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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陆鹤亭)


我怯怯然放下竹篓,往那关人的小黑屋方向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因为它什么都看不见,才足以显现它本身的恐怖。
老天适时下起俏皮的小雪。
橡树庄经过好些天的布置,早已焕亮如金屋。
我所能看见的地方,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主教厅门口的水银杉上,嵌满花花绿绿的礼物盒。
只有我们清楚,那些盒子都是空的,在大人们离开之后,哈吉就会命人把那些盒子取下来,拆开用来擦屁股用。然后隔天报纸上就会出现,“橡树庄修道院是全旧金山最具人文关爱与慈善影响力的孤童救济院”。
我愿称之为,“成人的把戏”。
汉密尔斯等人不到晚饭时间就抵达了橡树庄。足足二三十辆军用吉普,双闪灯将整个庄园照得形同白昼。
孩子们一个个立正站好,由阿兰带头,吹管风琴的吹管风琴,挥彩带的挥彩带,现场欢呼雀跃声一片。
我和大豆丁等人被安排在最后排,做一些帮忙吆喝的闲活儿。按哈吉的话说,我们这一寝室的人,和火罐那一拨人,是“最摆不上台面的货色”。
因而除了阿兰以外,所有人都没法跟汉密尔斯那群人近身接触,就连端茶倒水、表演节目都跟我们这些人无关。
而红拂,显然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克里斯,看见了没,那个又高又壮的黑脸男人,就是汉密尔斯上将。”红拂贴在我身后,似有似无地在我耳边呢喃着,“他身边那个呢,穿着黑色玫瑰长裙、戴着贵妇帽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汉密尔斯太太。”
我顺着红拂示意的方向,盈盈望去,见目光尽头,一抹丽影徐徐走近。
她披一条油光水滑的水獭皮披肩,虽画着浓妆,却难掩眉眼间的温婉。
早在这之前,我就听大豆丁们无数次说起过汉密尔斯太太,说她温柔、美丽,像天使行走在人间。
人人都说她有一颗慈悲心,总如春风化雨般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可是今日相见,我却从那平湖秋色般的柔美里,窥出一分悲情与凄婉,她的确美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可她最动人的,是那股摄心心魄的冷而悲。
“你瞧,大豆丁看得眼睛都直了,汉密尔斯太太总让人移不开眼。”红拂嫌不够热闹似的指了指大豆丁,又挠挠头,看向阿兰,“快看呐,阿兰今天也好美,如果我能有阿兰那样的美貌,该会有多幸福?”
对于此类夸奖,我早见怪不怪。阿兰的美,众人皆知,无可争议。只是当下相比于阿兰,我更关心超乎反常的大豆丁。
眼见他直勾勾看着人群中簇拥着的汉密尔斯太太,不是寻常的欣赏、向往,更像是一种近乎逾矩的爱慕。但我不敢确定,毕竟只是一眼的事,可有时一眼,足以胜过万语千言。
汉密尔斯夫人挽着丈夫的手,如电影女明星般踏上最高一阶的大理石台阶。她的怀抱早被鲜花、彩带所占领。只是周身再如何喧闹,我仍能确定,她那顶黑色网格面纱下的面孔,涌动着难以忽略的的伤感与寂灭。
“好奇怪呀,今天汉密尔斯太太怎么没有露脸?”黑鬼从后头挤了上来,他不知从哪儿搜刮来一根热狗,正吃得满嘴流油,“往日里,她都不戴帽子,今天不仅戴了帽,还放下了面纱,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听说是有了宝宝,”红拂嘟囔了一句,旁边的大豆丁眸色一沉,“有了身子的人,总是浮肿,许是汉密尔斯太太爱美,不想让我们看到她发肿的样子呢。”
“他们才结婚不到半年。”大豆丁神情复杂,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这么快有孩子了?”
“这有什么的,我娘怀我时,都没结婚呢。”红拂学做孕妇的模样,抚了抚肚子,一脸意犹未尽,“真好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会有的,”我扯了扯笑,正想再说点什么,哈吉急哄哄地走了过来。
“克里斯,”他第一次躬下腰叫我,笑得一脸沁人心脾,“我尊敬的克里斯少爷,您的父亲正在休息室等你。”
“他这么快就到了吗?”我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会来,而且事先没有一点儿风声。
“他说他想和您单独聊聊,克里斯少爷,”哈吉将腰压得更低了些,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定别忘了我们事先的沟通啊。”

越临近会面,反倒越没有从前那样的恐惧。
久别重逢后虽谈不上喜悦,更没有当初在来旧金山前的担惊受怕。
哈吉将休息室安排在主教厅一旁的小房间内,在过去之前,还需经过长长一条甬道。
途经甬道时,我一直在想,待会该如何向父亲汇报我在橡树庄修习的心得。
注意,我说的是“汇报”。
谁让我父亲宁死都要追求军人的高贵。
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开门的是位年轻修士。
哈吉使了个眼色,修士便跟着哈吉一并退下了。
我站在门槛前,进退维谷,从这儿只能望见一樽沉默的背影。但只一樽背影,足以勾起我在普鲁士的种种回忆,刚卸下的枷锁又重新戴回到了脖子上。
果然,在父亲面前,无论我再如何替自己开脱,在他眼里,我依旧是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刑犯。
“进来。”他说,到现在都不肯给我一个正眼。
漫长分别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陌生得如同来自天外。
我压着头,一小步一小步探进去,门“吱”呀一声被风吹上了,整个房间压抑得我连呼吸都有些轻微的刺痛。
“跪下。”父亲意简言赅。
他总是这样,任何时候,说任何话,都斩钉截铁得像一道命令。
而我在他面前,向来温驯得像一位新兵。我们已许久不做父子,更像是一对军营里的上下级。
我听话地跪在了地上,好在休息室里铺了波斯毯,膝盖抵在上面,并不吃痛。
父亲沉着嗓说:“抬起脸,看着我。”
我支起下巴,顺着地上那道黑影,向上望去。父亲随之撇过半边身,悭吝地留给我半张脸。
他对我的厌恶,想必已深入骨髓。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确有其事,从我进这个房间开始,他都没叫我一声“克里斯”,也没正儿八经像看一个儿子一样地看我。
他历来如此,拥有德国人与生俱来的阴鸷与偏执。中欧的水土将他养得身强体壮,即便年华渐老,但依旧孔武有力。他那盘龙般的粗臂,可以毫不费力地掐断任何一个成年人的喉咙,任何跳出他认知常识的人,都将被他视作战场上的宿敌。
我才压下去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中午吃的什么?”父亲问。
我有些诧异,总觉得他应该会问一些诸如“你在这里反思得如何”“可曾听从主教的训诫”“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及“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这样的问题。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问我中午吃了什么。这或许算一种让步,我知道,对于自视甚高的安德烈斯元帅而言,询问子女的一日三餐,已是他能做出的最慈父的关怀。
“吃的菌菇汤,和半截生胡萝卜。”我如实说。
“没有其他答案吗?”父亲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一下,一闪而过的动摇。
“什么其他答案?我不懂……父亲。”我是真不懂,但不懂不代表不会问,是他告诉我们,行军者的后代,永远都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
父亲冷着脸道:“我是说,难道哈吉没为你准备其他的答案吗?外面的歌舞升平,下面都是尸山血海。总该有一些听起来更迷人的答案。”
“迷人的答案都需要谎言堆砌,父亲。”我自认为谦卑有度,语气无一处不恭敬,“是您说过的,坦诚有时也是最好的武器。”
“起来吧。”父亲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
他从沙发上站起,踱了两步,举目眺向窗外,“克里斯,你母亲很想你。”
我手里紧捏着母亲留给我的凤钗,心口一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你知道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吗?”父亲的口吻忽近忽远,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那个叫肖的男孩儿,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吗?”
我一脸迷惘。
“他死了。”父亲猛地转过头,像瞪一具尸体似的瞪着我,我与他之间隔着数万光年。
“因为你,他死了。被他的父母活活打死了。尸体扔到了屠宰场里,去喂那些饥饿的西伯利亚狼。”
父亲向前一步,一把掐住他喉咙,将我凭空抵在墙上,是我的双脚被迫悬在半空里。
“父亲……”我痛苦地呼救着,使尽全力掰开他的手,哪怕我知道,相较于他,我的反抗实属一种不痛不痒的打趣。
父亲凶光毕露道:“都因为你,才害死了他,克里斯,都是因为你!”
“不……不是……”我疯狂地晃动着四肢,嗓音嘶哑。
“就是你,克里斯,就是你这个恶魔。”父亲与我四眼相对,眼底满是愤怒与暴戾,“安德烈斯从上至下,从未有过你这样肮脏卑劣之人。你可知因为你,安德烈斯家族蒙了多少的羞,你母亲为了你,都要哭瞎了眼。而你呢,在这儿这么久,居然毫无悔过之心,依我看,倒不如像肖那样,活活拖去打死算了!”
我被父亲死死压住,丝毫喘不上气。短短几句话时间,背上流满了汗。
恍惚一瞬,有液体滴落在脸上的感觉,我用仅存的理智想,这是眼泪,这是我在这里,第一次流下眼泪。
呼吸声渐弱了,燥乱的反抗伏度也逐渐变小。像一锅原本沸腾的水,失了火苗,徐徐平息。
父亲腾身松开那只铁钳似的手,沉叹一口气。我连人带钗瘫跪在他身后,捏得太紧,手被钗尾划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血点附在昳丽的凤身上,像极凤凰啼血的模样。我记得母亲说过,这并非什么好事。
母亲……我抿着泪微弱地呼唤着,此时精疲力尽。
“这是她给你捎带的东西。”父亲将一个包裹扔在了地上,重新坐回到沙发前,音色冷冽,“若你真能洗涤罪孽,改邪归正,我答应带她来见你。”
我巍巍然将包裹揽入怀中,是什么早已不重要,这一包东西,还有那支钗,足以支撑我爬起来再战几回。
逃出去。
心底有个声音幽幽作祟。
逃出去!
我乍地一抖,从乱绪中惊醒。是红拂的声音。
克里斯,逃出去!
声音愈来愈清晰,如不断靠近的擂鼓,鼓声密如闷雷。
我擦干眼泪,将钗如短匕般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庸懦半生,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伟岸。
“如此喜欢,便是错吗?”我抬起脸,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说出这些话。
“自以为是的正确,就一定是正确吗?”
“你说什么?”父亲一脸诧异地转过脸来,相比于我的话,他应该更诧异我的冒犯,“你知道你现在在和谁说话吗?”
“伊恩·安德烈斯,德意志军首督元帅,国勋章勇士。”我亦冰冷冰地看着他衣服上那一排排的军功章,像在看一堆废铜烂铁,“只是做好一位长官又有什么用呢?像对待新兵一样对待身边所有爱你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哪怕睡觉也要揣着这十三枚功章,是因为恐惧吗?恐惧苍老夺去您过去的威严与荣耀?恐惧体力不支,连训诫子女也要靠摔靠吼,做这些声嘶力竭的游戏有什么用?您老了,且已退役。您最引以为傲,如钢铁般强悍的一生,也终将被锈迹腐蚀!”
父亲蓦地一怔,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而我——”我向前一步,乘胜追击,不留余地地收刀归鞘,“就是您完美人生路上,那块最难抹去的锈迹。”
“你永远也别想忽略我。”
话音刚落,我便不再多行纠缠。
屋外响起晚餐前惯有的交响乐,歌舞声愈发鼎盛。
我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每一步,都似能踩踏出火光。
“克里斯!”父亲突然将我叫住。
我停住脚,长松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圣诞节快乐。”他说。出乎意料的回应。
这是我十六年来,听到的第一声,来自于父亲的圣诞快乐。
泪水“唰”一下滑落下来。
“圣诞快乐。”我哽着声回,想了一想,又回过身补充,“圣诞快乐,安德烈斯元帅。”
这一瞬间,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原来这样厉害的人物,也抵不住岁月的洪流。他本该自在舒展的腰杆,如今就像挂满千斤铁坠的桔梗枝,轻轻一撅,便能断成两截。
“愿上帝保佑。”父亲别过脸去,语气稍缓,我知道,这已是他所能给出的最温柔的妥协。
我推门而去,脑海中持续回荡着父亲那声来之不易的“圣诞快乐”。
红拂正站定在长廊的另一头,与我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告诉我,刚才我在房中与父亲的交谈,他似乎全都听到了。
我正要细问,不料他拔腿就跑,像在刻意逃避着什么。我想也没想,快步追了上去。
无垠的雪夜里,那抹猩红飞速向前滑动,璀璨如彗星。
细长的红布带舞动在风中,他就光着一双脚丫子疯跑在前面,身上落满了雪絮。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下脚,站定在一面围墙下。
他的身前,是一棵探出墙外的马尾松,雪虐风饕里苍盛不减。树下那身打眼的红色裙束,随风飘扬,如一盏迸裂在冰魄中的焰莲。
“我就知道你会来。”红拂拂去唇尖雪,回过头来,淡淡然地看着我。
“其实我还没想……”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之前答应过红拂,如果愿意和他一起逃跑,就在平安夜于这棵马尾松下相见。
因为父亲的事,我竟到现在才想起来。
“可你的行动已经出卖了你。”红拂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表情,仿佛早已猜中我自己都没把握的答案,“逃出去,克里斯,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对!就像刚刚在你父亲面前那样,”红拂一把抓起我的手,紧紧拽在掌心,两眼发光,“不管是约翰维恩,还是李靖,克里斯,前进总没有错处。”
“那我又能逃去哪里?”我心中仍在担忧,“父亲已经答应我,只要我乖乖听话,诚心忏悔,他就会带母亲来和我见面,我要在这里等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自行奔赴?”红拂一语中的,眼神如利剑直□□心肺。
“自行奔赴……”
我望了眼身旁的马尾松,它何其普通,又何其倔强,纵有重重高墙,也丝毫不影响它将枝叶伸向更远的墙外。
“自行奔赴……奔赴……”我反复嗫嚅,迎头对上那双烈火燃烧的眼。
“逃出去。”红拂按捺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逃出去!
内心那个声音复又出现。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那个声音如是呐喊。
一定要逃出去啊!
冲天的火光似能吞噬万物。
“逃出去……”我跟随内心的声音,张了张嘴,一切只觉天旋地转。
迷乱间,我毫无知觉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唇齿已被风吹得不受控制:“我愿意,红拂。我愿意……”
愿意和你,和你一起……一起逃出去。
乱世的硝火已将触手探向任一角落,十字架上的贞德即将化作冷烬。若再无人扬鞭嘶喊,梁山的雪夜将再照不清起义的泪与血。
逃出去!红拂女的乱步踩踏在砖墙下。
逃出去,月色下的奔跑总是一往无前。
“我愿意和你逃出去,红拂。”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宣誓着。
这一次,我的意识无比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
“话本里的故事果真没说错。”
红拂欣慰一笑,仿佛用尽全力,与我双双回望了橡树庄一眼。
“那就逃出去,”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裙摆,神色安然,“克里斯,我们一起逃出去。”
逃出这座,永不言败的长安城。

“那么,就麻烦哈吉先生再替我想想办法了……”
回到寝室门前,红拂与我双双停住脚,墙角处是阿兰的声音。
此时距离敲响零点钟声还有一个半小时,众宾客已结束晚宴。汉密尔斯太太和其他高官名流们的女眷正在主教厅分发圣诞礼物。红拂不屑于那些小恩小惠,已拜托大豆丁替我代领。
我们有意避开其他人,偷摸溜回寝室,打算详细谈谈接下来的逃跑计划。
结果没想到,好巧不巧,进门时居然听见阿兰与哈吉正躲在隔壁说着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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