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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才出生的降真大神行走在千山万水间,被第一阶天诸神遗留下的魂元注视着,问不出半点端倪。
但他见过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一桩事是被迫“不可说”的。
——三十三神宫中的一位神明,妁应过寒蜮的一只凶煞。
他们在流渡南桥安家,住过十九年。
随着相思湖上流渡岛被大劫夷平,那位神明被刑名法神收入天牢,假名殉阵以死,随后有神官领旨下凡,围剿杀邪,恶鬼弑神十二位,犯大戒。
那一场大战比最初的最初,勾陈上宫杀进寒蜮诛鬼帝还要激烈。
神鬼直从人间烟火天打到寒蜮,又掀破无尽奈何天,再缠斗到人世错汝,真正打出了天崩地裂的末世之态——神明在这一战里,唯一成功的是用天门把恶鬼挡在了三十三天之外,神光威严,灼伤了他的眼睛,没让他闯进去把神宫夷平。
那时其实已经是神陨的尽头,第一阶天的神明陨落得不剩多少,值此一战,元气大伤。天道大怒,召诸天神佛各进一缕魂元,移泰山压顶,终于制住这逆徒,又以凛铁冽钉作成风刃钻进恶鬼的皮肉,将他从魂魄至肉体,活生生地剐了第一遍。
此谓第一刑,平天。
第二刑叫劳劳,神官飞絮宣旨时,神色宛如无情。
劳刑的恶毒之处不在于它会令人变得猥琐丑陋,而在于它的催动条件——动心。
在第二刑要劈头烙上来时,一身冷汗的恶鬼蓦地掰断了肩骨,挣破桎梏,化作一道黑光,旋即闪进了寒蜮,第二刑立时闪电般追逐过去,却没有在变成废墟的大悲宫里找到他。
天地间,恶鬼杳然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劳刑飘悬在寒蜮残破的八十一道仙门上,渺渺茫茫。
直到降真殉魔时,无意中把冰瓷磨成了那个类似鬼帝模样的女人,第二刑才如蒙大赦地钻进了时想容的瓷身。
时想容是冰瓷,没有心——字面意义上的,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动心。她起初并未觉得劳刑是个负担,直到三年前,代亲王梁落尘落难于凉珂。
情之一字,着实令人面目全非。无论有心没心,都好似千刀万剐,却偏甘之如饴。
劳刑被触动后,时想容陷入过短暂的疯魔状态。——也就是那时,她借劳刑之力在凉珂所有人身上下了恶咒,让他们变得鄙陋万分,而五官上多余的灵气,都分给了红颜。
再令尽态极妍的红颜人沦为地神的回收场,邪魔的深渊。
我没有的东西,凭什么你们有?
她求天问地,可天上没有神祇,地下没有鬼帝,开天的念力她身负号令,无法尽用,终是一空。
只好在人世追逐,终于问到了芈族的造化阵,借地神的还愿之力来暂时缓解劳刑——可恢复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因为炼出来的地神全是废品,鬼丹又越来越少。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造凶煞了。
如何造呢?杀人。
——偶人不问是非杀的人,冤死的比横死的更容易化作常鬼,常鬼纠结之处恶气云集,便有可能会炼出凶煞。
尸体又可以由狂风帮拉到凉珂来炼阴兵,交换顾平渊的红颜咒,再打开混沌,彻底剥离劳刑,简直一举两得。
只不过时想容发现明韫冰还好端端地沉在湖底后,一时怒火中烧,想要用太虚阵杀了他,结果不仅没有成功,反倒弄巧成拙,被他盯上了。
再加上偶人又被朝廷发现,时想容生怕波及梁落尘,关心则乱,一步错步步错。
街角,徐晓晓一句话没说出来,就见那些地神嗖的围上去,被梁陈一剑挡开,又不依不挠地缠击,宛如与梁陈有深仇大恨——但梁陈毫不恋战,长剑豁然一合,一条金焰近白的长龙便吼的一声甩开尾巴,瞬间载着他刺向万鬼之渊。
缀着一队疯狂甩虫足的红色尾巴。
这画面颇奇异,但徐晓晓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看饿了,遂拍了拍呆滞的侍卫长十九:“去给我买个糖葫芦。”
“……………………”十九顺着昭阳郡主的视线,就看见了街角,被风掀翻的糖葫芦棍稻草披散下来,阳光下宛如一只失去梦想的女鬼,硕果仅存的俩糖串子反射着甜腻的光。
……真是给郡主跪了。
万鬼之渊——
时想容和苏视一同翻落直下,就见那密密麻麻的薜荔藤萝已经嗖嗖地分开了,而她掌下的苏视身侧竟渐渐磨出了火光,而且越来越亮——
忽然他蓦地一睁眼,眼里放出十分鄙夷的光——如同麒麟看狗,下一刻一把硕大骨刀已经飒的破风而去,轰的撞在凤凰石窟上,在那些可怖又密集的黑色植物上劈开了一道裂缝。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石窟里仿佛被冻住的召活阵突然转动起来,那些惨白尸身站立起来,森然地盯着彡,眼中打出千帆狂舞的红线——每一片都像一片恶毒的血刃,将彡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轰!”的一声,一朵巨大的骨花破石而出,姿态如百合,叶尖把彡勾住了,截住了他们俩下落的风。
彡割断荆棘,时想容刹那沿着那花瓣窜到石窟里,直奔阵眼——凤凰!
她在里头穿梭,如同鬼影,心里却是止不住地震惊——只见那些扒在洞口的尸体,它们的眼白全都不见了,显然是已经被鬼帝控住。
她知道明韫冰眼中有一眼万鬼臣服的帝令,还以为这些半死不死的东西并不属于他所辖,谁知道只要魂元不全的,他全能魇住!
眨眼睛时想容到了阵眼,她点地一掠,迎面嗷的一声,一只不知道什么玩意往她额上一撞——
时想容伸手一抓,果然是那只雪豹——早痊愈了,鬼玺的术法被洗的渣都不剩,大雪“柔弱地”挣扎了片刻,突然一抬头,冲着时想容就是怒声一吼——
时想容双瞳一缩,灵兽迟滞时间的效果已经打进了眉心,把她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美人雕塑。
她这才听到外头风声如刀,天地如倾,刀剑声刺的耳膜阵痛,石窟里才吱呀一响,似乎是藤蔓舒展的声音,她看见粗壮如树根的渎神放下了一个人。
那人歪靠在荆棘上,躯体几乎是长在藤上的……不对,那些藤蔓是从他心口长出来的!
明韫冰!
大雪蹿回去,轻巧地跃上明韫冰的肩头——鬼帝的脸色比雪豹的皮毛还要惨白。
他本就十分漆黑的眼瞳此时扩大了,几乎要把眼白淹没,看起来异常可怖,时想容却知道,那是因为在混沌之中待的太久,心神溃散而成邪——就算本身是魔,也会丧失神志而彻底疯狂。
明韫冰作为鬼族里一个相当特殊的奇迹,他没有跟不通语言的凶煞那样神志不清,也不像常鬼那样死活都去找一个替死的。
相反他生下来,就有一具人类的躯体。
……是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在此地出世。
万骨之墟这个名字起的一点儿也不讲究,纯粹是因为那时候九州大地上死的人太多,没地儿丢,于是这个大坑成了“清理垃圾”的地方,说是尸横遍野,也没什么错。
阴怨催生了鬼族的帝王,他自无数的怨恨与冤苦之中出生,一年后,为鬼族辟了寒蜮,给了这些发狂尖叫的邪物一个栖息之地。
寒蜮严格来说不在任何一阶天,它与当时尚且混沌的第三阶天是同时被辟开的。
它们都是脱离人世的梦,奈何天是美梦,寒蜮就是噩梦。
不同的是,奈何天迭代成不知多少重,完全成形后,寒蜮却变成了一片荒芜。除却降真大神捡走时想容的那一次,再也无人踏足。——常鬼到底是人所化,不愿意凶气太重的地方栖息,宁肯缠着家人。在人世。
这疯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韫冰含着可怖笑意的眼神像一把毒火一样烧到了时想容身上,一时间,她竟有魂魄惧怕之感。
冰瓷不懂七情六欲,但有了魂魄后,梁落尘是教会她爱的人。明韫冰这一眼则令她学会了怕。
不过时想容不露怯——也露不了,被定住了。仍然恶狠狠地瞪着这神经病。
“呵——”明韫冰像是被这眼神逗笑了,裂痕一样的笑愈发深了,“蚍蜉啊,喜欢本座给你选的埋骨地么?”
时想容那素来无波的眼神汹涌出了一句情真意切的:“——神经病!”
“‘人之初,性本善’,鬼之初,睚眦必报。混了九百多年,这都不懂?”明韫冰“好心”道,“是赝品,就自己爬到旮旯里去吃灰,到我面前来卖弄,那不是找死么?——你说是不是啊?”
“………………”时想容心中冷笑,“要不是没想到姓梁的身上有契约,这疯子早被太虚阵片成肉酱了。”
她恨极,硬生生打破脸上半片瓷,飞出一句:“——你自己都只能捡冒牌货,还来掺和我?!”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我的宝贝放出来了!下一章打完就真·见面~我的xql啊啊啊啊(_)

第42章 六不惜瘳 寤寐求之
明韫冰眼都不眨地任那一片冰瓷刮开了脸上一道血痕,一条渎神却刺过去,蓦地掀了时想容的面具。
那脸庞露出来,明韫冰眉目隐隐闪过扭曲的疯狂,又似有错觉般的痛色,冷笑道:“可笑——可笑——”
也不知道是这天刑可笑,还是把它强加于身的人可笑。
时想容牙齿几乎咬碎,却见那长满石窟的荆棘的粗根硬生生一抽,一把冷血就泼在了阵眼中间,明韫冰却完全不像个刚被钻心放血的,闪电般掠了出去,一柄牵风斩月的长刃握在了手心,划开了一道浩荡长弧。
大雪先一步跳下来,在那迅速扩散的鲜血边缘,瞪起两只圆眼睛,对时想容展开了十分严密的监视。
咔嚓——咔嚓——裂缝突然爬上半妍半媸的脸庞,冰瓷战栗着“心”,眼睁睁地看着那阵眼里血迹爬开,如有生命般被渎神吸进去,又送往各个法阵,刺进尸身。
双目漆黑的尸体肢体一震,就吐出一口心头血,化成血刃,短镖一般刺进混沌,把大战中披头散发的苏大学士的青丝切了一缕。
那血刃就如同蜂群,见缝插针,刀绞如风,彡掌心一震,骨头咯吱咯吱地散开,筑出一道防线,变幻如风地把那些心头血都削回去了。
明韫冰那长刃是一把双刃剑,瘴气就跟海潮一样迫压耳下,深黑将彡死死裹住,探出无数爪牙,轰的一声乱骨四溅,明韫冰斩开一道血路,一只黑蝎子在他逼近的瞬间成形,尖锐歹毒的勾子一同直刺彡的眉心——
彡断然喝道:“天地否!”
刹那天云狂卷而下,地面上所有陈年的草木灰都飘了起来,糅作一道疾风切断了那毒蝎的刺探,骨笼“砰!!”地爆开,碎骨嗖嗖地在石壁上钉出一排入木三分的一字。
四面血刃暴雨般乱刺,彡闪上一条骨龙正要走,忽觉不对——
他原本只是借这凡人的身躯跟梁陈传讯,来去随心,现在却无法自在地脱身而去了!
他猛地一回头,渎神从视野的中央瞬间抓下,把他死死地抓在了半空。
骨龙盘旋瓦解,刹那在各个方位放下驱魔法阵,牢牢地裹住了苏视的凡人身躯——那些毒虫般的心头血一个接一个地撞散在阵外。
那毒蝎的双眼钻出扑天的灰尘,载着明韫冰顷刻就到眼前,鬼帝的眼睛就像两颗从寒潭里捞出来的黑曜石,又冷又邪,一把长镰骤然割破法阵,掌下黑雾风卷残云般急速退去——
彡只看到他惨白的脸居高临下,那双眼睛就像一张恶毒的诅咒,从天灵盖直接打进了灵魂。一瞬之间它心神剧震,看见尸身口中喷出的心头血聚成一把血雾,不详地涌动在深渊之底。
明韫冰笑着一字一句道:“诸天神佛。”好像每一个字都含着即将倾盆的憎恨。
头颅上那只手非常冰冷,彡像被那手直接穿透了凡人身躯攥住命门,狠狠地一震,只听明韫冰声音森然,宛如一把刀刮过心口。
“何必藏头露尾不见真章?”他的声音就像逐渐暴怒的洪水,从静水化作滔天大浪:
“——给、我、滚出来!!”
随着这话音,无数浓雾顺着这一点附身的微弱联系,附骨之疽般暴涨,恶狠狠地咬住那栖息在树下休憩的白骨,往外一拖——彡全身的穴位都针扎一般刺痛,惨叫一声,真身就被明韫冰活生生拉了出来!
虚空中云雾涌动,如云破日,吐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具骸骨,却好像是属萤火虫的,全身上下都发着温柔的光。在这恶鬼怒号的深渊里,几乎就像是一尊……神明。
只是它的骨架大的有些夸张了,几乎堪比一头象,好像生前有二十丈高,但又有些隐约的不协调——就好像是不同人的骸骨拼接而成的。
明韫冰冷笑一声,咬破舌尖往边上扫了一眼。
那一眼如电。
血雾瞬间应令缠了上去,石窟上爬动的渎神开始刺出一只只毒手,把这骸骨扼得密不透风。混沌中,凤凰石窟里爆出一阵红光,冲上云霄,又倒转过来,刺入那骨架的头盖骨。
万千召活,万千心血,顿时把彡那洁白如雪的骨架污染得不堪入目——就像刚从血池里爬出来似的。
那血刃就是血奴契,毒虫般在各处钻洞,把骨头啃的凹凸不平。彡却像是可以自愈,刚弄脏的地方不过两下没有血契继续污染,血色就自动蒸发。
凶煞的血奴契怎么可能可以奴役神明?——对意志不坚定的凡人,一滴血就能令他们俯首称臣,而与它们天生水火不容的神明,除非每一处都同时被血粘上,也才只能驱策片刻。
因为神明就像至远至大的海水,是不可能完全被玷污的。
也只有在混沌时,化心血为雨刃,才能勉力一试。
躁动里,血契顺着鬼帝的命令将彡吞了下去,白骨空洞的眼窝里依然是不屑一顾,那鄙夷却渐渐与臣服交织起来,令那深红的骨骸变得诡异万分。
风云千变,被迫承受鬼帝心头血的尸首不断地哀嚎,雾气若散若合。
明韫冰踩在渎神上,手中飞出一道镰刀,刀刃削在彡的颈骨上,冷冷问:“剩下几只泥胎在哪儿?”
“呵呵呵……”彡讽刺道,“你既然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不自己去找?”
明韫冰舌尖刮过牙齿,一滴血嗖的打在了被血契淹没的骸骨的眉骨上,就跟一簇紫色的毒火似的,灼烧过白骨的意识,令它差点散架。同时他镰刀往下一划,咔的截断了彡的几根肋骨:“我再问一遍——”
他眼中掀起森然怒火:“剩——下——的——在——哪——里——?!”
鬼帝动怒的威压之下,混沌如怒,渊底枯了近千年的烂土翻起了腐朽的根,鬼魅的黑风席卷而上,顺着渎神爬到了山崖,磨着牙齿,皆恶狠狠地盯着那白骨,好似有刻骨之仇。
那恐怖的暴怒就像一只巨手,将白骨最后的一点意志掰断,它浑身一抖——到底是过了一千年了,神力早斑驳的像故纸,心力大减,便终于彻底被摄住。
“……在……”
万钧威压的血契切割下,魂灵都似分裂,白骨就像呕出一口鲜血似的,一字一句地说:“在……泰山……神隐峰。”
明韫冰过河拆桥是个中高手,手中长镰一搅,眼看就要把彡捣成一碗骨头汤,远处天际突然传来了一声龙吟,他蓦地抬首,就看见一条神光万丈的龙咆哮而下,眨眼就到跟前!
身后缀的那些残废地神扭秧歌似的飘过来,却在进入混沌的一瞬间惨叫连天,化为了漫天的灰尘。
扒在悬崖一处凸石上正在犹豫要不要往下跳的顾平渊一见此景,差点膀胱失控,遂哆哆嗦嗦地缩了回去,抓住一条藤,鼻涕虫般开始往上蠕。
梁陈一过来,那制住彡的血雾刹那崩溃,爆开千万道血刃,把龙轰了个逆风,头直打在凤凰石窟上。
明韫冰被掀到一边,黑雾里看不清身形,但一道温和的光一闪,跟着地动山摇,那东西蓦地刺来,梁陈悚然一惊,那杀阵般的光已送到眼前——却骤然温驯下来,悬在他手边。
梁陈只花了一瞬间思考,手一挥,那玉琮就飞入袖中,比应声虫还应声虫。
同时那条龙尾部一摆,扫了个流畅的角度,骤然变回了法自然剑,宛如日光倾城,照亮一天昏暗,又悬在梁陈眼前。
冷风刮起了烟尘,于是血染的白骨、蝴蝶般飞舞的血刃、发狂似的渎神……皆在那柄剑的光芒里静了一瞬,而后明韫冰手里暴出一条荆棘,无数爬在石窟上的鬼魂都应召破开黑雾,变成了化蛇,咝咝爬动。
化蛇是可以飞的!
瞬间所有蛇身都随着鬼帝掌心的长鞭朝白骨涌过去,不把它绞死就誓不罢休似的——梁陈破开了明韫冰对彡的钳制,那骨头上的血污就渐渐地退去,白骨冷冷地看着明韫冰,吐出冰雕般的几个字:“无咎——或跃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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