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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那偶人围过来,手爪乱探,好像要非礼他似的。
梁陈这时候居然还在分心想:“虽然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我这魅力能够穿透物种的厚障壁吗?”
他想着,眼睛余光还瞥见明韫冰正看着自己,便破釜沉舟伸手一格,带出一弧光,那光太盛——徐晓晓双眼一闭,就看见所有偶人和地神都在烈日般的光辉里变成了地上的白灰。
抓住了大苏并提溜起来当猪肉扛到一半的地神也在这光里蒸发了,苏视吧叽一声砸在地上,震惊地回头看梁陈。
——梁远情什么时候有这技能了?!他那玩意素来鸡肋,一用就废,很多时候杀伤力还不如拿块好铁打的凡兵利器。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猛了?
梁陈转身正想说话,就跟明韫冰似笑非笑的眼神撞上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一窘,就好像凭空变成了十八岁的毛崽子,又想起他那晚那一通绝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遐想,心里那可谓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反正什么都一起跑了一把。
就是没憋出一个字来。——平时也没见他那么哑巴。
苏视旁观着,心想:没出息!
侍卫们有伤有倒,各自搀扶着。不爱看热闹的凉珂人还是人来人往,若无其事,三月的阳光十分明媚,明韫冰在这样的日光下,那对眼眸就跟被映出了湖底幽景似的,竟有一分清透。
明韫冰不怀好意地开口:“久违了。”
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又好像是有点久。
他的声音实在令居心叵测的梁远情焦灼,恐怕是用了如来佛祖压孙悟空的神力,才把那躁动按了下去,拼出一张人模狗样的温和面具,“无所谓”道:“巧啊,真是巧啊——你来这干什么?你住这客栈么?对了,我上次说‘大路朝天’,其实下句跟的是‘终成眷……’,呸,呸,是‘有缘再见’,这是我们流传千年变革了的俗语,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一下,防止你以后跟别人用错了那多尴尬啊哈哈哈哈……”
“………………”苏视难以形容地看了梁陈一眼,心想,“这二百五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徐晓晓给了大苏一个肯定的眼神:“梁远情这厮连二百五都够不上,顶多是个一百二十五。”
明韫冰哪知道梁远情那丰富多彩的情绪波动,在他看来,梁陈见了他的面不巴巴的凑上来才叫不正常。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梁陈的脸,随口“嗯”了一句:“我来此地,寻一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视突然觉得明韫冰说这话时,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不同于他那种看谁都睥睨四方仿佛对方是只野狗的倨傲,而是一种异常可怖的森冷,令苏视几乎脚底发凉。
与此同时,地上的粉末突然细细地骚动起来,就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梁陈没留意,而蓦地平静,垂眼问:“找什么?”
他这话有非常明显又自以为隐秘的酸味,香飘十里得把在场的诸位都冲得倒退十步,纷纷想逃离此“爱恨情仇”大戏现场。
也是这时,梁陈才注意到,明韫冰的脸色非常不对劲。
是幻影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假人——跟时想容那时有九分相似,而他抓了时想容的偶人术碎了个假瓷身,再从鬼相下驾帝辇出来的那个,就绝对是真魂真身。
那时虽然也肤色如云,但嘴唇是有血色的,不知多少层的严整衣襟下,绵延出来的血管搏动虽然不快,但绝对有。
然而这个又像假人了。
不等梁远情从明韫冰不对劲的样子里联系到他声名狼藉的卑劣一生,再得出结论,嚯的一阵罡风吹过,天地骤然像被吹暗了一半的烛火,暗了大半——
那地上的白末被吹起来,刹那在半空结成了一只堪比茶楼还高的白瓷大蜘蛛,八爪飞扬,霍地戳塌了一面矮墙。
电光石火间,梁远情第一反应是把明韫冰连腰一抓,他们俩站过的地方吧叽一声带着粘液的蜘蛛丝把墙角吸了个“骨瘦如柴”。
与此同时那边哇的一声苏视被蜘蛛丝黏住,嗖地缩回“母体”,变成了一只爱妈妈的硕大蜘蛛宝宝。
苏视大吼:“你——个——见——色——忘——友——的——”
梁陈气急败坏:“我现在是个废物!!!”
——他那技能的鸡肋之处又出来了,用完就废,绝无例外。刚刚能躲过还得亏自己反应快。
“你对自己的认知还真的蛮清晰的啊!!”
“你给我凿破它爬下来!!!荔三百这种东西是单拿来吃饭的吗!!”
“我肠子都快被颠破了!!凿你个章鱼小丸子啊!!”
两人对骂间,那蜘蛛就不断地在梁陈乱钻的地方刺,专钉他一个人,好像梁陈上辈子戳了它的窝似的,差点把苏大学士颠成一只簸箕。而梁陈苦于自己跑的慢,好险没被串成烧烤,十分辛苦。
那蜘蛛铺天盖地地一扑,梁陈轻功闪到一处屋檐,却见它半空中突然一抖,自错综复杂的口器中刺出了一道雪白的利刃!
梁陈震惊地想:“还会诈我!?”然而思索间,已经来不及了,那蛛丝拉成的利刃嗖的直到眼前——
“刺——”的一声,穿透了一人的胸腹。
躲在角落里苟命的徐晓晓、在“母亲”怀里瘫着的苏视与梁陈的瞳孔齐齐放大——
明韫冰掠身而来,为梁陈挡了这一击。
他刚刚还在被梁陈怀疑是假人的嘴唇终于染上了血色,凝望梁陈的眼神有一瞬间让他觉得明韫冰是真切地在看着自己的。
那洞开的创口流出暗红色的鲜血,血迹又蔓延开来,像毒花一样爬过他的四肢,吮吸着血肉生根发芽。
“梁远情,”他嘴唇上那点微末的血被风吹得散开,声音也异常地寒冷,不像是控诉或指责,但分明又说——
“你心有三阶天,凡人事芜杂,就来者不拒,有一点余情,都要给外人——唯独吵得我不得安静,知不知道?”
梁陈一句话没说出来,明韫冰那躯体就顺着血线攀爬的纹路,豁然爆裂,蜘蛛嘶吼一声扑上来,在刺目的白光里把他撕成了千万片散开的飞絮。
情如飞絮。
何以断绝?
一瞬间梁陈双瞳一缩,于这一幕之中不知勾起什么,记忆的长河刹那破水而出一段景,把他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
“尊神。”
是谁在叫他?那如岸芷汀兰般冷然的声音。
还能有谁呢?自然是你了。
明韫冰。
却连想起这名字,都像是用薄而利的刀尖,在心上血卷三尺。
谁把他的衣襟拉松了,在他修长的脖颈烙下一瓣罂粟。
……倾盏的灯火,被什么打翻了,映出明韫冰的面容,在那暧暧的雾一样的光里,神态竟是难以形容的柔和。
窗外有絮絮的雨声,都不冷,敲入心里,是难言的暖意。
那是流渡南桥的那间小屋,床就在窗下,梁陈连哪块砖被擦撞出了一个疤,都如在眼前。是夜?灯盏被火红的翅膀扑哧一声扫下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说——
“清明,出去。”
一声幼鸟不甘的啼叫退了出去,明韫冰却想要起身,被他推着肩膀按了回去,乌黑的长发落回柔软的衾枕里。
他说:“就你老惯着他们,无法无天了。”
明韫冰就像一条回到了栖息之地的毒蛇,冷淡里有十分难读的安宁。
他面上又有一层浅浅的倦怠,不是在风刀霜剑里折磨出来的那种没有神采的疲倦,而是温存得像一把被滋润过的春水,融在心尖又细细地发着热。
梁陈忽然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明韫冰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哑:“尊神对外人倒温柔以待,只记得苛刻自家人。”
“………………”他有些语塞,就见明韫冰自然地执起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厮磨。
那感觉是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的柔软,本该非常安慰,但就是不知为何,却令梁陈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心肝胆都几乎要化尽,沥成一把苦涩的眼泪。
落进红尘。
他的手指捧过明韫冰的脸颊,把他下巴一掰:“我怎么苛刻了?”
明韫冰的样子贴合到梁陈那天想过的画面上——水红的双唇,如散开的墨,不知道被吻过多少遍。他笑得非常不明显,嘴角的弧度连风过的花尖都不如,但就是在笑。
他问:“为何总罚我见不到你?”
“你倒是可以同我一道,”他说,“吓翻了人我替你扶就是。可我横看竖看,你也不是个有长性去东奔西跑的。”
明韫冰发出不赞成的声音:“……嗯。”
“拿‘凡俗’当饭吃,你还有理了?说都不听。”梁陈掀开被子贴近他身侧,把床铺空的另一边填满了,又说,“还不管走哪儿都要有驾辇,出鬼相,又随从八千,天帝都没你喜欢铺张浪费。——我说尊主,你怎么那么事儿多啊?”
“哪有?”明韫冰低声:“寒蜮八千恶鬼早八百年去开山采矿种菜了,本尊又吃素若许年……领神大人神威如天如日,不是把我驯得很好么?”
梁陈失笑,把他捞进了怀中,吻了吻他的黑发:“嗯,是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雨淅淅沥沥地打着窗外的新芽,桃枝像不断敲窗的故人,絮絮地掺入低语中。
他指尖揉着明韫冰长发——就像一把滑得抓不住的丝绸,不停地从指尖错过:“第二阶天的阴阳序愈发混乱了,有倾颓之势。近日乱像丛生,观世也许多延几年,若情况实在太坏,指不定还要禀明天帝,令众神都下界来弥补乱序。”
“……唔。”
“别说你只有一个,就是有十个身子,也不能一声令下,让所有鬼族都齐齐赴死,也没这个理。别累着了,嗯?你身体又不好,就别掺和过来了好不好?”
“而且我也担心……”
担心什么?梁陈在千年前散漫的云里射出一道灼世的亮光,死死地钉住明韫冰慢慢合上的双睫,那长睫就像鸦翎一样乌黑而舒展随意。
可惜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一眼到底有多难得。他满以为那是最平易、最闲适的时光,触手可及。
于是他只是很随意地低头一扫,以为怀里的人睡着了,声音便渐渐放轻,又在明韫冰眼皮上亲了亲,和光同尘的光刹那一闪。
多看他一眼,多看他一眼吧——梁陈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回荡。舌根无端发苦。
他说:“……我也担心他们发现你。”
原来你把他藏起来了。
难怪正史里什么也没有,只记你我相斗。
可梁陈心里就像豁开了一个异常冰冷的空洞,从未有过的巨大悲伤席卷上眉梢,几乎瞬间就把他逼出了几滴眼泪。
明韫冰却没有睡着,他动了动肩膀,往上攀住他的肩膀,朦胧地说:“梁远情。”
“你的心是何等广阔,装得下天,装得下地,人世繁杂,都一股脑塞进去——独我在里面,被吵得没有片刻安宁,知道么。”
他的眼眸随着明韫冰凑上来的动作抬起,追逐着他眼尾那一点飞扬的水色。
“我错了,”当时他含笑说,被鬼帝轻轻地吻住嘴唇,甜蜜里,化尽一段难解的谜语。
可那谜语长成了一条五毒俱全的蛇,一口把他们撕裂过,眨眼就是一千年。时间久远到陌生的地步,连物是人非都谈不上,因为沧海桑田,连天地都循着寒来暑往的规律转开了。
光阴啊,你无情的眸光,为何不肯慰我片刻彷徨。
眼前风景刹那破碎,天光回转,碎玉漫天,他依然抓不住那一片散开的苦楚。
心如刀绞。
梁陈一垂头,几滴眼泪就洒了下去,冰冷又灰暗的长风被他吸进肺腑,在眼中洗出了异常平静而汹涌的光。
那大蜘蛛还在原地蹦哒,梁陈冷冷地凝视它,自眉心掣出了一柄宽而光芒炽烈的剑。
万丈金光刹那照亮了凉珂,一剑破开千年的寒凉。
作者有话说:
我苦命的cp啊。

第41章 六不惜 赐瑛琭眇
那蜘蛛也不知道是什么邪术,在被法自然剑劈灭的前一瞬间,呕的一声把裹成了一团糯米丸的苏视喷了出去,虚空中霎时破开一道裂缝,瞬间把他吞噬!
下一秒凉珂城中所有的房梁都在这剑芒的笼罩下咯吱咯吱地痛苦呻吟起来——
大风无休止地刮,像要把羁旅天地间的人吹回那段尚且温柔的岁月。
藏匿在每一栋房屋里的恶咒与凶魂都被雄浑的神光逼了出来,就像被阳光照耀得不断蜷缩的毒虫,在那几乎堪比盘古开天的威压下疯狂地惨叫——然后消弭在了尖锐的风声中。
地面都似乎在不堪重负地颤动,徐晓晓藏身的石狮子后,那客栈就像一条正在被抽走龙骨的蛟龙,吱呀吱呀地剧震,倾颓在即。
阴阳序之外的蜘蛛碰到那剑光,爪牙一缩,随即就像被火舌卷过的干草,一个呼吸之间,就急速地灰灭了。
圣女堂里,时想容一掌接住那被裹得看不清面貌的人,一泼水扒开蛛丝,却是昏迷不醒的苏视!
她眉心一跳,顾平渊问:“怎么回事?不是梁陈吗?”
时想容:“明——”那剩下两个字还没说完,一缕黑气就从鬼渊里飘出来,一息之间变成一条细细的爪子——细看还跟苏大学士那专门抢饭吃的“神之手”有点相似,只不过更恶毒,它一把抓住时想容跟苏视,卷了一圈把两人捆住,嗖的带下了深渊!
顾平渊简直要搞不懂鬼帝的脑回路,看了一会儿,一咬牙也跟着掠了下去——废话,时想容才是懂得布召活阵的那个!她要是出事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徐晓晓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形貌丑陋的凉珂人跪倒在地,双手不停地抓挠面部,顷刻间就把脸抓得头破血流——好像那可黯日月的剑光是一种毒辣的清洗剂。
可脸部抓破了,血流下来,却飘成了一缕悬在眼前的红光,徐晓晓心惊胆战地听他惨叫一声,这红光就嗖的划开一道血一样的长线,奔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红颜!
一缕相似的白线顷刻间送了回来,钻进他的天灵盖,在破茧般的挣扎之后,那人再度抬头,就恢复了正常的相貌!
徐晓晓放眼望去,能看见的人要么在抓脸,要么在尖叫,要么在挣扎——在神明之光的照临下,纷次解离那恶咒。
红颜,红颜。
却有令人胆寒的嘶吼声自红颜传来,徐晓晓抬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那竟是如出一辙的情仙地神,皆是时想容拿虫与情仙魂元练出来的残废品。还过她一次愿,令那劳刑暂缓后,就被丢到了红颜村食人,再变作一张柔媚或俊俏的脸,有模有样地沉溺人世。
可梁陈一剑撕开了这骗局,它们便纷纷掀开面具,暴怒无比地围了过来。
——人的相貌是天生地长,如何剥夺?但梁陈知道,确实有一种天刑是专门褫夺容貌的。
那种天刑是用来惩戒不伦之恋的——
所谓的不伦之恋,除却罔顾伦理的人族贼奸,再包括的情况不是人神,不是人鬼,也不是凶煞的与魂契。
而是神明与恶鬼。
在漫长的神陨时期,诸事交叠犹如草木荣枯,一岁一长,眨眼就是风云千帆。
那时候仓颉大神已经造出文字许多年,时光也慷慨得足以令人族焕生出更烂漫多彩的文明。乱世里人事蹉跎,朝不保夕,但要传承那几件事,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据说磨开一块好墨,写下的字在竹简上可以保存上万年。文人墨客的心也亦然。
那么为什么如今关于往事的记载如此寥寥?
无他,有人进行了清洗。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天道。
在疏荡干涸的第十天后,人间烟火天但凡提到勾陈上宫在凡尘事迹的书简开始无火自燃,甚至口中也发不出那音节,好像无形中有什么东西被生硬地抹去了。
其实人族是最懂得趋利避害的,而百姓是最明白大智若愚的。
他们很快发现了到底是哪些东西不能提,甚至有人才用那些词写了一首谐音民谣,方便大家记诵,当然也可能是借擦边球表达大家被封口的愤怒。
最后有人总结出一条铁律——
“勾陈上宫”是可以提的,可以赞美,可以歌颂,闲的没事,骂两句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这位领神大人绝对不能跟“流渡”一起提,更不能跟“鬼帝”一起提。
说漏了嘴,轻则喉咙如火烧,重则魂魄受火刑。
于是没有人再提那些旧事。风月便在闭口不谈的万语千言里渐渐褪色,只在某些胆大包天的离经叛道之人手下,才雕下一点陈歌的旧调子——所谓《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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