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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可惜他遇到的是专以轻灵见长的弓捷远,他是姜重倾心教出来的贵少爷,因为时刻想着保全性命,所以奇招颇多,每动一下都是既护要害且亦攻人短处,根本不管什么规矩道理。
失于气血亏虚,日常练的都是巧劲儿,不耗多少内息,这一段又服了养伯的药,修习着柳犹杨的腾挪之术,行动之间越发飘逸利索。
时间一长,李愿儒就露出要落下风的意思来,非但行动变得慢了,气息也渐沉重。
这是当事人或者内行才能明白的事,陪官虽也能使几招刀剑,却没什么见识,只见两人兀自激烈相峙,心里急躁难言。
不管谁有伤损,自己都逃不了干系。
正在烦恼,门口突然传来一个低沉声音,“这般胆大,竟敢厮斗!”
弓捷远抽神一瞥,但见来人服饰寻常气势却不平凡,立刻向后跳了一步,收回手上翻飞的扫帚不斗了。
李愿儒身上压力骤失,心里松了口气,也看那人一眼,立刻停了动作拜倒下去,“参见总兵大人。”
却是韩峻到了。
屋里的人都在行礼,弓捷远却只忙着看人,心想这便是冯锦的郎君了,他倒来得快,可见时刻能知炮厂动静。
官高品大,但这并非帅营也不是将府,弓捷远骄傲惯了,即便知道韩峻比自己年长不少,因为冯锦之故,下意识就当了平辈人,只是躬了躬身。
韩峻板着脸扫扫屋内众人,一时未语。
宋栖由外进来,缓缓立在韩峻的身旁,眼睛看着炮厂诸人,语意有些不善,“请酒就请酒,趁着老头子不在欺负我的郎中,讨着了便宜没有啊?”
这话十分护短,弓捷远倒有一点儿不好意思,悄悄丢了手中扫帚。
李愿儒是始作俑者,逃避不得,硬着头皮答话,“大人宽宥,小的酒品不好,劝不得郎中多饮,起了燥火,因此惹事,甘受惩罚。”
“燥火?”韩峻的声音磁沉如同老钟,冷意自然生发,“你倒有话可说。两位大人奉旨巡查,你敢公然怠慢,是想如何?”
李愿儒听他把话说得这样严重,登时冒了些汗,心悔一时意气,竟给自己招了大祸。
弓捷远这才开口,“总兵大人容禀,实是我与主事在斗酒玩,闹脱了些。商定好了比武定出输赢,罚头不过杯酒。虽然有失体统,却没怠慢之说。酒桌没有大小,还请总兵大人体恤。”
他这副番话一出,不但李愿儒和几个工匠,连那陪官都松口气,暗道要论起来自己也有责任,总是大事化小才好。
韩峻正式看看弓捷远,“郎中量宽,自该成全,只怕李主事带了坏头,以后都跟他学不敬上官。炮厂虽非本将所辖,毕竟是蓟州的要所,都是脸面上的事情,也当帮忙管管。”
几个工匠闻言齐齐跪好,认罪而又求情地说,“还请将军宽恕主事鲁莽,来日必然不敢忤逆上官。”
弓捷远又再说道,“这也是我不好,为了杯酒就跟几位大哥斗勇,将军放过这回,莫让人言京城来的小官恣意妄为不成体统。”
韩峻这才缓了脸色,“如此且便罢了。你们几个要长记性,不是本将正好过来探望宋大人,这一场闹可好收场?”
李愿儒沉声应是,垂头不语。
酒是不能喝了,弓捷远眼见韩峻转身出去,边走边和宋栖说些耽于军务未及相见之类的寒暄,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韩峻的品级高于宋栖,然而文武有别,倒不端着,客气地讲久仰大名,又问这几天的心情感受。
宋栖假作不知他是得了线报来阻止炮厂的人得罪弓捷远的,认真表示感谢,“老头子没有什么大用,承蒙皇上看重,委工部事,自得用心。这两天虽然没少瞧看,若说摸清了门道却是骗人,将军今夜不来,明日后日老头子也要找上门去拜访的。此身归属皇上,无暇闲聚,却为请教。”
韩峻被他请进暂时居住的屋子,也不在意主位客位,随便坐下,“我也不是行家,排兵布阵还能谈论谈论,制造之事可当不起老大人请教。”
宋栖摇了头道,“我确老了,从前也曾带过兵的,最知道兵器火器这些东西趁不趁手,只该询问使唤的人,将军何必过谦?”
韩峻闻言不再装逊,先问宋栖当年用过什么样的火铳大炮,都是怎样运输,效果怎样等等,而后才慢慢地说自己心得。
两个所辖甚近的老少将领畅谈起来,竟然滔滔不绝,一不留神就用掉了大半个钟头。
弓捷远始终在旁听着,同时仔细观察韩峻的相貌举止。
这人似乎天生就该当武将的,脸颊下巴还有面上的五官都如刀砍斧凿一般,半点儿柔和线条没有。
若说谷梁初的长相偏于凌厉,韩峻就不能讲类鹰似隼,而是近乎同类了。
这样的人未免阴沉可怖,却又奇怪地吸引,让人畏惧戒备的同时忍不住要去端详体会,还能发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看,如个内容难测的深洞,总想跳进去探探才甘心的。
不怪冯锦那般人物也会给他栓住了情思。
弓捷远暗暗地想:这人果然如同谷梁初所说,经年领军面皮略粗,不是那种寻常的美男子,却如魔神一般勾人心魄,同时还有一点浅浅的落拓味道无意挥散,真能做人的克星。
倘若不是先遇到了谷梁初,弓捷远觉得自己都有可能把持不住,即便不能以身相许也会不顾一切投奔效忠,以他的理想为理想,以他的目标为目标。
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这般人物,谷梁初却说他极忠谷梁立,也是不可思议。
感觉到弓捷远一直都在端详自己,韩峻趁宋栖说累了话停下歇气儿的工夫抬眼看一看他,缓声问道,“郎中虽然新管虞衡司事,日日跟着老大人勤勉办差,当也有些见解。我们刚才说的这些,哪里善哪里误?不妨一处参详参详。”
弓捷远见他说话直接,也不藏拙,认真答道,“将军和大人的见识我是比不上的,只这些日子琢磨下来,心里觉得炮厂所制过于贪大,竟是力求每一门炮都要火力威猛。”
“两军对敌,自然威猛些好。”韩峻便说。
“对敌情形也不雷同。”弓捷远道,“若是摆阵相峙,或者狙人攻城,自然是越威猛越好,一弹出去伤亡过百才算好炮。可我也在辽东随过军的,深知敌人来扰,未必便是原地站稳叫骂,都知道边打边奔,虚实游击。恁般沉重之炮,只适合架在城头上面威吓震慑,实际用途并不广泛,多数时候还是要靠健马和弓矢取胜。”
韩峻眸色本深,听了他的话,越发黑沉了些,只把眼白也给染乌了似的,“郎中什么意思?”

第171章 逢缘故行家里手
弓捷远瞧瞧他的神色,毫不迟疑地说,“大炮制作不易,所耗非只铜铁,更是精匠们长日心血,造是该造的,多少外城墙垛需多少架,该好好算。这大玩意儿搬运艰难,各处内城也都跟着按例发放,一时半会儿无处使用,久了就会生锈发烂失掉准头,实是浪费。反过来边城想换新的,工匠们还不及做,两面耽误。莫不如削了无用供给,专补边城,再有盈余铜铁就毁了大料用小料,多造些火铳之类发到军中,用心在准星火弹上费些神思,更利于战。”
韩峻缓缓收回目光,“火铳也不能过盛,朝廷是有制数的。”
弓捷远颇有一点儿不以为然,“制数当真够用,军士们也就不练弓箭了。朝廷这是舍得让子弟死,也要防着他们所向披靡造反生事。”
“弓挽!”宋栖立刻呵斥一声。
韩峻似未在意,接话说道,“为将者若不能以武功威严震慑部下,确实易生哗变。泱泱之军人心复杂,火器过于充沛,未必都会用在对敌之上。这些苦衷,郎中今日不屑一顾,将来若自领军,必有体会。”
弓捷远听了这话只能闭嘴。
“不过你之前说的那几句,好好算出所需数目,计划制造火炮却是对的。”韩峻又道,“大家伙又耗材料又费时间,人力更不消说。各处内城早备这个东西也无用处,都是等着废置,白白消耗国力。仔细地拢出边城所需,按数来做,定时更换维护也就是了。这个我也无权上奏,还请宋大人斟酌行事。”
弓捷远心里舒了口气,暗道为了争点铜料冯锦费了多少心思?怎么也该用在正经地方。
“数定死了。”宋栖沉吟地道,“万一突逢大战所耗增多,着起忙来如何调停?将军也知皇上性子,最最在意军情军备,用不上总比没得用好。”
韩峻未直接答,只是看着弓捷远,“郎中以为呢?”
“我以为军器一事就不该只给工部管着,非得做好了再往外发,或者由各省制出来凑起了数再往境线上送,根本就是费力又不讨巧!就应把钱发给边军,自己酌情制造,热热乎乎就上战场,哪里不合宜了即刻更改,朝廷只管调拨统计,岂不是好?”弓捷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又胡吣,”宋栖继续斥责,声音却不如之前高了,“乱出主意。”
韩峻哈哈笑了,缓缓站起身来,“大人这个属下是难管的。时候不早,韩某告辞,还请早歇。”
宋栖也忙起身,“老头子来日还要去船厂那边看看……”
韩峻边走边点头道,“我会吩咐一个副将陪着大人,必然不会再有今日之事,想问什么调用什么也随便些。”
宋曦这才送他出门,“回京之前,望再相聚。”
韩峻闻言在外站定,正色地说,“我乃兵将,大人却是朝廷基柱,内官外军见得太多不是好事,或会妨碍彼此尽忠,不如神交,各行其事。今日这一番谈,咱们心中都有计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会思量。峻是粗人,有君无他,唯祝大人前程似锦施展抱负。”
这便是堵住了后面再见的话,宋栖噎了一噎,瞬即抱拳,“将军爽快!老头子佩服!”
弓捷远诧异地陪送一段,沉默返回,又听宋栖自嘲地说,“从来是我这老头子给人尴尬,今日倒叫韩峻送我尝尝。”
弓捷远只好安慰他说,“只剩船厂要去,也并不用什么关照。”
宋栖拍拍弓捷远的肩膀,“我并不是在意什么关照,韩峻不乐意凑合咱们是真的,说会派个副将陪着也不会含糊。只剩船厂,却是最该用心在意的地方,好多东西,咱们在京里憋着是琢磨不出来的。”
弓捷远仔细看看宋栖神色,没再说话。
三日后二人整理行装,往船厂去。
李愿儒堵在路上送行,脸上并无尴尬之色。
宋栖直话直讲,“主事这是不打不相识,和咱们郎中闹出情谊来了?装不知道就过去了,还特地送?”
李愿儒豁达笑道,“小人只是性子混,心却不混,大人和郎中都是好官,十分难得。知道你们要去船厂查看,专门过来废上几句闲话。老李家都是干活的子孙,我在这里造炮,舍弟却在船厂造船,他和我的性子不同,棒子打在身上也不吭声,只怕耽误了大人们耐心,所以特地写个字条送给郎中带着,舍弟看见也能知道好好伺候。”
宋栖听得惊讶,“倒是一门能工巧匠,令弟叫做什么名字?”
李愿儒答,“弟从兄序,他叫李望儒。”
宋栖点了点头,示意弓捷远接过李愿儒手上的字条。
弓捷远仔细揣了,认真道了句谢。
李愿儒低声说道,“郎中大人大量,来日必有更大前途。”
弓捷远对他笑笑,“我也努力练一练酒,不负主事这句良愿!”
李愿儒哈哈笑了,深施一礼,转身走了。
上马出门,宋栖感慨地道,“粗人总是难答对,却也最最仗义,这一场酒,让你去喝竟是对了。”
弓捷远笑吟吟地,“只省了大人专门去找韩将军见面才是真的,李主事到底丢了脸,他不计较还是自己有心胸。”
听他这么说,宋栖啧一下嘴,“以后再要和人打架,好歹莫用扫帚那种东西,输赢都很可恶。听闻你爹最是刚强正直,却很知道收敛性情,否则如何能为三军之帅?你这不管不顾的脾气却是像了谁呢?”
弓捷远越发乐了,“我也常常疑惑,大概是给叔叔们骄纵坏了。”
船厂其实接着炮厂,因其更加广阔,而且各有管理,要寻入口还需绕上半个时辰的马。
这里主官早知宋栖要来,韩峻派的副将也已到了,一起等在门口迎接。
此次住所安排得甚是用心,屋舍干净不说,房间也多,弓捷远不必为给郑晴单腾一处落脚之地而与宋栖挤着,整夜都听他的震天呼噜。
安顿好了出去,弓捷远不与宋栖等人一路巡看,先走到旁边拽住个小工匠,问他叫李望儒的人在何处。
小工匠说,“李主事是管舱锚的,还得再往前走。郎中有事吩咐,小人帮您唤来?”
弓捷远听着李望儒也是主事,便谢过那个小工匠,自往前方寻去,一路遭了不少窥探。
京外毕竟不同京中,不是个个都会掩藏心思,因这张脸,出来这段日子,弓捷远也被人给看习惯了,因此并不在意,只做要做的事。
终于找着了人,弓捷远将李愿儒的纸条递了过去,留神打量面前这位大工匠。
但见此人身形略矮,外表不如兄长威武,却有精悍之气无意透出,此外脸膛黝黑五指短粗,是个常日干活的模样。
李望儒看过字条,轻声笑道,“家兄脾气粗直,两厂隔不甚远,无事从不联络,今日特地捎来字条,句句嘱咐,足见钦佩郎中为人,他的身份虽微,这般推崇也难得了。”
弓捷远非常和气地说,“我并没有什么长处,还赖李兄豪爽宽和,不多计较。”
李望儒不再多言前事,只询问道,“郎中不和侍郎大人一起查视?”
弓捷远摇了摇头,“大人对船能算行家里手,我不一样,从前虽也到过船厂,却不知晓门道,早早来寻主事,就是要从点滴学起,笼统地看并没益处。”
李望儒闻言更加细瞧瞧他,“从前到过哪里的船厂?”
“胶州!”弓捷远如实说道,“我父亲是辽东总兵,昔日也管胶东一带,曾经跟他的副将去看过的。听说现在那里并没船厂了。”
李望儒闻言面色顿凝,“郎中竟是弓将军的虎子吗?”
镇东将军威名远播,弓捷远见他知道也不奇怪,只苦笑道,“是不肖子。”
李望儒闻言再次拜礼,而且叹息一声,“兄长若是知道此节还写什么字条?真真要给郎中负荆请罪!咱家长兄李在儒就是将军麾下之将,一直追随左右。”
弓捷远想不起父亲身边还有个叫李在儒的将领,不由沉吟。
李望儒见状便道,“兄长初战即立大功,救了向左将军于困,合军都称他声‘李猛’,本名倒不怎么提了,家里也是后来才知那是咱的荣光。”
弓捷远不由大吃一惊,“主事竟是李将军的弟弟么?他现在是我爹的亲将,总管前军。去年我爹领着左右两位将军回返燕京,东疆事务都是交给他管的。这可真是一家人了。”
李望儒又是欢笑又是喟叹,半天才道:“本来也不打算给二兄回信的了,既然论到这节,却得告诉一声,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有多鲁莽。”
弓捷远高兴不已地拉住李望儒的双手,“我真什么都不会的,只恐给人笑话,如今遇到主事,还有什么可担忧啊?”
李望儒这才想起来问他,“郎中生在将门,只管冲锋陷阵就是,且要琢磨这些管什么用?”
弓捷远闻言轻叹了声,“这话以后再细说吧!我且没有冲锋陷阵的能耐,能做什么便先做点儿什么。”
李望儒深深望他一眼,没再多说。
晚间李愿儒便驰快马赶到船厂,进了弓捷远的房门倒头就拜,口中连呼自己有眼无珠冒犯了少将军。
弓捷远赶紧搀他起来,“哪里有什么少将军?我也硌涩了些,总不合群。既已揭过了去,只论情谊莫说其他。”
李愿儒又连声说,“怎地郎中见了鄙弟就知提提身份,在我那里却不说的?否则哪有孟浪之事?”
弓捷远笑得好看,“实是没有赶上话头。”
李愿儒被他的笑艳着了眼,只懊悔道,“真不能怪老李眼拙,本也未曾见过将军的面,少将军又长得这般……过人,任谁也联想不到一处去。”
弓捷远听他句句真心,伸手拍拍他的厚背,兄弟朋友般地安抚着说,“一者我是跟着上官来的,二则真真是不善饮,所以今日虽然惊喜,也不能与两位哥哥把酒言欢,咱们只管促膝长谈,也好慰我数月不见父亲和军队的思念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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