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时间长了看得久了才知道,却是不尽然的。
如果连高管家能看见的都只有冰山一角,那么段宁作为直接承受的人,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段宁握着推拉门的边缘,脚步蹒跚地走进来。
到了水晶灯不明不暗的照明下,他额头上浮着的虚汗才显现出来,浸湿的黑发都闪出细碎的光晕,那身衣服像是也被染湿了,规规整整贴着皮肉,衬得人更瘦削。
高管家见段宁踩上地毯,一下要绊倒了似的,又不知道该不该扶。
她不喜欢傅轻决身边留着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人,恻隐之心聊胜于无,但她恪尽职守,忠心不二,也很讲道理。
把怨气撒在段宁一个人身上是不对的,也没有用。
段宁走到了衣冠楚楚居高临下的傅轻决面前。
不知段宁是对傅轻决太过了解,还是自己太过麻木,亦或是对今晚惹得傅轻决不快的一切都愿意一力承当,故而像是来引颈受戮了。
人贵在自知,除了由着傅轻决发落,也没有什么其他解决办法。
傅轻决只是看着,没再发过话。
段宁并不是没有羞耻之心,整个人暴露在赤裸裸的视线下,还有旁人在场,那些下作的依附手段只要想想都很难捱,他视线平直虚散,而傅轻决偏有十足的耐心,好整以暇地在等他表示。
当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什么都再不能遮掩了。
段宁站定两秒。从在车上爬起、整理好衣服再到强撑着下车回来,他像是真的死过了一回,此时再眨眼,忽然眼前一黑,往前抬手一握,就再次碰上了傅轻决的裤腿。
指甲刮过西裤布料的声音轻细而直勾耳膜,犹如绸缎撕破了的那一刹那。
傅轻决心口突突直跳,径直往后避开,怒极了一般冷声说:“我让你滚出去——”
段宁置若罔闻,手上抓空,却是直直就往楼梯上栽了下去。
一旁的管家早已看得心惊胆战,这下连忙冲向了楼梯口。
话音未落,傅轻决愣了瞬间,在段宁朝自己扑来、膝盖和脑袋都将硬生生砸往大理石角之前,仿佛已经听见了骨裂的声音,血也飞溅得淋漓。
他呼吸一窒,到底快了一步,顿时朝前将人搂住了。
肉体相撞的闷响声随心跳重重落下。
高管家惊魂未定地帮忙扶着段宁的后背,抬眼便看见了段宁后颈可怖的伤疤。同时闯入眼里的红痕更多,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好似能看见当时那暧昧又激烈的场景。
她闭紧了嘴唇,迅速移开视线。
绝大部分重量都担在了傅轻决绷紧的手臂上,傅轻决才发现段宁的手冷得如同冰块,身上是那样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体内冒出来,到达体表却迅速丧失了温度,触手一片湿冷。
这么僵在楼梯上不是办法。
傅轻决咬紧牙根,弯腰将人抱起。
他好轻,没有印象中那么重了。
失去意识的段宁眉心紧蹙,冷汗沿着脸颊边流下来,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在半空。他到底是Alpha的身形,体格高大,高管家看着不免忧心忡忡,一边思索着该做什么准备一边还怔在原地。
傅轻决抱着人脚步沉重,转身快步往楼上房间走,他头也不回,一开口声音有些哑:“许医生......去把许戈林给我叫来!”
夜晚的首都灯火璀璨。
繁华的都市夜景冲散了早春的寒意,摩天大楼犹如一座座灯柱直插云霄。
汤越则驱车驶过市中心川流不息的大街。
六年前,西联盟私自派兵进入与两国共同接壤的新联邦属西区,残杀平民,发动战争,意图实行军事占领,一个月后新联邦对西宣战,西线战争爆发,一打就是三年。三年前,主张停战的联邦新总统苏纳上台,双方达成媾和条件,签订停战协定,西区却在战后与他们所有的构想背道而驰,最终不受控地独立了。
汤越则因此驻外多年。
在西联盟边境和西区待得久了,再回到祖国首都,满目斑斓,四处与受过战火摧残的地方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样子。他居然还有些不适应。
从万湖庄园出来之前,汤越则出于礼仪,去和程路安打了声招呼。
他和程路安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只是程路安要调来安全局,对他似乎也比较热情,有拉拢的意思。汤越则与他免不了打交道,便先结交着。
离开的时候,汤越则正瞥见程舟从侧门那头跌跌撞撞地回来,旁边跟着傅轻决的那位助理。
新联邦内部的情况比想象中复杂严峻,横亘其中随处可见的傅氏更是能量巨大。
他脑子里很乱,不断调出今晚发生的所有细节的片段,一一整理,最大的意外收获竟然是第一次见的段宁。
汤越则在等红灯的岔路口停下,看了看手表,将专线电话拨了出去,目视前方,“我结束了,有新线索,在这之前先帮我查一个人。”
往左是回办公大楼的路,往前则是去新湾区郊区的方向。
契克大街92号。他在心中默念。
安全局的办事处在侦查委员会都属于标记点,按理来说,不应该还存在一个位于郊区的,闻所未闻的办事处旧址。
如果保密级别高到了如此程度,那么段宁是怎么知道的?
这会不会傅轻决利用段宁给他设下的一个圈套?
段宁所谓的没得选择地相信了他,他也要相信段宁吗?
电话那边问是谁。
“——段宁,”汤越则感觉自己在冒险,看不见的枪林弹雨就在身边,但他一脚踩下油门,往前开去,接着说,“叫段宁,傅氏继承人傅轻决的私人秘书,和程路安程舟也关系匪浅,有这个人吗?”
对面的联络员在内部情报系统里实时检索,回道:“主任,有档案资料,但……是两年前补办的,只有临时身份档案。”
“所以就不能只这么查了,”绕进市中心再出去,道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路上却显得空旷,汤越则眯眼看路,“内容有多少?”
“段宁,男,28岁,Beta……”
“Beta?”
“是,其他信息估计您也猜得到,确实和傅氏有关,但几乎没什么用,连现有信息都可能是假的……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先派一个小组来定位地点等着,今晚可能有任务,”汤越则按照地址往前开,边给联络员弹去一个定位,边说,“前几年还是战时,这偌大的新联邦里,凭空多出几个人都不算稀奇。”
但段宁却是足够特殊的。
汤越则从事情报工作,见过很多人,真的假的伪装的露馅的,他想起段宁那张脸来,短短几次接触,总觉得有种令人熟悉的感觉,迫切地想拨开浓雾把人看清。
只不过现下再看,称作傅轻决的私人秘书,段宁倒更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断了手脚、还蒙住了眼睛的禁脔。
大家都不是傻子。
虽然Alpha与Omega结合才是绝对主流,AO信息素之间天然拥有致命的相互吸引力,但在权贵阶层,私下怎么玩都不叫猎奇了,也不影响他们最终回归联姻或真爱,找一位拿得出手的、匹配度高的配偶。
“主任,那该从哪里查起?”
汤越则不断观察着路况和周围情况,说:“先查查段宁这两年都在干什么,还有程家的社会关系网,虽然大概率是白搭,不过——身高182往上,以前不一定是Beta,手上处理过指纹,但有枪茧......”
他回想着和段宁握手的那一瞬,说完,额角顿时跳了跳。
那浓雾和曾经交战区上空的滚滚硝烟类似。遮天蔽日的晦暗下,立着被摧毁过一遍的城池,存在即是挣扎,徒劳地守护着尊严。
战争的痕迹可以随战后重建逐渐消亡,但硝烟的阴影笼罩记忆,难以挥去。
汤越则沉吟片刻:“从军部秘密查起,和程路安服役时期有交集的,年龄在区间内的,还有参加过西线战争的初级军官名单,全都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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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28-3=25岁算,一般不会想到级别在校官以上,而且都校官了,一般也不会沦落至此......然而段宁(。
这次题材不太一样,希望有人喜欢
整个别墅灯火通明,从上到下异常安静,佣人们分别无声地忙碌着。
二楼主卧,段宁被放在了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衣服被解开了些扣子,他陷在被子里,惨白的肤色与周围仿佛融成一片。
许戈林给段宁做完基础检查,叹了口气,傅轻决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他寒声开口:“让你来给人治病,不是让你来叹气的。”
许戈林倒是从容镇定,目光从段宁布满痕迹的颈脖、胸口处扫过,也不会再表露出诧异或震惊的神情。
只是傅轻决一向盯得紧,他脸背光在暗处,目光犹如实质地投射而来,看得人止不住后背冒汗。
许戈林无奈说道:“还要看看腺体才行。”
傅轻决面无表情看着他,挪步走了过去,许戈林便往旁边让开一些。傅轻决在床头边坐下,将段宁从床上搂了起来,架住那两条胳膊搭在身侧,段宁无力地歪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一个劲要往下滑。
傅轻决握牢了段宁,拉开衣领,让许戈林看段宁后颈处的腺体。
“怎么样?”他问道。
许戈林是专门负责治疗段宁的家庭医生,许是处理得多了这样的情况,检查完站起身就说:“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要治还是要杀。”
他见傅轻决那真的能杀人的模样,还是紧跟着补充了:“好在腺体没问题,刚刚也已经做过药剂注射,他只是消耗太多,心力交瘁晕过去了,过一会儿会醒的。”
段宁呼吸缓慢而轻微,干燥的嘴唇几乎贴在傅轻决颈侧,眼皮不明显地颤动着,睡得不太安稳。
傅轻决将他放回去躺下,一把扯了被子盖过去,直盖到那下半张脸都快被遮住。他站到一侧对许戈林说:“再给他看看腿,别不小心摔瘸了,真变成了个废物。”
许戈林一愣,又叹气,点点头。
确认腿上没摔没碰没问题后,傅轻决关了屋顶最亮的灯,和许戈林一起走出了主卧卧室。
许戈林手里拎着医药箱,刚往前走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又面色凝重地回过头来。
傅轻决已经靠站在门口,手臂上的袖子挽起,头发稍显凌乱。
他像是正有话要问。
还是许戈林先说道:“段宁的身体专家组上次都说过了,现在暂时是好了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作为医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今天只是晕倒,可有些病情是说不准的,如果在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假性发热,你觉得他能撑过去吗?”
“哪来那么多发.情期,”傅轻决挑眼看去,“你给他定的?”
许戈林一噎,意识到是自己唐突冒犯了,不卑不亢地说:“无论如何,段宁短期内不能再受信息素刺激了,否则以前的治疗可能会功亏一篑。”
傅轻决默然片刻,冷冷道:“确定是我的信息素的问题?”
许戈林说:“他现在虽算Beta,但不是那么好过渡的,没了以前的腺体,身体反应还停留在Alpha时期,需要纾解,但本身是不适合和你……”他讪讪停顿,哪能正面回答,只好说,“等术后综合症真正治好,信息素就将不再是问题。”
两年了,无论是出于利益考量,还是想要一个全须全尾、好受折磨的玩物,傅轻决都不用再等太久。
走廊那头有了脚步声,高管家端着水和药还有准备好的热毛巾上来了。
许戈林本着医者仁心,最后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傅少爷,还是要打抑制剂的,近来联邦也不太平,以防万一。”
闻言,高管家面色微变,连忙给许戈林使了个眼色。
许戈林很是莫名其妙。
傅轻决盯着他们,理了理袖口,却没什么反应,他拿过高管家手里的东西,只说辛苦许医生了,然后转身便回了房。
卧房里只留了床头一盏壁灯,光影昏暗,段宁还没有醒。
高管家将许医生送到院子里,等车开走了,折返回来,抬头看见楼上影影绰绰的光影,便叫了照看段宁日常起居的佣人上去,要他万分小心着替段宁喂药和擦洗。
刚刚傅轻决听了那直言不讳的医嘱,大概有一瞬良心发作,从高管家手里拿走了东西,但指望傅大少爷干伺候人的事,基本是不可能的。
佣人敲门进来时,傅轻决果然站在阳台上打着电话,药和热毛巾只是放在了床边。
傅轻决转过身,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似乎对电话那头的人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谢革的电话,听筒那头传来汤越则的名字。
以及契克大街92号。
傅轻决看着佣人拿起热毛巾给段宁擦身。
最后来到了手边。毛巾碰了上去,来回仔细地擦拭着,段宁忽然手上一弹,呼吸都急促起来,像被烫到了似的。
傅轻决即刻挂断电话,开口说道:“差不多了,先放在那里,出去吧。”
佣人很快点头,将段宁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然后退出了房间。
段宁的手臂搭在柔软的被子里,刚被热毛巾擦过一遍,摸来已经回了温。又有之前的药效作用,这会儿他身上也终于是热的了。
傅轻决脸色不明地坐在床边,见光线下段宁大半边脸被暖橙色的光晕笼罩着,嘴唇微抿、有些红肿,睫毛在眼下映出浓密的影子,从方才擦手开始就不停地颤动着。
他最后拍了拍段宁的脸,几下终于把他拍得醒来,“吃完药再睡。”
段宁半睁开眼,茫茫的颤动的目光直视而来,似乎看向的是傅轻决,又似乎穿透了过去。
他渐渐清醒,打算坐起来时,才发觉手上被捏紧了。傅轻决慢悠悠松开他,递了药丸过去。
段宁撑起胳膊,半伏着身,眼前是傅轻决握着水杯的一只手。
手背上覆着青筋肌腱,骨骼修长,指甲被修得圆润规整,和手的主人一样也有温情时刻,仿佛不是按住他后脑勺时的冷酷无情的模样了。
药片贴在舌面上,散出丝丝缕缕的苦味。
段宁想起了自己之前还站在楼梯口,天旋地转间,傅轻决让他滚出去。
“还是你会挑时候,”傅轻决坐得离他很近,仍然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让你出去一趟,你回来就两眼一闭,也是死得其所?”
段宁伸手去拿水杯,傅轻决却不让,托着他的下巴就把水喂了下去。
他喉头吞咽,轻呛两下,有些水顺着嘴角流到了傅轻决的手上,滴进干燥的被褥里。
傅轻决拿指腹擦过段宁的嘴唇:“要不是都搞熟了,我也会相信他们说的,是信息素的问题,你今天晕过去,是因为次数太多了。”
他问道:“多吗?”
段宁思绪沉滞,心口闷闷地跳动,他抿唇僵持半晌,最后哑声说:“以后不会了。”
傅轻决一下把他按回了床里。
“不会什么,今天我不管你,你就这么摔死了也没人管!”
段宁仰面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以为自己还能忍耐,没有想到最终会晕过去,没有想到人是这么的脆弱不堪,没有想到所谓靠依附别人活下去,做个逃兵也这么的难。
而他应该庆幸,自己对傅轻决而言还有那么一点利用和存在的价值。
傅轻决收了收手,眼中闪过不悦和懊恼,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仍然戏谑道:“那你以后就别出门了,去了公司还要多找人看着你,顺便干脆找个别的男人来治治你的病,Omega的信息素有用么,是你上他还是他上你呢?”
无论哪一个提议,傅轻决都是能做得出来的样子。
段宁在傅轻决打算起身之际,猛地握住了傅轻决的胳膊。
他迟钝,反应却前所未有的大,看向傅轻决的眼里有了屈辱、愤怒和不敢置信,一双眼睛像被重新点亮了的灯,感应不好,隔着浓雾蒙蒙闪烁。
傅轻决和他对视着,手上被抓得很死。
——当初段宁费了大力气才求得傅轻决同意让他出去上班,现在叫他以后别再出门,反应不大才怪。
“不想啊,”傅轻决拿捏住了段宁的手腕,顺势俯身压过去,低声说,“你要是不想,就得听我的。”
段宁被傅轻决揽在身前,浑身热得厉害,嘴里喃喃:“我听你的。”
他闭了闭眼,一只手被攥紧手心,胸口又被拧了一下,刺刺的麻,才对上傅轻决紧逼而来的目光。
傅轻决慢悠悠说:“先汇报一下今晚在万湖庄园,我不在的时候,都和谁说了什么。”
段宁借着昏黄的光线,看清了傅轻决身上那件发皱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