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的,”傅轻决抓紧了他的手心,绷着下颚说,“会好的,我早就说过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
段宁脚步跟不上傅轻决的,气息就急促起来,看起来不知道在不在听,仍然是轻描淡写的神情。
回了屋子里,段宁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
榕湖这边里里外外都还是当年的布置,久没人住,再怎么派人定期打扫维护也比不上之前住惯了的别墅区。属于段宁的被搬来这边的东西,却因为“不配再由段宁使用”,大部分都被毁坏扔掉了,包括后买的那些花卉和鱼缸。书房里有书和电子设备,还有这两天傅轻决才叫人搬来的沙盘,可保险起见,这时候还是不要让段宁去书房为妙。
段宁本身看起来更没有想找消遣的样子,他回房添了件衣服,回床上又躺下了。
没过多久许医生也按时来了。
傅轻决一如既往地进了书房,沉默不语地站在窗边站了许久,随之而来的弗雷克就等在旁边。这几天弗雷克和许戈林碰见得多,一起离开的时候简单聊几句,他便能探出一二来,心中咋舌,自然也明白要等傅轻决心情变好不知道要到哪天去。
“什么事?”傅轻决转过头,冷不丁问道。
弗雷克暗暗抿了下唇,说:“这周末胡安议长将设的庆祝晚宴已经发来了邀请函。我们的计划也在同步进行,宋渊自从那次被段宁抓进安全局又放出来,变得更猖狂了,依照您的指示,我们的人已经让他彻底放松了警惕,而且现在大势所趋,所有人都会相信这一切已经安稳落地。”
傅轻决拿过邀请函,微微挑了挑眉,沉郁的脸色稍有变化:“现在当然是安稳落地了,谁在身败名裂之前不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谁又会在坠入深渊之前觉得自己万劫不复?”
“今天在集团还遇见了楚晃和艾莉森,她们似乎很想确认傅先生您这次晚宴会不会到场。”弗雷克说。
自从傅轻决在欧联盟遭遇追杀,进过手术室,又因为段宁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大概是精力有限,一连这么多天都做起了甩手掌柜,尤其是关于控股的傅氏集团内的其他那些大小事务,一概不理睬了。
虽然傅氏继承人的门槛从不缺人来攀,登门拜访的犹如过江之鲫,但哪怕找去兰亚也是没有用的——简而言之就是找不到人。
这其实算是后院着了火。傅轻决为一个段宁弄得如此焦头烂额,自然就没空再和傅岐山勾心斗角,也没空和他们那群人唱反调了。小报里早就洋洋洒洒写上了,称随着联合党在选举中大获全胜,胡安议长毫无意外连任,傅氏最大的两方势力的角力也偃旗息鼓,叔侄俩终于同气连枝,对眼下局势可谓下了一剂强心剂。
要说原因,自然出在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傅氏继承人傅轻决身上,之前报纸上都说他深陷感情纠纷,已到适婚年龄却心无定所,故而说了这么久的联姻计划迟迟没来,而如今这般,自然就是谈妥了。
这类三流小报上的内容傅轻决一贯是不予理会的。他说:“我不是早答应过了会去么。”
弗雷克点了点头,还没想好回答什么,傅轻决似乎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耐烦地将邀请函扔到了一边,突然说:“段宁以前的老家在哪?一个家人都没有了?”
话音刚落,在弗雷克来不及反应的几秒时间里,整个书房里的空气都瞬间显得冷了下来。弗雷克既不能表现得惊讶,也不能面露不解,否则会让这位脾气本就差劲的傅先生也觉得尴尬,他这工也就别想好好打完然后溜了。
“段宁他……”弗雷克对段宁的履历背得滚瓜烂熟,顾不上细想,摇着头开口便说,“他是孤儿,在到傅氏工作之前也一直是一个人——”
傅轻决抬眼看去,弗雷克立即张了张嘴,彻底明白过来,说:“原主的身份是孤儿,而段宁,”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段斯这个人,是三年来必须遵循的某种原则,“他十六岁进的军事学院,那时候还会寄钱回去给父母的,但后来等他到了首都,就再也没有听说过有这回事了,当初为他做身份的时候我也让人去查过,好像是父母出了意外双双离世……因此他才在遇见李铎总统后,同意来首都,最后心无旁骛的上了前线。”
弗雷克对此时和傅轻决谈及段宁,其实心有余悸,又担心说错了情况:“具体情况可能还要再去查证一下,太突然了,我……”
“有他们的照片吗?”
“没有见过,我会再去确认……”
“弗雷克,”傅轻决打断了他,目光投射出去,“你当初怎么没把这些告诉过我?”
“因为您当初毫不在乎,并没有表示过想知道这些,谁敢在您面前多说废话?”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弗雷克接受着傅轻决的审视,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两下,说:“应该是我忘了。”
弗雷克回答究竟是什么,傅轻决此时也是真的不在乎了。直到弗雷克离开书房,傅轻决还在发呆,什么话都没再说过。
他一移动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看到了书桌上的相框和照片。
如果得到过的终将失去,那么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也不曾知道岂不是更好。比如寻根究底之时,论起身世,还不如一开始就是个孤儿呢,不是吗。
晚上睡觉之前,傅轻决把段宁带去了浴室里。
只要雾气充满整个空间,氤氲上双眼,看不到段宁的任何表情——无论如何,现在的段宁都很听话,整个人都柔软,傅轻决缓缓帮他脱衣服,让他坐下就坐下,洗头的时候说闭上眼就闭上了眼。
这一天明明只去散了步,下午被人从那边别墅运来的蓝莓树到了,他也只来得及被傅轻决要求在傍晚给它们浇浇水,可段宁看起来还是疲倦不堪,栽着脑袋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傅轻决摸到他发凉的身体,一时间紧锁眉头,很快给他冲了通热水,急急忙忙洗完澡回了床上。
傅轻决抽开抽屉去拿毛巾的时候,下面的木质抽屉盒一不小心跟着被带了出来,段宁就坐在床边,发梢还滴着水,避无可避地就看见了里面放着的那把手枪。
他们同时都看见了。
傅轻决快被弄得暴躁不已,迅速关上抽屉,拿着毛巾便往段宁头上笼罩过去:“别怕,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怕的。”
段宁的眼睛被毛巾一同盖住。
其实他不至于只是看见枪就会害怕的,否则在此之前,在这张床上,他已经发病过无数次了。
傅轻决探进被子里攥紧段宁的手,放低了声音冷不丁说:“段长官,你想不想回去看看,从你来的地方?”
段宁头上的毛巾被扯掉了,他睁着眼睛看向傅轻决,似乎不能理解傅轻决的话。
半晌,他喉结滚动,眼睛飞快地眨了眨,用力地说:“不想。”
段宁面无表情地不再说话,那样望出去时除了显出脆弱无力,竟还有几分过往的冷厉。
傅轻决知道他的意思,他知道,他太过清楚,他不断说着“没关系”、“没关系”。
段宁的身体终究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是真正经历过战争、踏过尸山血海的人,早在三年前也已经死过一回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难以根治,不出意外将会伴随终身,但这三年来,他仍然在竭尽所能地披上正常人的外衣,让其他每一个可以认识到段宁的人都分辨不出真假,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样。
穿上合身的衬衫和西裤,系上领带,再简单地梳梳头发,段宁被傅轻决拉来了衣帽间,一起站在镜子前,他看起来与从前好似没什么分别。
傅轻决摸了摸他那病过一场变得瘦了的脸,从镜中端详了片刻。昨晚傅轻决亲自给他一点点刮过胡须,知道他既本身有这样英俊的外貌,又一向很要体面,就特地先做的这些准备。
段宁还是那个在安全局请了长假的段宁,和傅轻决十分相配。
可他自己好像没什么感觉,无论穿着睡衣还是这样打理一番,不过是沿湖散步而已。
傅轻决大多数时候都在,他既不能在外面走得太久,也不能走太远。
傅轻决不在的时候,高管家也会跟上来,及时提醒他哪里该走,哪里走不得。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高管家如今对他多了些怜悯,说话平平稳稳客客气气的,唯恐他在傅轻决不在的时候又出什么事,否则实在不好应对和交代。无论如何,傅家是讲究名声和脸面的,她唯一庆幸的便是这等荒唐之事被圈在了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并且事态的发展方向不再如之前那么疯狂。
她在成全段宁的体面,段宁也得成全他们彼此的。在这种时候,段宁更不会再做毫无意义的举动,也不会再越雷池一步。
“今天我有空,”傅轻决不知道段宁在想什么,只对段宁说,“我知道,让别人跟着你你总会不自在,今天还是我陪你散步,高不高兴?”
段宁的目光从镜子里移动到镜子外,他看向傅轻决,还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傅轻决却似乎不在意听他的回答,一边低头单手系着自己的皮带搭扣,一边说:“早餐我让他们做了你爱吃的螃蟹面和土豆汤,你种的那些蓝莓树又结果了,肯定会很甜,”他穿着衣服也攥紧了段宁那只手的手腕,“等你再好一点,也给我做做三明治吧。”
段宁看着他费劲的样子,忽然问道:“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关一辈子吗?”
傅轻决松开了手,停顿片刻后坐在皮质的沙发凳上,抬腿上来理了理左边的裤脚,冷笑了一声:“多少天了,还有你舍得开口问我的时候,我就是把你关一辈子,你能怎么样?你不还是会笑脸相迎吗,”傅轻决一下又站起了身,其实根本笑不出来,他把段宁扯在身前,仿佛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说,“我好好对你你不在意,出首都去散心你也不想去,那能怎么办!”
段宁平静地看着两人之前的地板,点了点头,明白了,然后对傅轻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转身要走之际,段宁骤然感觉肩上一沉,傅轻决按着他就推去了墙上,一侧便是镜子,段宁被迫朝墙趴着,再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时,连头也没扭。
“你到底想怎么样?!”傅轻决像是真的恼怒了,又要脱去他这身衣服,说过的话也是都可以不作数的,因为傅轻决真的能把他永远锁去床上。
他不等傅轻决进一步动作,突然下意识地用力挣扎起来,屈肘便顶开了傅轻决。
傅轻决根本没用多大力气,两人气喘吁吁一通,剑拔弩张半晌,段宁浑身上下其实连衣领都没有乱。
“看来身体确实快好了,有力气了,”傅轻决更没想到段宁原来还会反抗,他对着段宁空洞又透着寒光的眼神这么多天,此刻肋骨有些闷闷的痛,可心里终于通畅了不少,瞧这段宁的模样,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搂紧段宁,声音发哑地说,“别这样,段长官……”
段宁现在犹如一只惊弓之鸟,那么平静,仿佛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可他也破碎得好像无法叫人拾起了。
快被段宁逼疯的傅轻决这一次却无法再觉得自己能置之度外。
“我们下楼吃早餐,然后散步,你今天在家好好休息,”傅轻决蹭了蹭他的耳垂,亲昵地不断地说着,“晚上我回来接你,议长府邸的晚宴,在中央花园,你去过的……这是要关着你吗?别再冤枉我了……”
这话来得突然,其中可能意味着什么,不经细想,也显得古怪。
段宁一点点喘着气,也像在叹气。一切都是这么可悲可叹,他仓惶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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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最近状态其实很差,更得很慢乱了套,也没更多少,这周末开始尽量调整,之后会稳定更新的
第68章
傅轻决一忍再忍,出门前惩罚般标记了段宁,将自己的信息素注入了段宁的身体。段宁好像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后颈被贴上阻隔贴后就不再管了。
他吃过午饭便一直坐在了榕湖边的那颗大树下。
高管家一下午从客厅经过无数次,站在大门前往外看了无数次,特地嘱咐佣人盯着也不放心,她最后一次去叫段宁进来休息,段宁问了问时间,却说傅轻决晚上不是要带他出去吗。
高管家哪知道傅轻决的最终决定,更分辨不清段宁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强扭的瓜不甜,可她劝不住傅少爷。
段宁既然把傅轻决搬了出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坐在外面发呆的自由,段宁还是有的。
而且现在连许医生都已经不用来了,高管家这些年也算经历得够多,阅人无数,她看得出来,段宁受尽搓磨,可只是瞧着木讷呆滞,实际上那双眼睛藏在茫茫浓雾之后,是眼明心亮目光如炬的,自然看得人容易心慌。
到了傍晚,傅轻决打了电话回来,段宁才终于带着满身寒气地被叫进了屋里,来听电话。
傅轻决一时抽不开身,来不及亲自回榕湖接他了,又为了让段宁高兴一点,便问段宁要不要先去安全局一趟,晚些他再直接去安全局接段宁一起参加晚宴。
段宁之前本就在安全局任职,如今他既然病好了,能露面了,先去销个假也是合情合理的。
段宁拿着听筒静静立在那里,间隔几段沉默,只听他“嗯”了几声,然后就放下了电话。
没过多久,来接段宁的车就到了。
高管家一时间都觉得不可思议,再三确认过后终是送段宁上了车。
来接他的人是17号。段宁坐上车,看见17号也没什么反应。等到车已经开出榕湖,榕树林和那片湖泊在眼前不断地倒退时,他才有了一点实感,也感觉到在车上不如下午他枯坐在湖边时安稳,周围仿佛会轻轻晃动。在车辆一个轻微的刹车后,他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恍然回神。
与外面的喧嚣热闹相比,车厢内实在沉闷得太过了。17号开着车,经过了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在安全局的内部车道里停下时,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段宁。
半晌之后,他还在看着段宁,开了口:“傅先生说您可以去办公室看看,如果不想下车,也可以就在车里等,请假销假的话也不急这一时。”
段宁双眼望着车窗外,闻言转头回来:“就在车里等吧。”
又是一阵沉默。
17号忽然说:“我以为傅轻决已经把你给弄死了,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段宁一愣:“你那辆桑塔纳……”
“我还以为段长官既然知道劝别人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自己也能做到,”17号眯着双三角眼,打断他说道,“为了姓程的那两兄弟,连死也可以?你的命原来这么不值钱。”
段宁无从解释还没到死不死的份上,也不知道自己的命究竟值多少钱,他低了低头:“你多虑了……我这不叫牺牲。”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连17号也无法接受,段斯成为段宁活了下来,更重要的事还没做,就差点因为程舟这一桩事而死。
“我不想死,”段宁说过这话,“……我也没办法再看着别人死在我眼前。”程路安已死,程舟也只会变成一颗弃子,可他们年幼就相识,有过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哪怕最终面目全非,在生死之间,段宁永远无法坐视不理。
段宁更没有想过是要为程舟而死,因为他根本没打算闯卡,他在打赌的那一瞬间,就觉得自己会赢——傅轻决不会让他跳车,会答应他的要求。
段宁失神了片刻,最后有些抱歉地说:“我一定连累了你。”
17号竟是咬牙叹了口气,向来阴沉的脸上又迟缓地笑了一笑,讥诮般说:“活着就好,都已经活到今天了,不是吗。”
段宁垂眼默然片刻,来不及再说什么,外面的主干道上已经来了一辆显眼的豪华轿车——傅轻决几乎没有留给段宁等待的时间,立即便到了。
毕竟,在此之前是何其相似的情形——上一回傅轻决来不及接段宁的时候,本该看好段宁的17号却把车借给了段宁,然后才发生了那一切。17号当时虽然及时进行了上报,也有着十足充分的理由进行解释,但确实难辞其咎,傅轻决现在还破天荒地留着他,更像是一场测试和考验。
17号下了车,为段宁打开车门,脸上只剩下那副狠戾冷漠的神情。
段宁就这么从与世隔绝的榕湖被运来安全局的大门口,又从安全局的大门口到了中央花园的议长府邸前。
夜色里,经过门前盆景之时,傅轻决紧握了两下段宁的手心,看他两眼,然后才松开,改为揽住段宁的肩膀,不过仍然显得十分亲昵,他低声对段宁说:“别担心,还和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