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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徐念恩迷惑:“你怎么会知道上古的事?难道你是神族?”
“一个神族托梦给我的,”朴素质徐徐道来,“他说轮回需要格物、省生、解离、化悲。四样东西,格物即细观纹理,省生即赴死,也有;解离即生离死别;化悲的话,等我死了你肯定狂喜,所以我想试试看。”
这不是作死,这是货真价实的自杀。
难怪芈族会成为残族,个个都想“试试”,不死才怪!
徐念恩难得找到一点同族的惜怜之心,决定报复起来稍微手下留情一点。
当晚他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第155章 二说 他是槛内人
因为起阵需要等待天时,前两天朴素质一直在各处放芦管监视气候。香灰从东南角告诉一口微凉地气的时候,朴素质因为旧伤发作,在休息。
朴素质不信任徐念恩,因此每次休息打坐的时候,都是把这个人严格捆起的。
可惜这晚他没留意徐念恩在袖间藏了块破瓦片。
徐倏先生就这么用着一个烂瓦片,一边欣赏朴素质月下打坐的样子,一边慢慢悠悠,耐心十足地磨了起来。
他这种耐心堪称恐怖,因为做机械运动的时候,他刚好可以琢磨,该怎么利用割断桎梏后,离朴素质醒来可能就只有两三个呼吸的那一点点时间做什么。
唉,太可惜啦。
想象了一下朴素质总是阴阳怪气笑着的脸被惊恐代替,心中简直快感暴涨。
徐念恩时不时吹个流氓哨,就这么磨了近三个时辰。
那绳子其实还没磨烂,但已经少了一半的强度,徐念恩肩膀一抻,感觉束缚很重,眉尖微动,想起来什么,催动口诀。
——下一刻,他浑身就被七窍钻出的火包裹,在剧痛之中,骨骼“咯吱咯吱”地痛苦呻吟着,随后,他整个人都长大了一圈!
清俊的少年五官变成了成熟的男人,轮廓分明。更大的骨架与韧实的肌肉把绳索彻底抻破,耳尖微动——曙色欲投,朴素质也马上醒来了。
马上。唉。真是可惜。
徐念恩算的刚好,就在他在朴素质对面也打坐下,伸手碰到对方耳垂的时候,朴素质睁开了眼睛。
“你——”
“我——”徐念恩笑的有多甜,顺着交感穴凿进魂魄的那抹戾气就有多重——“我来折磨你了——”
“千万别太早晕过去,否则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意识坠入深渊以前,朴素质只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蕴着无限的危险。
他却非常无言,心想这条疯狗简直作大死,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午时,当斩一刻。
就在当年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时,那棵曾被神棍当做荫蔽的大槐树下。一道黑白交错的禁制弹开,朴素质和徐念恩双双醒来。
朴素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运出四凶,刹那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飞一锁,横错竖杂地将徐念恩重重锁住!
然而徐倏却没有反击,甚至没有任何被冒犯的颜色,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所谓的族长。
脸色好不精彩啊。恶棍心想。
的确,朴素质脸色开染坊都是屈就。锁住这狂徒以后掐死他喉颈:“啪啪啪啪——!”正正反反连扇了四个耳光!
他手劲非常大,正常人估计脑袋都能被抽飞,徐念恩血都咳出来了,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他有什么事那么能笑。
朴素质几乎能掐断他颈骨,但是发现此人的脉搏在这种死亡威胁下半分不快。
于是他只是骂了一句:“畜牲!”
“谢谢!”徐念恩大喜过望,“狗日的!”
朴素质这个人盛怒到了极点,表现是很冷静的。和明韫冰那种沉默许久的爆发截然不同,他用招都很阴损,讲究算计人心,循序渐进。
当意识到言语并不能回击,反倒让这疯狗更兴奋的时候,他便调整了策略。
他拍了拍徐念恩淤青的脸,笑里藏刀道:“行。你敢这么做,我就陪你玩到底。”
徐念恩无知极了,惊愕万分:“你在说什么呀哥哥?”
对这种装傻的贱人,只有冷笑。朴素质当即抽刀,寒芒反射在徐念恩眼底,他像第一次见到武器的小孩一样:“这是什么?你要杀我吗哥哥?可是,杀了我,要是以后你又想要,该找谁好呢?”
“这个么,不劳你挂心。”朴素质一刀刺进心口,喝了一句召令!
那是芈族的语言,古老而拗口。徐念恩只能听懂几个字符,但也能推测出这是在起阵!但时机未到——他要提前开宗祠!?
徐倏虽然比较狼心狗肺,但是又会时不时抽风想标记自己的东西。从很多年后他对凤凰那种敌我难分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于是他第一反应就是引动那个才结不久的契约,两人的心口顿时在风浪里感应起清光,那感觉太凶猛了,几乎令徐念恩没拦住冲出口的低喘。
就见平地蓦地铺开一整片刻着杀鬼印的地板,前头展开崇山峻岭似的灵牌,字字如血,瞪着自己控诉。
四方八极锁松开,“咚!咚!”两下,一股巨力拽着徐念恩膝盖狠砸在地上,又按住肩膀。
群鬼从灵位钻出,无数双小小的眼睛盯着他。一眼看过去极其悚然。
“……”徐念恩动弹不得,从牙缝里飞出一句:“你故意的?”
朴素质冷哼:“我允许你开口了?”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昨晚,你一个字没说,我不还是很卖力吗?怎么样,满意吧?”
朴素质轻描淡写地一弹指,徐倏的哑穴就被点中了。
灵位前的群鬼碎语起来,那种鬼鬼祟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令人不舒服,从头到脚都像被蚂蚁一个劲地爬,徐念恩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仔细辨别,忽然从交错的乱语里听见了很不同寻常的内容。
那竟然是传承的唱诵。
不是错觉,并且越来越大,那些小鬼飘转起来,在偌大空寂的半空,就像一大片悬落的鸦羽,十分诡异。又怨毒又崇敬地望下来——
徐念恩只是热爱装傻,但又不是真傻,这仪式一起他就反应过来,第一反应就是阻止:“……等等——啊!”
那几乎是一声惨叫,跟着一把雪白长剑就直接从天灵盖钉进了他的头颅!
那种疼痛简直不是人能忍的,徐倏一向觉得自己铁骨铮铮,谁知道这会连惨叫的声音都按不住,好像全身的经络正在被一点点割开,又胡乱地拼凑,再次割开。
这种程度的极刑,恐怕只有平天才能与之相媲美了。
极大痛感之下视野都恍惚了,徐倏出了一身冷汗,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执剑的人。像要把他的五官都用眼睛嚼碎了吃下去。
他跪在朴素质脚边,剧痛中只能感觉对方轻轻拂拭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点奇怪的意味,被碰过的地方知觉都远离了。
“……嗯?”朴素质好像看见他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便附身倾耳去听。
但仇人送上门岂有不出口之理,于是他的耳垂便被这疯狗咬住了。
他听见对方在极刑下嘶哑的嗓音,被激出了所有的凶性,半点遮掩都没有:“等……老子……一定要干|死你!”
朴素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掰住他的下颌,把自己的耳朵拯救出来。
“哎,”他摇头,“等你有力气了,传承就完成了。徒弟怎么可以欺师呢?”
芈族无耻,什么都无耻,偏偏只尊一条师门传承,所有人都可以乱配。只有师徒刚纯,必守清白。僭越此律的人,一定会死。
“这就是送给你的大礼。”徐倏只能看见他眼底醒目的笑意。
这两人的师徒关系,就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
那是在徐念恩追杀游丝之后发生的事。
如果说刚判出流渡的时候,徐倏还有半点人性,多管闲事的朴素质跑过来这一通操作,就让他彻底不正常了。
很难说他这个人有没有感情,他自己也没办法弄明白七情六欲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随性的很,从某种意义上,他信奉的原则跟朴素质赏的那个“疯狗”很像。
谁给他骨头和水,他就对谁摇尾巴;谁追着他打过,一有机会他就要把那人活吞了。
不过前一条规则总是发挥失常,因为对他眷顾过的人,总是死的太早。
芈族第一代族长,邬梵天,甚至明韫冰……
不问……朴璺,璺不是玉碎的意思吗?怎么会有人取这种名字?这就跟人叫必死一样神经。
徐念恩冷不防睁眼,被明媚的天光晃了一下。
他竟然躺在荒废的南桥别院里。
此时降真已经出世,但不知为何,直到殉魔时他才来了流渡,此前一直没有造访,只在九州乱游除魔。
这房舍很久没有人居住,灯台都散发出孤寂的气息,落灰严重,但床铺还一尘不染,可能是被打扫过。
徐念恩运气两刻,感觉到一股异样,二话不说,冲出门去。
当年他们引湖水入岛,岛上还有一湖,朴素质要试的小轮回就在设那个湖上,徐念恩冲过去,还没到,就知道成功了。
湖心竟然平地起了一座三阶的琉璃塔,三层幻影,第一层是水族百介,第二层是飞禽走兽,第三层则是人。不过幻影越往上越淡,效果并不很好。
以琉璃塔为中心,就像一块布满黑垢的旧玻璃被擦了那一点,光华如彩澜般铺开,水面泛出了明艳的芳菲色,岸芷汀兰都格外漂亮。
朴素质正在琉璃塔前,凌波而立,一身白衣,简直犹如一朵遗世水仙。
徐念恩看见了,心想:“故意的。”
水面上嗖然划过几道驳痕,徐念恩转眼已到他身边。正想伸手,就见朴素质手边还飘着个蓬乱的鸟窝,里面有几坨黑色的不明物体。
徐倏的手上下犹豫,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朴素质从其中取了一坨黑色物体,送进琉璃塔,只见那玩意在第三层洗去了污秽,露出焦黑的羽茬和皮肉,原来是一只烧焦的黄雀。飞升到第二层,黑炭似的皮肤复归娇嫩,毛茸茸的幼羽重新长出来,及至第一层,完整的黄雀又变小变嫩,坚硬的鸟喙蜷缩起来,缩回一团暖黄里,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颗蛋!
那颗蛋从第一层飘回朴素质手中,正想仔细端详,就被抓住了肩膀,强行转过去。
“有事?”朴素质问。
徐念恩和善道:“我请问,你对往我脑门上插剑,这种暴行有什么解释?”
“哦,那是我们祖传的灵剑,拜师仪式上都是要插给徒弟的呀。”朴素质温柔蔼如地摸了摸“徒弟”的狗头,“乖,叫师父。”
徐倏扯下他的手,学他的语气:“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呀,没听到人家说‘等等’吗?”
“哈哈哈——”朴素质假笑,“谁叫你要在我入定的时候侵入我的意识,又狂性大发做那些事呢?那就是我们开始拜师仪式的第一步啊。”
徐倏表情微微扭曲:“是吗。”
“是啊,度化都不用了。因为族长的徒弟就是下一代族长,可以生死予夺的。你倒是会给我省事,谢谢!”朴素质打发道,“好啦,不想死就快滚。别来烦我。”
徐倏神色一冷,伸手逮他的前一刻水波弹出几轮,朴素质闪到了几尺之外。
“……”他不动了,隔了一段距离,似乎在盘算什么。
朴素质善于来无影去无踪,反制他是很难的一件事。此人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堪称软硬不吃,打感情牌和武力制服都不切实际。乍一看,几乎是没有缝隙的。
死缠烂打显然也没用,凭他的性子,估计会点他几下,白吃痛无成就。
但要是想就这么摆他一道拍拍屁股就走,就太美了。
徐念恩于是按兵不动。
这一按,就是不知道多少年。
朴素质再见他,就是在跟随梁昭起兵的那年。
距离两个人结约,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长年累月的芜杂俗事是如山的碎纸,没有人能在里面捡到一首诗。
朴素质当时算出大新朝的国运,是将那次辅佐当做最后一次入世来做的。他原本打算在梁昭称帝以后隐退,但坏就坏在,徐念恩又出现了。
并且这次出现的非常剑走偏锋。
朴素质当时已经是高深莫测的军师,在民间颇有声名,关于他的行迹还被写在风月小报上供广大群众茶余饭后谈资。
他常去的地方是酒馆,结交了几位酒友,有时候兴起,喝醉了会免费给别人算卦——就因为这个,那家小破酒馆一到月中就挤满了人。老板又愁又喜。
那年七月,中元节。
朴素质听酒友说,附近有户人家收养了一个有阴阳眼的神童,一朝飞升暴富,结果不久后,那孩子狂性大发,把个全家都杀了。
这奇闻引得朴军师多问了几嘴:“是人是鬼?”
“人,绝对是人!”酒友道,“有影子,能念书。”
朴素质近来想归隐,不由得留意起接班人选,听见这种事别人第一反应总是如何如何可怜、如何如何惨痛,他想的倒是——这孩子能接我的班吗?
似乎可以?哪天抽空看一看吧。
正想着,另一位酒友又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那小疯子被抓到阱楼多宝会竞拍去了!”
多宝会乃一收藏协会,以广罗奇珍著名。拍卖多为引人注目的噱头,但拍人倒是头一遭。
“啊?什么时候?”
“就在今晚!”
几个人都是逃难的世家公子,钱多没处花,都想去凑热闹。朴素质本来也想看看这人的材质,便真的去了。
一到阱楼,上了雅阁,便看见那金笼上钩索与黄符密布,押送的壮汉全都严阵以待,好像里面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从封印符篆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孩,粉雕玉琢——居然还在笑,脸上和手指上都有血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
看客都瘆出了鸡皮疙瘩,唯独朴素质眼中燃起了感兴趣的光芒。
——试验价值极高啊。
竞拍者都是人精,梁昭在这一带威名赫赫,更遑论朴素质。一见他举牌,其他的人除了陪拍,加了几次不高的价,就都放手了。
朴素质于是亲手把这个人拍了下来,带回了他的宅邸。
作者有话说:
Good Day.

朴素质只跟这恶童相处了三天,就开始宣布将其收为义子。
梁昭很是震惊,还携家眷上门看过一次,主要是担心朴素质的安全问题:“他不会吃人吧?”
“说不好。”朴素质不是很在意地剥板栗,“不过应该短期内不会,放心。”
梁主将忧心忡忡地看着那边仿佛好儿子的孩子,道:“对了,军师,还有一事:我这两天找到了失散的胞弟。”
“胞弟?”朴素质皱眉。
按他推算,梁家应该只有两个儿子,怎么还有一个?
他问:“将军确定不是欺世盗名者?”
“不是,那是我亲弟弟。”梁昭道,“还小呢,才三岁。当初我父母生出他以后,实在饥荒,卖给了米贩……没想到还能找回来,也是造化一件。”
朴素质愈发锁眉,但没多说,这时那习字的孩子噔噔噔跑过来,把手里写满的宣纸递给他,好像在求夸奖。
梁昭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朴素质”,走势不软,还颇有笔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上去有点令人头皮发麻。
朴素质随口拍拍小孩的脑袋:“不错。去玩吧。”
小孩眼巴巴看着他。
从梁昭的角度,发现这孩子眼中简直有种不正常的狂热,看的他一个九尺男儿都有点汗毛倒竖。
“军师——”梁昭开口,感觉那孩子竟然飞快地剐了自己一下,“这……他叫什么名字?”
朴素质道:“叫倏。”
“知书达礼的书?”
“不是。”就见朴素质展颜,那是一个颇意味深长的笑,“庄子云,南帝为倏,北帝为忽,倏忽为混沌开窍,混沌七日而死。就是那个倏。”
梁主帅一头雾水地走了,朴素质施施然靠在酒案旁独饮。
他这小宅侍者不多,只用符篆驱驰植物来服侍,通常喝醉了把他拖到床上去的是紫藤,这种植物很不懂温柔,每次都要把人脑门磕几个洞。
但这晚喝醉了,却没有那种拖拽的滞痛。
好像是有人抱着,人就轻飘飘地回了避难所。那个人臂膀坚实,很高,身上有一股越闻越醉的味道,跟迷迭香一样,但比那种味道淡很多。令人痒到骨子里。
然后就是身上嘴上到处的奇异感觉,好像被砂纸用力地在嘴唇上打磨,又像在喝一杯海水点的茶,越喝越渴,怎么也不够,伸出去的手被死死地捉住,很多灼热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落在各处。像雨林里的针雨。像毒蝎的螯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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