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又在问信了。”大豆丁煞有介事地看了前头一眼,顿了顿,又补充:“给他的山本先生。他每个月都会去汉克银行给他的日本佬打款。那个日本佬.......哈哈......叫什么......唔,山本耀一?对,就是山本耀一。”
黑鬼接过话茬,不假思索道:“那个山本先生,不过是阿兰在巴黎做牛郎时认识的一个嫖客。那会山本在苏黎世大学读书,每礼拜都去找阿兰过夜。他给阿兰带香水,带他去六公园坐船,看黑天鹅,两人着实浓情蜜意地好过两年。
后来山本家中变故,回了日本,还是阿兰送他上的船,他握着阿兰的手,许诺说一定会带他回东京。那个傻阿兰,因为男人这一句话,等了四五年。人都等疯了。等到第四年,有人告诉他,山本在大阪娶了个日本老婆,叫藤子。阿兰不信,在海港口疯叫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被发现在家里割腕,手腕上好长一道血口子,只剩下了一口气。要不是威尔逊发现他,将他送进了红十字救助站,只怕现在早去见阎王爷了。”
“威尔逊又是谁?”我就像一个乐此不疲的掘金者,不愿错过每个人身上的宝藏。
“他是阿兰的贵人。一个西班牙贵绅,就是刚刚开车载着阿兰的男人。”大豆丁望了眼前头的小汽车,神色稍平,“据说他有座古堡,有七十多个房间。可惜,阿兰不喜欢他,他让阿兰住进他的堡里去,他会照顾阿兰一生一世。阿兰却说,他不喜欢胖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带点跛的胖男人。”
“他的眼里只有山本。他的山本先生。那个小白脸,只会吸阿兰的血。”红拂一脸恨铁不成钢,眼里既有无奈也有惋惜,“傻阿兰,我的傻阿兰,无论山本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
“山本说,家中遭雨,屋顶被台风吹走了,修屋顶要钱,让阿兰汇钱。父亲生病,需要用进口药,两百银元啊,我的乖乖,阿兰乖乖照给。还有一回,我看山本写给阿兰的信,说家里的猫病了,希望阿兰能为他诊治。阿兰竟也听话,将身上所有的钱汇了过去。他说山本告诉他,他一直在为阿兰办入境手续。他要阿兰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去日本,傻阿兰一一信了,还买了好几套和服放在床底,等着回日本时,穿给他的山本先生看哩!”
“果真如此吗?”我复又想起阿兰手上那条蜈蚣似的伤疤,果不其然,一切就像阿兰自己所说的那样,这里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流血。
“你们站在这儿,一个个苦大仇深地在讨论什么?”
正当我消化着红拂的话,阿兰捏着一枚信封走上前来。
眼尖的我发现,他今天不仅穿了黑礼服,左胸口处还别了上回掉出来的宝石蓝胸针,阳光下看,璀璨倾城。
“红拂你看,他又给我写信了!山本又给我写信了!”阿兰满是激动地将信贴在胸口,差点就要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他心里肯定有我!”
“这次他又说了什么?”红拂牵强地挤出一个笑,看得出,他极不喜欢那位山本先生。
“我还没看,等等.......”阿兰满是沉醉地将信封放在鼻前,用力吸了几大口,“是他身上的味道,红拂,真的是他寄给我的信耶!”
“那你还不赶紧看看,看看你的山本先生这次又问你要多少钱。”
红拂的语气毫不客气。
阿兰擦了擦眼底的泪花,颤颤巍巍将信封上密封带撕开,从中抽出一叠信纸,纸页一角印着几朵粉色的樱花。
“亲爱的赞兰,最近好吗?我很想念你......”才读了这么一句,阿兰刚擦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抿住唇,尽量使语气听起来平静,“虽然你我天各一方,但我仍能每晚梦见你......”
红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忘了告诉你,我最近连同苏黎世的同僚,做起了倒卖铜器的生意。”阿兰擦了擦脸上的泪,语气逐渐痴缓,“但你知道,做生意需要一些本钱。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一笔美金存在了汉克银行,原本打算用作来日本找我的路费。但是我想,你能不能先把那笔钱借我周转一段时日?
你放心,你来日本的事我包在我身上,我已经在打听如何为你办理入境手续了,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拒绝我的,是吗?我亲爱的阿兰,使我魂牵梦萦的阿兰,纯良如天使的赞兰阿部月,认识你,必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橡树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完整故事线。
“那你会给他吗?”红拂问,眼神里透露着明知多此一举的惘然。
“当然......”阿兰感动得眼泪哗啦,一脸情难自抑制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那可是你唯一的家底!”红拂怒其不争地横了他一眼,说:“那个日本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掏心掏肺地为他做这些?!”
话没说完,红拂上前一步,抓起阿兰带有伤疤的那只手,厉声质问:“你忘了这里的伤是怎么来的吗?你为了他差点赔进一条命,一条命你知道吗?”
“我知道......”阿兰并没有跟着红拂发冲,只是喃喃窃语道:“一条命都搭进去过了,几两碎银又算得了什么......?”
红拂悻悻然放下他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豆丁旁边,不再吱声了。
“唔.......我是觉得,这难得的日子,何必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呢......”大豆丁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阿兰一眼,轻声劝解道:“阿兰这么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红拂劝你,也是希望你别陷进去太深......”
说完又瞄了阿兰一眼,生怕用词不当,又触碰到了他的敏感心弦。
我与半醒不醒的小豆丁面面相觑。
“我知道,知道你是为我好。”阿兰颇抱歉地走近红拂,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生气了红拂,你不喜欢山本,我以后在你面前少提他就是了。”
“不是少提不少提的问题!”红拂不留情面地甩开他的手,愤愤然道:“存在汉克银行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你我最清楚不过。那时你在巴黎,一晚上接七八位客,到了白天,还要做陪侍,抽空还得去华人街的餐厅刷盘子、送报纸,那是你靠血汗攒出来的积蓄。是你信誓旦旦告诉我,你一定要攒够钱去日本,去和山本先生看富士山,你们要在富士山的樱花树下拍照。你这么一厢情愿地付出,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你的山本先生早就在日本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了呢?是不是非要他到你面前亲自告诉你这些,你才肯从你的鸳鸯玻璃梦里醒过来?!”
“他不会的!”
终于,阿兰也爆发了。
“他不会这么做的!”阿兰捂着心口,字字诛心:“他说过的,他会喜欢我一生一世,他的心里,只会装着我一个人!”
“你真是无可救药。”红拂摇了摇头,彻底放弃了敲打,“随你便吧,以后你同他的事,我再也不会管了。”
“你不用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阿兰仍不放弃,近乎偏执地替那位山本先生开解:“你放心,我也不是傻子,这钱我会寄给他,只是,我不会动那笔积蓄。”
红拂气息渐平。
“你刚刚问我,山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才会这么不要命地对他好,我现在告诉你......”阿兰上前一步,指着心口的位置,泪流满面,“因为这里会痛,红拂,如果不对他好,我这里会痛!会痛你知道吗?!”
众人屏住气,一句话也不敢插进去。
“等你什么时候这里会痛,你就知道,我是为什么如此不计后果了。”他哽咽了两声,将眼泪一一擦去,不使悲伤继续蔓延,“就这样吧,以后我会少提他的,至于钱的事,我自有办法。”
“阿兰.......”我瑟瑟然张开嘴,哪怕心中一万个不情愿,依旧上前:“我们还是去别处逛逛吧?”
“是啊是啊,在这儿说了这么久的话,我们还是去别处逛逛吧。”大豆丁使了个眼色给我,愣了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道:“黑鬼呢?”
“是啊,黑鬼呢?”我跟着向四周看了看。
也是奇怪,明明几分钟前还在这儿,结果听红拂和阿兰拉扯了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黑鬼——?”红拂冲身旁的巷子里探了探。
众人脸色这才有了几分微妙。
“不会是好吃,上附近讨吃食去了吧?”大豆丁挠挠头,大步往巷子里去。
“不可能。”红拂袅袅跟上,附和着说:“今早还给他分了两块青稞饼,怕不会这么快就犯饿。”
“不然......分头找找?”阿兰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红拂脸色恍惚一闪,咽了口气,没有过多表示。
“阿兰说得对,还是分头找找吧。”我攀上阿兰的肩,将他往红拂身前带了带,“咱们以后还得要一起做很多事的,难道不是吗?”
“那......我去这头,大豆丁、小豆丁去那头,红拂去另外一头,克里斯,你初来乍到,对这儿不熟悉,就留在这儿,万一他玩够了,又回来了呢?”
“阿兰说得对,就按他说的办吧。”红拂似有似无地瞥了阿兰一眼,脸色得以舒展些许。
“好!那我们先去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闹哄哄的孩子群,立刻分作好几股分流散去。
“红拂——”我突然将人叫住,不假思索地问:“为什么这么在乎阿兰……?”
说实话,我心里已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平”。总觉得以红拂的个性,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你懂什么?”无人的时候,红拂待我还是那样冷漠,他板着脸淡淡然曰:“起码他不会在我被哈吉殴打时剃我的头发。”
我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果然……果然他的心里还是在意的。
我一度天真地以为,他向我跑出一同逃跑的橄榄枝,多少对那件事有些释怀。却不知他从心底还在排斥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他的心里,我流着和哈吉一样冷酷的血。
“我与他在巴黎时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是过了命的交情。他娘和我娘又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金兰情谊。像你这样的洋鬼子怎么会懂呢?你们除了烧杀抢掠,或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还懂什么?”
红拂不留丝毫余地,仿佛我就是他口中所说的“置身事外”的人。
“对不起,红拂。”除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表达愧疚的用词,“大人们的事,我真的不懂,我很抱歉。”
红拂说:“若真心觉得抱歉,就好好考虑要不要跟我合作。”
“那你的阿兰呢?”
注意,我说的是“你的阿兰”,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有他的山本先生,”红拂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说:“困住他的不是橡树庄修道院,也不是橡树庄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字。”
“什么字?”
“情。”红拂一语中的,回首眺向阿兰远去的方向,“若有可能,我一点儿也不想变成阿兰那样的人。”
如大家商讨的那样,我乖乖在汉克银行门前待了十多分钟,一边期许着黑鬼能自己回来,一边回想着红拂刚刚说的话。
不知怎的,我心里竟有一丝释然。
相比于冷漠,释放不满与愤怒似乎更能抚平我的愧疚。许多事情,只要还有力气骂,就多半还算没放弃。
就怕红拂真的不再理会我,连骂都懒得骂了——起码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像对待阿兰一样,否则他也不会骂阿兰了。
如此想着,我的心也跟今天的天儿一样,变得晴朗起来。汉克银行前来来回回经过的人也变得生动了,中国有句老话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想,我这时应该是“爽”的。
“克里斯——”
正在我沉浸在红拂对我稍微缓和的态度中时,耳畔蹿出一道熟悉的呼唤。
我循声看去,只见黑鬼举着一串烤猪腰,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克里斯,他们人呢?”显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动静。
“你这是去哪儿了?”我半是斥问半是关心道:“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都去找你去了?!”
“我不过是觅食去了,你看,我还给你们带了吃的。”黑鬼跟献宝一般,从裤兜里托出一个纸包,隔着黄油纸,还能闻到里头散发的阵阵肉香。
“本想买完就回来的,谁料遇到个说书的,这可不是华人街哎,居然能遇到咱们自己人!我一时好奇,就站着多听了会儿,听他讲唐传奇,讲风尘三侠,可有趣哩!”
“能回来就好。”我略宽慰地摸了摸他的头,随口问:“什么是唐传奇?”
“你自己去听听就知道了。”话一说完,大豆丁带着小豆丁也赶了回来。
“好家伙,原来在这儿呢,我就知道。”大豆丁老远就嚷嚷,“你知不知道,红拂担心你都担心得快疯了,回来路上撞见他,说要去警署报你名儿嘞!”
“他……”黑鬼脸色一凝,“他不怨恨我了吗?”
“红拂的性格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大豆丁拍拍他的肩,跟着看了我一眼,“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却是实打实向着大家伙儿的。”
“那就太好了。”黑鬼狠狠扯下一口烤猪腰,嚼得满嘴流油:“那待会我得把最好的鸡腿都留给他。”
我和大豆丁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红拂和阿兰也一前一后回到了汉克银行。
“黑鬼,”红拂一脸严肃,敲了敲他的脑门,“你可千万别惹麻烦了,要真遇到了火罐师父那种拍花子,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
“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阿兰拦住怒气冲冲的红拂,一如既往地如春风拂面,“黑鬼,以后别再乱跑了,不然大家可担心你,知道吗?”
“嗯嗯!”火罐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指着身后说,“刚我看见个说书的,忒有趣儿了,想着克里斯许是没听过说书,不然咱们带他一起开开眼?”
“说书,说什么书?”小豆丁发话了。他速来话少,但一直听得认真。
“讲唐传奇,风尘三侠,可威风了!”黑鬼有模有样地拿着烧烤竹签当做刀剑比划着,“虬髯客、李靖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红拂女!”
我兴趣大增。
“风尘中有红拂女,乱世慧眼识英雄。”黑鬼乐陶陶地述说着,摇头又晃脑,活像个教书先生,“这世上,可真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更新频率,再说一下。作者媒体狗,干媒体的都知道,这行有多卷。因周一周五,不敢保证更新时间,往往隔日更,也有可能一日两更。这取决于工作松紧程度。但周末一般是自由时间,我会尽最大努力保证日更(不能的话也会提前说明) 老读者都清楚,作者别无所长,唯一优点就是坑品优秀,不摆烂,不弃坑,这个大家放一百二十个心。
还有最近看评论区大家提到的一些问题,也做个简单回答,一是he还是be,在这里再次统一回复:he,he,he。
至于行文悲伤、剧情致郁的问题,怎么说呢,苦是有些苦的,但并非一直都苦,比如接下来几章都会比较和煦,苦和乐一定是穿插的。克里斯在这里,会逐步明白情为何物。这里的情,不止爱情,也有友情,甚至亲情。
至于具体如何,就将答案留给故事中的人吧。感谢在2022-07-21 15:52:28~2022-07-24 10:5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虎年大吉大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在黑鬼的热情邀约下,我跟大豆丁们一起去看了说书人表演。
原谅我词汇量有限,他口中所提及的大部分情节,我都没太听懂。
唯一能辨识的,就是他所说的“红拂”。
红拂,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李红拂的名字。
“相传红拂为隋唐时的女侠,是隋末权相杨素的府妓。在唐传奇里,红拂也是司空杨素的婢女。因手里常年拿着一把红色拂尘,所以被称作红拂女。
红拂在乱世千万人中,一眼选中大侠李靖,挑选他作为一起私奔的对象。他们相约月夜,携手出逃,一起逃离樊笼般的长安城。”
红拂面对擦肩接踵的臃肿人群,侃侃而论。我依稀记得黑鬼说过,红拂在幼时也曾拜过教书先生,识得几个字,面对如此的轶事典故自是张口就来。
“那么你娘就是因为这个,才给你取名叫红拂的?”
大豆丁问出了我想问的话。
不想红拂道:“她哪里懂这个?我的名字,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