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过去两年多,缠绵于病榻的,没有个人意志的段宁已经不存在了,这个让傅轻决新认识的段宁,看来也已经被撕掉了之前的某些伪装。
也许什么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也是傅家的人,你深恶痛绝的傅氏里也有我一份,”傅轻决说,“在你看来,害你变成今天这样,变成你口中的一个废人,都是因为我,对吗?”
段宁张了张嘴,意外又失神地看着傅轻决。
他实在不必如此,每次一生起气,就认为段宁是要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扣到他的头上。
“你一直是在怪我?”傅轻决问道。
段宁低声说:“怎么会。”
大厅里挑高空间巨大,空气流通理应非常良好,采光也十分通透,藏不下一丝一毫的污垢。越是如此,那难以言喻的心潮便不再暗流涌动,而是仿佛就这么明晃晃地从中断裂开来。
傅轻决嗤笑一声,神色前所未有的冷静,说:“既然你回答不出来,今天的家宴跟你确实无关,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段宁一时间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哄人道歉的话也许就在嘴边,但说出口谁都将信将疑,甚至只会激怒对方,也就失去了说出来的意义。
他点了点头,有些拘谨地往后退了两步,默默转身就往大门外走。
他什么也没说,走得那样干脆,和胳膊肘往外拐,永远为别人说好话那样不假思索的干脆。傅轻决一个人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段宁单薄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和这栋破房子实在犯冲,和能被称为家的地方永远有仇。傅轻决嘴边的微笑还没收完,脸色瞬间垮了下去。
然后他一脚猛地踹向了眼前的这扇玻璃。
随着哐一声闷响——
玻璃质量好得他妈的令人赞叹,连震动声都不太明显,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外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入目是色彩斑斓的园景。
段宁大脑一片空白,一直往外走,到了花园出入口的门禁处,却发现出也是出不去的。
不用坐在那张桌子上参加家宴,但也不能擅自离开。
段宁需要依附着傅轻决才能活,没有意志不行,有了也必须时时顺应他人的心意,比作行尸走肉更难,他平息不了傅轻决的怒火,活该落得如此下场。段宁苦笑两声,被太阳晒得忍不住蹙起眉,看见不远处高大榕树下的阴凉地,缓缓走了过去,打算坐下。
“这不是段宁吗,”一道声音从榕树后冒了出来,“在安全局发病的时候真是好演技,怎么现在却被傅轻决赶了出来?”
段宁抬眼看向了程路安。
今天这场家宴,程路安自然不能缺席。
纵然舆论已经沸沸扬扬,但侦查委员会那边的司法流程还没有下来,程路安接受了汤越则的问询,但马上被放了出来,还是自由人一个,现在正在休假,连职都没停。
有这样特殊的优待,当然也全靠傅家的关系。
“为什么?”段宁忽然问道。
程路安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说:“我还没被你们弄进去呢,段宁,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为什么?你能傍上傅轻决吹枕边风,我程路安却是辛辛苦苦才有的今天!别以为现在就想看我的笑话,傅轻决永远代表傅氏的利益,现在看样子他是玩腻你了,军火走私案能不能成都还不一定!”
段宁深吸了口气,胸腔有些发颤。他说:“所有的证据都在,但最终指向的不应该是你,一旦真的定罪,你会替别人承受他们本应要受的审判,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就是现在这样吗?!”程路安仿佛被戳了痛处,陡然质问道,“你以为只有你是无辜被迫,别人就都是追名逐利丧尽天良,然后呢?李铎推你到安全局做执行官,你在首都连面都不用露几下,那一年你多大?才二十三吧,凭什么啊?”
他走近注视着段宁,狞笑起来:“你没失势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样。”
段宁的脸色逐渐煞白,一直发闷的心口在此时终于过载一般,细细密密的针扎一样疼。
“李铎总统的遇刺,你知道?”段宁哑声问道。
程路安看段宁像看手下败将,哼笑着说:“你心知肚明,李铎要在战后解放西区,会砍掉多少人的相关利益,有人刺杀他,不是很正常吗。”
“但刺杀成功了,一个喝醉酒的流浪汉就能刺杀成功联邦总统,”段宁苍凉地笑了笑,看着程路安的表情,“我在前线听说的时候,以为是做梦。”
程路安果然默了默,神色变得略有复杂。
那时新联邦一片大乱,他在港口值守,发现一仓不明枪械,上报时以为做的是大好事,只等论功行赏了,他却很快被一记现实的重拳砸醒,认清了什么叫审时度势。
诚然,如果刺杀失败,李铎没有死,整个局面将完全颠倒——程路安的举报几乎不会被拦下;战争一结束,段宁从前线活着回来,就是胜利凯旋、人人敬仰的英雄,以至于后面那些事都不会发生。
但世事没有如果。
一切都犹如做梦般发生。
“你现在也是在做梦,”程路安低头看了看时间,转身走两步又回头,讥讽地笑道,“傅轻决把你用完,果然有一脚踹开的这天,你和汤越则暗通款曲相互配合,以为是帮着对付我,傅少爷知道了你的小心思,却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再看看段宁这副窝窝囊囊自身难保的落魄样,谁又会犯傻地选择相信段宁?
段宁看着程路安往那华美而恢弘的傅氏旧宅里走去。
那一年他们一起从军事学院毕业,勾肩搭背地走出校门的时候,确实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们也再也不可能以面目全非的模样,回到从前。
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段宁在日头下一阵晕眩,撑着榕树的树干一点点滑下去,最终跌坐在草地上。
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再睁开眼,朦朦胧胧间,看见不远处又有个高大的身影走来。
他以为是程路安去而复返。
“我是在做梦,”段宁垂下头说,“高架上走钢索一样的做梦,摔下来发现谁都不在,我也想问,为什么三年前我没有死在战场?那些只想回家见到父母的孩子却不能活着回来……有些事,你真的能忘掉吗?”
傅轻决垂眼看了他一阵,蹲下身,瞧着他坐在泥土翻翻的地上,手一撑,草尖刺人得很,傅轻决冷声开口道:“你就不嫌脏吗?”
段宁一愣,没有抬头。傅轻决说:“你把我当成谁在互诉衷肠?程路安?你真是——”
段宁感觉手上一痛,看向了傅轻决,眼神有些陌生。
他可能更想钻进模糊的回忆里做一做梦,而不是由傅轻决冷冰冰告诉他,他已经摔下来了,所有人的猜测都没错,他只能不要脸地靠看傅轻决的脸色过日子,而现在他也被弃如敝履,忙来忙去都是一场空,只有认命。
“我真是什么,犯贱对么,被背叛也觉得他们都有苦衷,”段宁说,“被一次次羞辱也不长记性。”
段宁突然不要命了一样,看着傅轻决说:“傅少爷嫌脏就不用过来,家宴快开始了吧,不要耽误了。”
傅轻决被他看得心里发堵,磨了磨牙尖,一下笑了:“说这种话的时候,手不用抓这么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段宁,还是很冷漠的模样,但搭在身下的那只手任凭段宁抓着,段宁不是要报复回来把他抓痛,只是潜意识里的行为,连自己也不知道地扣紧了手指。
闻言,段宁猝然把手松开了,却仍然逃不开傅轻决的桎梏。
“你的后遗症已经快好了,”傅轻决说,“以后不会再发情了,是么。”
段宁一怔,偏了偏头,一副厌烦又垂头丧气的样子,低声说:“以后不会再劳烦傅少爷辛苦,我这副身体本来也就是这样了,无聊得像条死鱼,再有什么,忍一忍是过去,过不去也免得脏了你的眼睛。”
傅轻决一下捏住他的下巴,一股躁意涌上头,他说:“你又想找死了?”
段宁平而直地看回去:“我的命一直都在你手里,弗雷克已经警告过我了,我会守好本分。”
傅轻决紧拧着眉头,忽地沉默半晌。
他早知道关于段宁的流言会在身边暗地出现,却没有管过,因为这些话绝不可能落入他的耳中,他又何必为发生概率不明的事多此一举。但段宁不是他,段宁会听见。
傅轻决对段宁的态度,决定着其他人私底下用什么眼光和态度对待段宁。
而傅轻决一直以来对流言的默许,也代表他对段宁无形中的轻视。
所以段宁才会变得如此这般,不拿走打火机,发情了宁愿自己熬过去,说那些与以往完全不同份量的自轻自贱的话。
傅轻决把他接回别墅,找最好的医生医治,终于快治好他的后遗症,傅轻决却在看着前段时间刚鲜活起来的段宁又恢复麻木时,觉得和遭受了背叛没什么差别。
“你想报仇,”傅轻决端详了段宁少时,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说,“知道是谁构陷的你么?你为汤越则的调查做了那么多,想让他替你重启李铎遇刺案,你又知道李铎是为什么而死吗?就凭现在的你,说什么都是白日做梦。”
段宁靠在粗粝的树干上,双眼眨也不眨,却失焦地望着阳光下的半空中,神色冷淡。
若是轮到如今才哀莫大于心死,好像更可笑起来。
傅轻决见他这般的反应,喉结滚了滚,冷着脸说:“既然做不了暖床的了,我身边不养闲人,到下一次联邦议会大选结束之前,你只能为我做事。”
段宁迟钝地看向傅轻决。
他上挑的眼睛里折射出凌厉的光芒,几秒过后,那双眼却还是混沌的,透着些对傅轻决所言的不可思议。
他清瘦的脸颊也没能长得了几天肉,显得蔫蔫的,薄唇抿着,又有股庄严沉静之气。
树下有微风吹过,傅轻决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台阶之上。是替傅岐山出来寻人的管家老齐。
傅轻决回过头,脸上还带着那温和的笑容,他眯了眯眼,对段宁说:“你可以拒绝,军火走私案一旦结案,我只能保证你不会有事,”他有点无赖地看着段宁,好像还很无辜,轻飘飘说,“但汤越则就注定会和上一任侦查委员会主任一样……走向相同的归宿,所以如果你同意,我与汤越则的合作不会中止,而你只能为我所用。”
段宁愣神两秒,闻言撑着草地站了起来,眉头紧蹙的样子透着股紧张和防备。
“别这么看我,段长官,”傅轻决突然伸手一捞,扣着段宁的肩膀往回走,面无表情地说道,“程路安虽然不值一提,但他被推出去,折在汤越则手里,怎么可能白白认栽。”
段宁脚下踉跄,撞在傅轻决身上,撞着骨头了,谁都一阵钝钝的疼。
他咬紧牙关,平静出声问道:“我需要做些什么。”
傅轻决说:“在叔父面前陪我演戏,也是你自保的必要手段,就是你现在该做的,还不明白吗?”
段宁看了眼傅轻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在玩什么花样。
他身体僵硬地靠在傅轻决身旁,一时间神色复杂,一口气要送不松,难以落地。
傅氏旧宅的二楼,紧闭的那扇房门里,傅准面对着阳台,正闭目养神般一动不动地坐着,但从他紧绷的嘴角和下颚能看出来,他的心情极差,在克制忍耐着什么。
程舟在浴室里换了衣服出来。
是更符合家宴要求的衣服,至少能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显示出他的得体大方,光鲜亮丽。
尽管他没什么心情——与他这位喜怒难猜、阴沉冷漠的名义上的丈夫无关,这么几个月下来,他已经习惯了——更多的是为了哥哥程路安的事。
程舟看着傅准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手里拿着傅准的衣衫和西裤,很慢地走了过去。
家里佣人不少,但傅准从来不让其他人为他做这些事。想来很好理解,对一个身居高位、心思深沉又年逾三十的Alpha来说,他拥有着那么多他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却连换条裤子都要佣人帮忙,是种怎样的屈辱。
程舟搬进傅准的房间后,很多事也不被允许去做,但必要的擦洗、翻身和一些日常照料,都成了程舟需要学习并尽快做好的工作。
程舟把衣服放在傅准旁边的沙发上,动作小心翼翼,他眼圈还泛着红,呼吸时轻轻抽气,刚蹲下身去。
“程舟,”傅准叫了他的名字,“你很期待今天的家宴,是不是。”
只有等到今天家宴才能见到程路安,他当然想快点下楼,问清楚到底有没有事。
这段时间,在这栋典雅奢华的房子里,整个傅家上上下下对他哥哥的事都缄口不言,如果不是程舟无意间在他从不会看的政报里看见了新闻,也许他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傅准并不喜欢程舟,连当初的订婚宴都没来,而他家境平凡,甚至在傅准眼里就是寒酸,这场婚姻来自于程路安的苦心钻营和傅岐山的首肯,傅准会娶他,不过是迫不得已。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却如同陌生人。傅准从来没碰过程舟。
现在程路安出了事,傅准估计只希望他早死。
“你不会愿意救我哥哥一命,对吗?”程舟仰头问道。
傅准睁开了眼,垂眼看向他,说:“他现在还活着。”
程舟的心往下沉着,意识到自己问得突兀又可笑,顺应地点了点头。
他刚伸手过去,傅准往旁边一偏,说:“出去。”
程舟张了张嘴,局促地收回手,缓缓站起身,眼睛一酸地说:“那你换衣服,我先下去看看,还要提前给你泡茶的。”
等他往后退了两步,傅准滑着滑轮转过身,淡淡抬眼看过去,说:“你应该去求段宁,你不是早就认识他了。”
程舟一顿,不解又惶惶:“我……为什么?”他为什么该去求段宁?
傅准却没再说什么,光一个眼神就是逐客令。
程舟感觉到那两道锋利的目光,心中颤了颤,在窒息中一刻也多待不了了,脚步越来越快地往外走。
身后是傅准来到床边,撑着扶手起身,一点点拖着双腿挪到床上的声音。
每每这时,程舟心中又会生出一些怜悯,这是他的Alpha,除了程路安外,他唯一有可能能够依靠的人。而且他的义务便是照顾好傅准,也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待在傅家,为程路安帮上一点忙,而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拖累人的弟弟。
程舟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刚握着门把手把门关上,就听见房间里顿时一声闷响——
他恍然回神,飞快打开门回去,看见傅准摔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跑过去,手刚碰到傅准青筋鼓起的胳膊,就听见骇人的一声在耳边响起:“滚出去。”
程舟打了个抖,愣住两秒,却一咬牙,在傅准用力撑着起身时跟着把人拽住,他使了全身的力气,脸都涨得通红,一声闷喘,终于将傅准弄了起来,两人瞬间一起倒回了床上。
程舟脸趴着,随那股力压在了傅准的胸口,他鼻息急促,热热的,还有些抽抽搭搭。
傅准扣着他的肩膀,投下沉沉冷冷的目光,刚要把人推开,程舟先爬了起来,却径直碰了碰他的腿,急切地问道:“有没有摔着?”
傅准的腿是在年幼时突然某一天开始坏的,从大腿以下逐渐失去力气和知觉,直到他再也无法独立站起。
这么多年,腿还是这双腿,心也早已冷硬成习惯。
傅准说:“程舟,你可以出去了。”
程舟他太喜欢哭了,也许是因为精神紧张,太过无助,彻底站起来时晕头转向,像个没头苍蝇,手慌慌一按,不小心按在傅准腿间。
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程舟对上傅准阴冷的眼神,一瞬间手心被烫得像触了电,无意识唔了一声。
他太害怕了,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家宴上和以往没什么分别,全程守序、体面、平静,只是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比往常凝重了几分,也诡异了几分。
送走傅轻决和段宁之后,傅准叫佣人推他去复建理疗室,程舟站在门口,只敢偷偷瞥去一眼,手心仿佛又烧了起来。
程路安看见了,只是严肃地让程舟听话一点,不要惹傅准不高兴,不要因为现在这些事去胡言乱语,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可是哥,你真的……”程舟深吸了口气,停住后又说,“是段宁——是他做的吗?”
程路安迟缓地笑了笑,安慰程舟道:“哥哥不会有事的,”他回想着刚刚在饭桌上,傅轻决和段宁姗姗来迟之后的反应,他又拧了拧眉,觉得捉摸不透,“段宁他也撑不了多久了,你那个小叔子傅轻决,可不是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