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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先写这个字吧,韞,照着写。”
大神用来处理公务的桌案匀开一角,放了一沓幼儿习字的田字格黄纸,前面游丝作为人形支架,手中拿着一柄卷轴,字画的墨水甚至没干,就是这个字。
明韫冰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笔锋刚劲的大字,片刻后梁陈问:“有什么问题?”
“嗯……”鬼帝大人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为什么要我练字?”
“磨练心性。”
游丝表情复杂地从大神耳垂上那个牙印掠过,估计恨不得自己瞎了聋了,并对古神的道德水准和脸皮厚度有了新的深刻认识。
法器目光才收回,就见明韫冰不着痕迹地刮了他一眼,颇是凉凉。
“……”号称全神界脾气最淡的神明法器顿时想要撒手不干——这还度哪门子化啊?生存空间已经没了!!
但话说回来游丝跟了他这么几天,也就这一眼是带情绪的——其他时候游丝很明显感觉到明韫冰就是拿他当一条扫帚看待的。
能掸灰,听话,估计这位大爷对他就这个印象。
“我心智很坚定啊,”明韫冰注视梁陈的侧脸,仿佛真心在辩论,“每次不肯先放手的又不是我。”
“……”放什么手?什么东西?
游丝一脸凌乱地表情乱飞,不知脑补了什么;梁陈却仿佛说的不是他似的:“此事何必相比;练字磨的就是你这类偏狭心性。”
此话一出,明显鬼帝大人就被说中了,抿唇在边上一言不发地生气,但还真的默默开始临摹。
大神专注地随笔尖凝神——他在看各地小神递过来的反馈。这场雨解了燃眉之急,再待几天,如果排水系统正常没有发大水,他们就可以去下一程了。
但游丝莫名煎熬,弱弱搭话:“您喝茶吗?”
明韫冰瞥他一眼:“你站累了?不用站了,我记住了,去找地方玩吧。”
“……”不要把一柄可催天地的神明法器当小猫小狗打发好吗?!
我可是看过你的全部黑历史的!包括啃道衡大神的脸!!
这时梁陈插话:“站着,你们俩都该静。”
明韫冰唇线平直地练了几个字,对情绪感知非常灵敏的法器脑门冒汗陡感压力山大,几乎想跑。
“您累了吧?”游丝绞尽脑汁想起一件事:“对了!前几晚大人昏迷的时候,有个人把一串酒壶托小二转交您!据说那是很难得一见的好酒,他们不敢喝,打开壶盖闻了一口,顿时醉倒一片,还好掌柜的勇夺酒壶没让那些人饿虎扑食!说起来掌柜的这几天每天按时按点来……”
大神突然:“咳咳!”
游丝迷惑地继续说:“……但是上神说您身体不好不能见风,让我在外面把闲杂人等赶走。其实掌柜的人挺好的呀,特别大方,还给我送了一把暖玉梳……我的意思是那周旋酒怎么也是要收的啊!那是给您的!”
就见明韫冰周围突然阴转多云转晴——虽然看起来还是没什么表情:“酒叫周旋?”
“对对,似乎是用一种很毒很美的花酿的,但是没毒!”扫帚精脸上写着所思所想——好想尝一口噢。
明韫冰沉思道:“好,我待会去拿。”
游丝奋力点头,并骄傲地挺起胸脯——感觉自己比大神会哄人多了!
鬼帝大人继续慢条斯理练字。
“……”梁陈忍了片刻,出声说,“你别去了。”
“为何。”
“你险些魂飞魄散,气血还没养全,不能擅自行动。”
“游丝不陪我?”
游丝——史上第一缺心眼:“陪陪陪陪陪陪!我有空!”
“……”梁陈又说,“圈禁还没收。你不能出门。”
“对了,我家大神还叮嘱我说,”游丝赶紧趁机道,“若玄帝大人再不务正业,她就要干预此事了。”
该扫帚浑然不觉自己是一根眼线,还非常正经地宛若魏征谏言。
在场并无这么纯洁的灵魂,于是明韫冰略有兴趣地打量起游丝——他好久没看过这种一眼能看到底的傻子了。
梁陈——勾陈上宫泰然回曰:“你见到道衡时,不要回禀本座不务正业,不就行了?”
“……”震惊!
想当初道德天尊一句徇私舞弊都能弄得无事发生的大神当场耳聋眼瞎无视鬼帝的告白,如今人家直白地告诫他反而还能教眼线串供!简直是巨大的进步啊!
难怪都说鬼族善诱,连大神都能中套改性,更何况旁人?!
游丝懵懂无比确认:“……不回禀?”
明韫冰好奇:“你每隔多久回一次兜率宫?”
“回明大人,每隔一旬。我家大神平时清谈炼丹养气,和庄老仙谈玄说地,踪迹难寻,只有那时候才会固定在宫内,此外神灵台都是不亮的。”
游丝乖巧答完,梁陈又道:“所谓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无端偷窥,本座未曾计较,再泄露隐私,似乎不妥。”
这大帽子一盖下来,差点把拂尘吓得当场变成真游丝,连忙在鬼帝大人新奇的目光里申辩:“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了!”
“再者观世度化都在计划中,并未延误,何来不务正业?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有喘息的余地,难道本座就不能休闲片刻?喝茶而已。”
大神肃然说完,游丝险些五体投地,对黑心揣测、污蔑大神、还擅自告密的自己简直内疚无比,惭愧点头,俨然忘了自己本来的使命。
“你去找那位掌柜要酒,顺便查看河边有无异兽——尤其是前几日挖出东西的那块地方。”梁陈折起公文,浮光递给游丝:“此帖回给土地。”
比长工还被剥削的游丝感恩戴德出门去,明韫冰叹为观止。
他搁笔支颐,视线从梁陈的眉骨盯到高挺的鼻梁,不知道那种吐出一本正经话语的嘴唇,被浓烈的胭脂抹染是什么样子。
晨昏里他戳穿梁陈冷遇自己,被大神按在床头结结实实地亲了一顿,后来忘了想问什么;只记得当他凑在自己肩头乱蹭时,因为太方便了,送到嘴边岂有不要之理——明韫冰张口就咬他耳垂,梁陈疼的倒抽一口气,差点把床板震塌。
明韫冰惯常给人一种对他做什么都行的错觉,实际上只要走错一步,都瞬间会被打入万丈地狱。
梁陈钢铁般的意志在他身上时有常无,尤其是亲密接触的时候,感觉比他见过的任何风物、魔药、奇阵之类都恐怖。
也不知道是因为鬼魂的本性,还是他自己就天赋异禀。
梁陈取下另一册水神送来的文书,正想打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他抬起头一片阴影与淡香扑来,仿佛水月入怀——明韫冰直接坐在了他身上,动作无比自然。
“其实我想问——”鬼帝大人双手环抱在他肩膀,“之前你把我带上九天,那些神明又不吃素,就算我身上有你一缕魂魄,也不能完全掩盖鬼气;怎么没有一位高人提出意见,还是你们都善良到不忍心把我踢下云霄?”
梁陈没放笔,另一手扶着他的腰,在弯曲深陷的弧线上抚摸:“你觉得呢?”
“我觉得……”明韫冰眼珠微动,那是一个思考的反应,“我觉得飞絮和春神都知道,不以为意不避讳;火德有点恨我,但杀不了只能憋着;道衡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尽快让我发挥利用价值;这些神明高的低的都有,所以天帝也应该知道了,不过为了让我赶紧自愿接受度化和天刑,暂时不明面上捅破。反正人间我已经除名,鬼魂又没那么多闲工夫宣扬我存不存在……”
梁陈不知被哪句戳中,唇角微弯,含笑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作为第一主使,能询问一下鬼帝大人有打算屈尊配合配合这个阴谋吗?”
“大体来说最后还是可以达到目的的,因为我对你无抵抗,”明韫冰靠近再靠近,语调幽凉,“不过我肯定会负隅顽抗的……”话音在很近的地方像丝丝凉雨。撩拨着心弦。
“……因为我怕疼。”
一个轻柔到像错觉的吻落在神明额头。
那是几乎不会有人想要亲吻的地方。
当你高坐云端,以普渡的心情睥睨大地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你身上,凝聚托付着无以伦比的厚望,你是不能懈怠无法放松的。
谁还将你珍惜地爱着,想要对待孩子一样捧在掌心。
越深知越信任,越膜拜越忽视,越伟大越孤独。
而我只想要爱你。
神明勾住他的手肘,宽大衣袖漏下去后,那清瘦的骨骼摸起来血液比凡人或神族的更冷更慢,就像他未遇见以前沉寂在黑暗里那些心思。
明亮的天光里飞着打旋的微尘,书架、檀木、红墨,都在时光里安静着。
他轻柔地抚过我的手臂,薄茧的指腹擦过未经人事的皮肤,修长的五指像起伏的海纹一样细腻,在微蓝的血管上掐揉爱抚。
“我不会让你疼的。”梁陈沙哑说。
对视里光阴停止旋转,沙漏不动了,春雨如一圈一圈摇荡的柔丝,痴缠在青色帘幕,清新的香味。
明韫冰吻过那代表律戒的红痣,眼底笑意一闪而没,“啪嗒——”一下梁陈丢开狼毫笔,捉住他的手腕和欲起的腰身。他抬睫挑眉,神色是非常无辜,内里却涌动着相当放荡的东西,那种自知的邪恶对清正的人来说简直有难以形容的奇异吸引力。
“怎么?”他不懂道,“我问完了啊。”
梁陈神色如常地仰头:“你不是讨厌度化吗?这几天在人间待着,是终于发现凡人也值得多看两眼了?”
他一脸正经仿佛真心想询问,完全看不出来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在明韫冰腰间不住地掐揉,好像是想丈量有多细似的,又或者觉得那么窄的腰肢有点犯规。
明韫冰伸手推拉了两下,都被梁陈自然而然地化解,只好任他乱摸,从锁骨到耳际慢慢烧起红晕:“嗯……不对,度化是破执,解契以外,也许能让魂魄更坚定,说不定届时多扛几日刑罚,让我在灵魂消失以前,再多贪你几眼。”
梁陈沉默。
“不过还是很讨厌,”明韫冰轻声说,像飞倦重山的青鸟一样依偎在他颈边,“我是人就好了。”
梁陈指尖从他乌黑柔亮的长发掠过,几乎滑的抓不住,如主人一样泛凉微香。
心口忽而发热,就像听见了曲调激昂的斗阵号角。那是与魂契被触动的反应。
“你还想解开它吗?”鬼魂问。
“我还在想。”上神说。
“要想到何时?”
“七天。”梁陈说,“旧年天帝曾调令本座移封南方炎天,并赐予帝姬入主紫微宫,最后回绝此意,也只用了七天,不需要更多时间了。”
“那……”明韫冰无声地眨眼:“我们下一程去哪?”
“清野,你听过吗?在江下游,是蛮荒之地,没有好日子过。”
“为何要去?”
“他们那里,有一只很可恶的凶煞在作恶,是一只艳鬼。”
“你要去杀了她?”
“我要看她有多坏,超出了那个度就格杀,还有救就丢到天池里洗干净,再看她意愿去留。”
“像林瑟玉一样?”
“嗯,对了——她马上也需要下来,有用的到她的地方。”
“她很漂亮啊。”
“谁?”
“她们啊。”明韫冰眨眼时,像很多蝴蝶在皮肤上扑簌,弄的人心痒痒的,梁陈听见他声音放浅:“想喝茶吗?”
口渴和心渴似乎很难分辨,但当一件事能够同时满足二者时,就不必忧操那么多。
其实上神对鬼帝那么放心的原因倒不是基于完全的信任,而是该鬼在亲密时表现得实在太生疏了,那是一种绝对不可能装出来的青涩反应。
——甚至接吻的时候,只要梁陈探进那红唇,都不需要什么技巧,他就睫毛乱抖皮肤滚烫,反应极大;要不是鬼族不需要呼吸也能活,这人说不定会成为第一只被亲死的鬼……
可以说嘴有多硬唇就有多软,看起来有多冷里面就有多热,实在好品。
梁陈感觉自己有点轻微成瘾,但还不确定那是好的还是坏的,总觉得这种一再降低道德标准的“试验”非常坏,像在欺负他。
可是世界上哪有人能拒绝连头发丝都长在你审美点上的人对你投来青眼。
连自己都快忘了,还道什么德。
分开的时候明韫冰嘴唇比烂熟的樱桃还红,泛着一种被过度疼爱的光泽,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出现这种神采简直令人移不开眼。梁陈不受控制似的接连含着那红唇吮吻了好几下,才听见明韫冰非常非常小声地含糊问他:“什么帝姬啊?”
作者有话说: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我更新了。

“真的?”明韫冰问。
“真的!”刚从疏荡被上神召下来的林瑟玉嘀嘀咕咕,“这位帝姬出身高贵,是古神娲皇留下的一株仙草化身,传闻天帝赏仙草后回去微感不适,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从脑中跳出一个女婴,就是她!”
“——娲皇与天帝之女,简直美到不可方物!”林瑟玉心荡神驰,“不才在下曾隔着瑶池远远看过她一眼,那是她四千岁生辰宴,那叫一个华贵雍容,据说当时收的贺礼装满了一重奈何天,我等小妖……啧啧……”
“……”
林瑟玉——在凡间自然不能用她的红蟒身,于是化成了竹叶青一样的小蛇,在客栈茶桌上游来盘去。
她明察秋毫地发现鬼帝大人心情有几分不美丽,用尾巴尖拍了拍他的手背:“哎呀你不开心什么,人家再好看上神也没多看一眼啊;你知道上神给这位险些成为紫微宫女主人的帝姬送什么吗?他送了一整套的固学葫芦!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一个挂满了小葫芦的大树枝,每天学满了六个时辰就可以点亮一个小葫芦,对你说一句‘善哉’,点满了就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对你笑一下,无比鸡肋!古神都是拿这玩意训副官的,顶多七枝十六个,他送九十九枝八千个,你说正常人能想到这种东西吗?当时那玩意气势纵横送到凌霄宝殿,所有人万丈瞩目,帝姬心潮澎湃拆开一看,八千个没点亮的葫芦迎风摇摆,对比着边上其他神明送的留仙裙、焦尾琴、七彩凤凰,着实惨烈,帝姬差点把脸气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韫冰嘴角勾了勾,对这个极其好笑的笑话没有任何被逗乐的反应。
林瑟玉无比困惑——明明就很好笑啊?!
但她感觉这位爷心情比刚刚还要差,身边的小寒风能把蛇都给冻睡了。
不过明韫冰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不肉体自虐也不虐别人,只自己垂着眼睫在心里想着什么。
林瑟玉搜啦嗖啦在边上游,好奇地发现此地竟然有紫微宫的气息——那是梁陈还没收走的圈禁术法。
梁陈被明韫冰前几天那差点魂飞魄散的作死弄得颇惧,说在他魂魄稳固之前别想随便出门,连度化都放开了。
“这地方还不错啊?你在汩都就一直住这里吗?为什么不出门啊?哇这里有水和瓜子?给鸟吃的啊?我能吃吗?”
红蛇刷啦一声钻进窗下专门喂鸟的水渠里撒欢,那边明韫冰放下反复摩挲的书角:“嗯……”
“嗯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是所有族类都会在出生那天开宴庆祝,还是单神族会这么做?”
水花四溅里林瑟玉震惊地抬头,跟眉宇微带困惑的鬼帝大人遥远对视——
“难道不是全天下所有人都庆祝的吗?!”
当然不是,明韫冰都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但肯定是黑夜。
只有黑夜时刻孕生的人,才像他这样不惹人喜爱,甚至令人厌烦。
他没再管跳脱话唠的林瑟玉,让她在边上自娱自乐,自己就着梁陈留下来的字画开始练,写了三百多张,天就黑了。
那场雨停了,神明想带他去清野,离他而去,或永远如一。
哪怕像现在这样的时刻,能多留少许,就好了。
如果滴漏子点掉一下,而不止是一下,就好了。
要是我很早同你相遇,就好了。
你所有关于未来或爱人的幻想与准备都归我,那该多好啊。
可惜飞絮太无情,从不肯让我如愿。
梁陈黄昏带游丝回来时,在门口跟少白头说了很久的话,大概是嘱咐他先给清野诸神发帖,琐事闲话说完,又把林瑟玉抓出来丢给拂尘。
林瑟玉睡的非常自在冷不防被甩醒,正想暴怒一对上大神就泄气了,柔弱无骨地说:“那个……我什么也没说。”
“……”勾陈眉心非常细微地锁起,“你嚼的是天道还是清渼?”
神明威压如千钧大山照头压下,连无辜的游丝都差点想跪,林瑟玉吓得缩成毛线团,颤巍道:“……帝姬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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