被追杀出了车祸一样,他们明面上吃着哑巴亏,总要换个地方去讨回来。傅轻决既然用的是“全都是为了我们傅家好”的说辞,面对傅准和江牧在公事上默契十足地前后脚使绊子,他能解决江牧,却会顺着他这位没了老婆的好大哥。
他一边二话不说地给了傅准穷追不舍的那一部分利益,一边赴了晚上的约,和国防部部长吃了顿饭。
别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国防部部长和副部长之间的权职差得太多,平常开口叫江牧一声江部长,那是抬举。
饭局顺利无比,傅轻决与部长作别时心情似乎很好,转头上了车,却顿时没了笑容。
他身心俱疲,急着回去。
段宁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彻底闭上了眼睛。
傅轻决站在了床边,稍重的呼吸声就这么起伏着,他枯立着了不知多久,段宁充耳不闻,可是忽然,一只滚烫的手按上了他薄削裸露的肩头,仿佛一用力就要将他扳过来,戳破他装睡的面目,可能又是新一轮的不变的流程。
也许是真的被玩服了,段宁对此早就没了意外,可被按住的瞬间还是忍不住一惊,心头颤抖。
身上却是一沉,床垫也沉沉陷了下去,傅轻决挨近了,段宁才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透过傅轻决那偏高的体温迅速包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