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宣布结束前,为稳定部下士气,他甚至不能将李铎之死告知下去。
因被包围,撤退前他们正和西联盟军展开一场巷战。
明明只需解放这最后一个城市,南北方面军即可汇合,宣告西线战争彻底的胜利,让西联盟举手投降。
然而,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
接到停战协定、已是强弩之末的西联盟军却像疯了一般。
但段斯记不清那最后的情形了,鲜血像潮水一样,深红色的,好温暖,逐渐涌满呼吸着的胸腔,又沿指尖滴落,浇灌在深色的土地。他身边是随行的副官,指挥部的部下,冲锋在前线仍要来保护他的士兵。他伸手摸到胳膊,还摸着一把枪,四处安静得过头,全是死物,雨下了起来。
噼啪。噼啪。
再睁眼,段斯已经回到首都,躺在内务部的专车上,孤身一人。
段斯将绳子穿过裤腰系紧时,低头拨弄着信息卡片,内务部给他定的罪属实不小——指挥官擅离职守,理论上应当枪毙。
他清楚这不是任何的疏忽、错误和误会,就像李铎总统的死不是一场意外。
段斯坐在单人铁床上,一阵交错急促的脚步声愈演愈烈,最后在门前停下,铁门打开,段斯迎上了那两位办事员的脸。
他们早就见过,在审讯楼的时候就是老熟人。
段斯看着手铐咬合,被他们从床上拉起,推着走出了禁闭室。
“好久不见,1101号,”高个敦实的办事员说道,“跟我们回内务部一趟,也就不用再回这里了。”
段斯被迫弯了弯腰,跟他们走在静谧的长廊上,“你们没有新证据,我要见陆军总司令——”
“别做梦了,段长官,就算没有证据也是一样的,没有就地枪决已经很给您面子了。”
“在西线死了那么多人,多少条人命,段长官你却活着回来了,不会愧疚吗?”
他们瞥眼看向低下头去的段斯,哈哈笑了两声,转弯经过长廊拐角,印着禁止吸烟的标志终于被甩到了身后。
恰好遇见洗手间,其中一人边解裤扣边走了进去。
走廊上,看着段斯的高个靠在墙边,掏出了烟,停下来点燃,对大晚上还要来执行公务很是不满,绕过消防栓便朝段斯腿上踹过去:“老实点——”
话音刚落,他抬腿踢出的瞬间,段斯忽然屈肘撞向了他,反手用手铐中间的铁链将他死死勒住,在转身的那一秒,手铐上反射的银光森冷刺眼,抽烟的高个办事员在撞击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脚踹倒下去。
这力气极大,嘭一声,肉体闷闷撞在坚硬的消防栓上,骨头断裂的声音异常清脆。
他顺势拽下段斯,边反抗边要发出声音呼救,段斯用双手先一步抵了上去,手铐进而卡住了那截脆弱的脖子。
办事员的双眼瞪大,脸上青筋暴起,能吸入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往腰后探去摸枪的手也无力垂下。
长期待在首都办公的人哪能比得过近身格斗,段斯看着他沿墙壁往下滑,最终因缺氧窒息晕倒在地,他迅速从他口袋里摸出了手铐钥匙,匆忙打开一只手铐。
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响声,另一个办事员还哼着小曲,马上就会知晓外面发生的一切。
段斯颈脖泛红,急促喘着气,快速沿着走廊转身进了电梯,他来夜灯不到一周,对大致方位已然了解。
贸然闯出夜灯是无意义的举动,大厅里以及夜灯周围满是卫队和保镖。
但也绝不能被送回内务部。
一旦强行启动裁决,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和陆军总部已经被彻底切断了联系。
段斯走时顺手顺走了那个办事员的皮带,他边下电梯边抽出细绳,换上皮带,行动会更加方便。
脚下的地毯变得厚实起来,暗红色花纹的象征高贵奢华的壁画却让人感到不适。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喧哗从楼道、从四面八方都蔓延上来。夜灯的警报系统响起,但为了不打扰到这群贵客,声音在此处仍旧寥寥。
段斯的手在流血,低着头快速走过走廊,经过一个个房间,最前方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了,他连闪躲都来不及——
视线中最先出现的是一双黑色皮鞋,踩在干净柔软的地毯上,沿着双腿往上,修长的裤管从阴影里逐渐显露,再往上,那双手一只握着门把,一只插在兜里,衣摆稍稍折起,利落的一道弧形。
段斯心脏猛然紧缩,在想应该怎么解决掉这个人,或是乞求他,让他救自己一命。
他再抬眼。
傅轻决歪了歪头,略有诧异,直勾勾地,和穷途末路的段斯对上了目光。
搜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楼道口。没有房间主人允许,没有人能进入房间,而整个走廊一览无余。
傅轻决看见了他左手手腕上吊着的手铐,笑了一声,神色冷漠而玩味地做了个口型。
——“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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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长官比傅轻决大了三岁,没有到“年纪颇大”的地步!
房门咔嗒关上了。
除了锁舌弹出的细微声音,房门之外的一切动静,都消融在了长毛地毯和墙体良好的隔音里。
走廊里的光线瞬间消失的同时,玄关的灯从头顶照下来。
段斯贴着门背,胸口一起一伏,汗水从额角缓缓流过了苍白的脸颊,横在身前的手上也满是血污。
每当血珠从裂口涌出来,汇聚成一小滴,即将坠落时,段斯握了握手指,那一滴红色的液体便四散开来,黏在皮肤上,直到它渗出的速度逐渐变慢。
傅轻决盯着他,心下仍然略微诧异,又觉得十分有趣。
他鬼使神差地看着段斯走进来,容许了这一切的发生,而那一大群人还在外面,不嫌累地层层搜查着,正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
傅轻决慢悠悠开了口:“段长官,如果我是你,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进仇人的房间来求他。”
段斯平息着呼吸,闻言似乎才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形,然后望向傅轻决,说:“我已经进来了。”
他身体离开门板,站直起来,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在顶光灯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许是这状况确实少见,傅轻决眉头一皱,下意识也往后退了一步,又立即站定,像是并没被吓着。
——段斯是不像傅轻决,不必被逮着死在外面,而是进了所谓仇人的房间。他能戴着手铐逃脱上楼,现在在这封闭安全的地方,在傅轻决呼叫人员之前,一旦想着鱼死网破,轻易就能把傅轻决弄死在这房间里。
段斯愣住片刻,仿佛有些哑然失笑,声音疲惫地说:“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会离开。”
傅轻决咬了咬牙,面上不显恼火,微微冷笑道:“离开?你想去哪儿,夜灯的警报系统连接整个警卫队,你可以离开,我会立即通知他们,段长官没有死在战场,最终却会死在他们的枪下。”
“这是你的自由。”
段斯说完便转身,将门把一把按下,手铐碰在门板上,啪嗒,一滴血也无声滴进了地毯里。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隐隐在沉默中颤抖,晃动。
没有人知道这道背影经历过什么,与三年前仿佛还是同一个,又已经全然不同了。
“段长官也会怕死,”傅轻决说,“不走,那就转过身来,为你走进了这间房做点什么。”
安静半响,段斯转过了身,脸重新暴露在不够明亮的光下,眼下阴影浓重,脸色愈发透着苍白,睫毛在浅浅金光里微微抖动。
他主动选择的留下,已经失去了和傅轻决讨价还价的条件。
他还是问道:“今晚过后,除了挟持傅少爷,还有什么办法?”
“你不会做出这种事,”傅轻决勾起嘴角,眼睛上下重新把人打量了一遍,“皮带哪来的?”
“内务部的制式,原来不是段长官的皮带,”他靠在旁边的斗柜上,搭着腿,说,“解开,给我。”
段斯沉默地看着他。傅轻决说:“今晚过后,我带你走出夜灯。”
段斯喉结滚动,手一动,银手铐就响起来。
他总算在白天风和日丽、夜晚璀璨华美的首都接受了现实,也深谙求生之道,很快解下皮带,放在了傅轻决眼前的柜子上。
傅轻决很满意段斯的利落不扭捏,感觉让段斯来一段立正卧倒,像指挥军队一样表演表演,应该也不错。
他又说:“松手。”
在夜灯为期短短几天的训诫和培训里,这句口令是最基本的。被带上楼,按客人的要求和喜好脱掉衣服,配合并提供一切服务。段斯和其他人并没有区别,无论客人是Omega还是其他性别。
段斯缓缓松开了手,傅轻决走近过去,一半鞋底踩在那条裤子上,制服布料硬挺,傅轻决稍微抬了抬脚,将鞋面上之前被泼溅到的热可可勉强擦干净了。
他比段斯高上一些,一直凝视着段斯的侧脸,动作中偶尔拉拽到段斯的双脚,段斯只是半低着头,视线低垂,浑身都绷直得僵硬。
傅轻决看着他光裸的腿,左腿上有块贯穿伤的疤,但很完美,光线沿着肌肉的走向攀爬,像在流动。
“他们给你换了你自己的制服,近战勋章,十字勋章,还有......联邦英雄,”傅轻决伸出手,指尖在他上半身的勋略章和荣誉刺绣上流连,隐约感觉了一股相斥的气息,“在夜灯还有别人点过你吗?Omega?”
段斯拧眉,说“没有”。
“你看见了,我遇上了一个可怜的Omega,但他连杯热可可都端不稳,真是扫兴。那你知道陶勒他们带Alpha回房,是做什么吗。”
傅轻决的语调像是做游戏那么轻松:“你能吗,段长官。”
段斯骤然深吸了口气,耳朵变得红了,仿佛憋闷无比,被傅轻决伸手往下一碰,更是颈间涨红,像被怎么亵渎侵犯了一般。
傅轻决笑道:“看来真的没人点过段长官,干起来会有点麻烦,但至少很干净。”
比肢体先做出反应的,是信息素。
他们都发现了,不知不觉间,房间里充斥着信息素的气味,一点一点蚕食着氧气的空间,像刺一样细小,密密麻麻,蛰在神经上。
傅轻决闻到了白松香的味道,松杉树林在拔地而起,枯木和原野的清香与苦涩一同席卷而来。
有种超乎想象的失控,连同血液一起冲向头顶。
段斯被傅轻决按倒在了床上。
他的手被迫撑在身前,停止流血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没有Alpha容许来自同类的挑衅,信息素是最直接的攻击手段。
一开始还只像单纯的搏斗,压制与被压制,结果毫无悬念,因为段斯是在求傅轻决,今晚过后让他离开夜灯并非不存在麻烦,他也该相应地付出什么。
傅轻决按着他的后背,俯身下来,像是半搂半抱着,段斯闷哼了一声,身体在不停抽搐,能一把将人掀翻打倒的双手颤颤握紧着,然而本能还是让他下意识屈肘,顶向傅轻决的肋骨。一声粗重的痛呼。他手上的银手铐晃晃悠悠,被傅轻决一把拽住了,重新往后一锁。
段斯被死死掐着脖子,冲撞而来的力道冷酷而又猛烈。
枯木和原野上被花海以迅猛的速度给淹没了,它们蔓延至丛林里,纠缠吞噬,最终被彻底点燃,腾腾的热气附着在皮肤上,仿佛火上浇油,上上下下又继续沸腾起来。
段斯最终被推到了墙边站着,几步动作,又趴在了隔间的门上。
在被傅轻决认为是欲拒还迎的扭动中,不知是谁的手推开了门。
傅轻决扣着段斯的肩膀,不让他往前滑倒,段斯被前方的光线照着,微微抬起了头,顿时呆了两秒,忽然猛地挣扎起来。
套房隔间的沙发上蜷着一个人。
2653号,傅轻决点的那个Omega。他被堵着嘴,双眼蒙着黑布,腺体处贴着阻隔贴,双手也捆绑在了身后。浓烈交缠的Alpha信息素早就溢进了隔间,令他浑身湿润,泛着潮红,痛苦的声音从喉间溢出来。
他能听见一切,如果没有这层黑布,他就能清楚地看见段斯此刻的模样。
傅轻决皱起了眉头,一把将门关了。
他扭过段斯的下巴,正想说这样就能把段长官吓着,就看见段斯略微失神的双眼眨了眨,也许是生理性的泪水,顺着便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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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被打,但乘人之危w(゚Д゚)w
段宁被高管家的叩门声惊醒时,仍旧趴在床边,眼前黑雾弥漫,耳边如坟场般寂静。
他出了一身虚汗,伸手去扣紧裤子扣,缓缓站起来,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
段宁打开门,很快下了楼,傅轻决也已经不在别墅。
属于傅轻决的空闲时间并不多。他总有事要忙,行程安排得密集,不是在车上,飞机上,就是在办公室里,会议厅里,很多地方都需要他。
段宁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傅轻决的,但傅轻决一回来,就需要能随时见到他。
而这两年来,段宁在医院和傅轻决的别墅里待过了绝大多数时间。
现在傅轻决说要让他走,说他们已经两清。段宁并不相信。
而且——
病情会反复,失败是常事,万事万物总如此,段宁求死不得,遇见救命稻草,依然只会抓紧,发自本能。
第二天,段宁仍旧一个人坐在楼下吃早餐。
傅轻决在的时候,会和段宁一起吃饭,饭后他会看着段宁自觉吃药,说药不便宜,要段宁想好怎么报答他。
药片被含进了口中,表面迅速融化开来,苦涩得令人太阳穴直跳。
段宁迟迟才喝水咽下去,他放下水杯,就看见沙发旁的沙盘被重新摆放过了。
列兵模型全都一字排开,却不是按兵种和专业排的。
那是傅轻决的东西,原本放在楼上房间里,自从段宁住进来,就摆来了楼下。
虽然兰亚就涉及军工,但傅轻决对这些称不上喜欢,经常把它们掰折得零零碎碎,扔了买,买了又扔,两年来换过无数批,怎么都不满意。
段宁移开眼睛,看向墙上的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如果傅轻决昨天说的话是当真的,那么他就必须离开别墅了。
一旁的高管家转而又和他对上视线,他按往常般问:“高管家,我能去兰亚上班了吗?”
高管家说:“傅少爷昨天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段宁沉默两秒。
高管家从不掺和着替人发号施令,又说:“要不你亲自打个电话给他,问问。”
没过多久,段宁打完了电话。
送段宁去公司的司机接到指令,很快开了车出来。
段宁坐在车上,看着司机的背影,再垂眼,前方是倒映人影的黑色屏幕。他第一次伸手去打开了它,调出傅轻决常看的新闻栏目。
画面一转,正在播报的是时政相关内容。
苏纳政府执政的第三年即将过去,近期因为拆毁前总统李铎的雕像和军火走私案的影响,苏纳的民调支持率有所下滑,但依然维持在较稳定的基数上。
不过,支持的声音变小,就显得反对的声音变大。
有人称苏纳不过是在捡漏,是李铎开启了新联邦时代;李铎对西联盟宣战为绝对正义之举;西区解放血泪交加,能有今天的局面,也是前总统时代留下的遗产。这一切在李铎死后,却仿佛全都变成了苏纳政府谈判的功劳,如今他们还要过河拆桥。
因此,如果苏纳想要扫平反对的声音,接下来议会选举上排兵布阵的成功,则变得尤为重要。
段宁在下车前关掉了新闻。
关于契克大街92号的消息不曾更新,目前还停留在侦查阶段。
其实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世上本不存在绝对的成功,也没有绝对的失败。
段宁走进大楼,按照傅轻决在电话里言简意赅的要求,他没有往二楼自己的办公室去,而是搭乘专用电梯,到了傅轻决的办公室门口。
等人进来,傅轻决连头也没抬,开口问:“什么事。”
段宁嘴唇动了动,说:“是我。”
傅轻决过了半晌才搁笔,抬眼看向他,“不会叫人?”
段宁便称呼他:“傅先生。”
“这么快就想通了,一大早电话打得比谁都响,”傅轻决站起身,走近过去凝视了段宁两秒,忽然笑了笑,说,“你老实说,军火走私案的关键证据,能让傅氏再在你身上摔一跟头,是么。”
段宁默然片刻,玩笑般低声说:“让傅氏摔一跟头的代价,得让多少人粉身碎骨?”
傅轻决挑眉,一把将他扯到身前,手臂牢牢扣紧了他的后腰。
“至少不会让你粉身碎骨,”段宁稍稍往后退,傅轻决就搂着他往前,顺势把他推到办公桌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段宁的讨好,不再提昨天说过的话,“你现在这不是好好的,为了来上班,还能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