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瞪大双眼,向后跌撞几步,整个身子抖如筛糠。
“你好.......请问......请问你还好吗?”
渡一先生见状更不敢上前了,取出一块帕子,轻轻送上前去。
“你见不到他了.......”
红拂大口大口呼吸着胸前的空气,眼里似能挤出血来。
他扶着我的手,尽全力从石头上挺起身,抬起那对泪水纵横的眼:“他死了.......”
“听清楚了吗?他死了……赞兰阿部月已经死了!”
红拂直指地上那四四方方的小木盒,热泪泱泱。
“赞兰,你听到了吗?山本死了.......哈哈哈哈哈......你的山本耀一死了.......!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哈……”红拂疯癫大笑,披头散发地晃步在坟前,形容痴醉,“赞兰阿部月,你输了.......哈哈哈哈.......你终于还是输了!!!”
“你可晓得——”红拂大袖一挥,直指苍天,一身红袍随风滚荡,“你所谓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它是假的,哈哈哈哈....... 它一开始就不存在........老天一开始就不允许你们的爱存在啊!!!哈哈哈哈哈……”
“你终于还是输给我了.......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下场......赞兰.......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下场!!!这都是你自己活该!!!”
红拂一屁股跌坐在骨灰盒前,捂面痛哭。泪水透过指缝,淅沥落下,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此刻是何表情。
“你输了呀……输了的人不应该向赢家低头吗?你为什么还不肯低头……?你为什么还不起来跟我认错服输?!告诉我你错了?!”红拂抱紧骨灰盒,蜷缩成一团,“但我赢了又怎么样啊……阿兰……我赢了又怎么样啊……我就算再赢上一百遍,也再也换不回你了……我再也换不回我的阿兰了……”
红拂几近崩溃,搂住盒子,瘫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阵风吹过,在场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山谷间满是红拂又哭又笑的声音,他就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烈鬼,目眦尽裂,形神俱散。
“怎么会这样呢?”山本渡一的反应比我们想象得都要慢上半拍,他随手抓了个身边的孩子问,“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那孩子显然也是害怕极了,使劲儿晃着头。最后是我走过去,将他从山本渡一手里牵过去,扭头对山本渡一说:“就在一个礼拜前,阿兰着了春寒,淋了场大雨,催发了天花,先我们一步去了.......”
“那那些信又是怎么回事?”黑鬼突然走出队列,点醒所有人,“既然山本耀一许多年前就去世了,那么这些年来,是谁给阿兰写的信?”
红拂渐止住哭声,缓缓抬起脸,从地上爬了起来。
“是哈吉!”我灵光一现,不知怎么会联想到他,只觉得是一种使然,“一定是哈吉!”
“是他一直冒充山本,给阿兰写信,不断吊着阿兰,那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陷入死局,在原地来回地走。
“他需要钱.......”红拂噎住泪,转身看向地上的骨灰盒,眼神呆滞,“哈吉需要钱,源源不断的钱,用以维持橡树庄的运转。”
“因阿兰貌美,深得贵族喜爱,所以哈吉不得不想方设法把他留在橡树庄,留在这一亩三分地,供他吸血。因为只有阿兰在,那些贵族才肯捐资……”
红拂顺着我的思绪,一路往下分析。
“以阿兰的资本,离开橡树庄易如反掌,何须像你我这样费尽心机?那么能留住阿兰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自己死心塌地守在这儿,而山本,就是拴住阿兰为橡树庄充当摇钱树的最好突破口.......”
听到这里,在场所有孩子都倒吸一口气,我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背后恍惚有些许寒意。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红拂怒不可遏地捏紧拳头,刚擦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底,“王八蛋.......这群王八蛋!!!我一定要去杀了他们!”
说着便要往外头冲。
“你先冷静冷静.......”
我和大豆丁双双将人拖住,真怕他会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即便我对哈吉的恨,一点儿也不比红拂的少,可我依旧明白,来日方长,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机会去了结这些冤孽。
“冷静?”红拂紧咬住唇,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让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会有办法的。”我扶住他的双肩,认真地看着他,“交给我,红拂,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替阿兰讨回公道的。”
“真的……?”红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场其余人,无语凝噎。
“真的。”事已至此,我决定先把人稳住再说。
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对付哈吉的好法子,不过是暂缓之计罢了。但我相信,审判的日子一定不会太远,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把刀亲自递给红拂,让他为他最珍重的阿兰,报仇雪恨。
众人跟着红拂慢慢平静下来,也无心理会山本渡一,任凭他踉踉跄跄地爬回到马车上。
等入葬结束时,我再看,马车已不见踪影,我原本还想着问红拂,要不要让渡一先生将阿兰的骨灰带回日本,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谁想人家走得毫无声息,丝毫不给我们思量的余地。
“就这么让他走了?”我眺向远去的方向,心有恻隐,“他还会来吗?”
“鬼知道呢……”红拂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一脸百无顾忌:“随他去吧。”
孩子们在红拂的吩咐下,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我陪在他身边,好几次欲言又止,总觉得再也见不到阿兰了。
事实上,我的确再也见不到阿兰了。
“哎,你们说,这山本先生跟咱们想象得也太不一样了。”
回程路上,为缓解气氛,黑鬼咿咿呀呀地讨论起这些有的没的。
“你说他弟弟长得那样俊俏,怎么哥哥肥头大耳,跟猪刚鬣一样。看到照片时我都惊呆了。”
黑鬼双手走在脑袋后,见猹猹在后头偷笑,又补充说:“阿兰长得那样漂亮,他的爱人,难道不应该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吗?要我说,我如果是阿兰,还不如选他的弟弟。山本渡一先生可比山本耀一先生英俊多了。”
“你哪里晓得,”红拂突然插进一句嘴,这一路上他都不大说话,这是他回程路上第一次开口,“阿兰曾说过,他不喜欢胖男人。因为威尔逊爵士就很胖。可看到山本先生的照片后,我懂了,他不是不喜欢胖男人,他是不喜欢除了山本耀一以外的,所有的胖男人。”
“如果那个人是山本,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丑陋、贫穷,四肢残缺,可他依旧是阿兰心中,最好最好的男人。”
说到这里,红拂幽幽然停下脚,转过身去,冲着阿兰的花冢微微一笑。
上头插着一只快要凋尽的春棠,加州樱花罕见,只能以春棠花替代。春棠花花型近似樱花,有时也能以假乱真。
“你们看,太阳快下山了。”大豆丁指向山边一轮耀眼金乌,“咱们得走快些了。”
“是啊,太阳下山了……”红拂微微一叹,回过身去,喃喃自语,“最早回家的人,请你最好也别再回头了。”
【作者有话说】
有关阿兰的故事,到这里就正式告一段落了。最近一直在看大家的评论,发现大家对他的热情超乎想象。我很欣慰,一个结局不那么美好、人设不那么完美的配角,居然也能勾起这么多的哀思。其实在写阿兰时,我脑海中一直浮现的是年轻时的泷泽秀明。他有一双仿佛随时都在哭泣的眼睛,但他又偏偏是笑起来时最好看。我很难形容自己对这个角色的态度,喜爱不必多说,但也怒其不争,更哀其不幸。
后续剧情虽没有阿兰,但他的影响,会一直贯穿全书。番外也将预留出一定篇幅,填补他在巴黎时与红拂、山本等人风光烂漫的时刻。其余孩子的故事也将继续上演,我打心底认为,阿兰没死,他只是回到了另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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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动不了, 就应该乖乖躺在床上不是吗?”
猹猹放下手里的汤碗,哀叹一口气,恹恹坐回床边。
床上人的脸色差极了, 一声不吭地将半截脑袋埋进被窝里,仅剩上半截被煤油灯照着。
额头上的疤渍还未结痂, 一抹灯芯儿炸开来, 火星子掉在被褥上,幸而很快又熄灭了, 避免了一场莫须有的大火。
我站在门外,垂耳听着两边呜呼的风声。近来晴转阴居多, 前一刻钟还乾坤朗朗, 后一刻钟便山雨欲来。初夏惯有的闷热混合着起居楼还未散透的新漆味儿,怎么闻都让人难以适从。
“克里斯, ”猹猹看到了我, 从小板凳上缓缓站了起来, “怎么不进来?”
“我来看看......”我说, 扬了扬手里的几副补品, 那是红拂等人一起凑钱买的, “只是看看罢了.......”
火罐百无依恋地瘫在床上,床位处堆着一沓小山状的染血绷带。为了方便他起夜, 猹猹在床边支了个木架, 此时此刻受风吹着, 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平添几分别样的凄凉。
我走过去, 弯下腰瞅了眼火罐的脸色, 说:“养了一个多月, 还没好吗?”
现下距离阿兰入土已有数十日光阴, 正因为火罐迟迟不见好,所以他们拜托我来看看。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意思。
“猹猹,”我突然想到了此行的目的,放下东西对旁边人说,“你能出去一会儿吗?我有话想对你老大说。”
猹猹望了眼床上人,想了几秒,没多说什么,乖乖退下了。
待猹猹走后,床上的火罐才有了些许动静。他先是翻了个身,将脸正对着我,另一只手把玩着被套上的某一处补丁,像是故意在等我开口。
我开门见山道:“你的腿......到底是为着什么?”
谢天谢地,我可不信什么因为阿兰去世,悲伤过度,导致不慎摔伤。这种理由唬唬外人便也罢了,说与我听,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火罐将手从补丁上移开,一路游龙戏凤般,转移到自己膝盖处,挤出一丝苦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开始自说自话,一副放空思忖状,“久到你们都没有来橡树庄,那时这里只有我和红拂与阿兰,还有猹猹。我们四个,默契地分为两派,红拂与阿兰是不消说的,猹猹自然是跟着我。”
我静静找了个位置坐下,继续听他的故事。
“你应该知道猹儿之前有过一次被领养的事吧?”火罐转过头,直勾勾看着我,暗夜里看他的脸,透着一股忽明忽暗的闪烁,“那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冒着多大的险换来的.......?”
“什么意思?”
这事儿我的确听说过,猹猹被领养,但不足一个月,就因为夜里尿床和哭闹,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橡树庄。
我更知道,这背后蕴藏的曲折原委。那户人家起初看中的并不是猹猹,是另一个孩子,后来那孩子不知怎么溺死在池塘里,出于无奈,只好将替补的猹猹推了上去。
那时人人都在传,是火罐背地里杀了那个孩子,只为了成全猹猹。当然,这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故事,真正的实情如何,除了经历过的人,无人知晓。
火罐继续侃侃:“他们是不是都在说,是我背后捣的鬼?”
我刚要吱声,他又咳嗽两声,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无心开脱,那人的确是我摁死在池子里的。”
“只是你们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对他痛下杀手.......”火罐紧抓着膝盖,语气逐渐狠厉,“他对这里的孩子做了些什么事.......回去问问你屋子里的那些人.......就知道他死得冤不冤了.......”
“可这又跟阿兰有什么关系.......”
我有些不懂,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回答我最开始提出的问题。
火罐淡淡道:“也是我倒霉极了,动手那晚.......那晚.......”他咽下一口气,表情十分痛苦,“那晚撞见了阿兰.......”
“他眼睁睁看着我将那人的头摁在池塘的淤泥里,从一开始的拼命挣扎,到最后一动不动,他就站在岸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火罐越说越紧张,蜡黄的小脸骤而转为死灰般的白。窗外风声愈烈,呜呼声席卷似要将房顶掀翻。
“然后呢?”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下文。
“然后.......”火罐狠笑一声,恻恻然看向我,“小白鬼,你觉得阿兰会揭发我吗?”
我不由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以舒缓我逐渐发麻的双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可是橡树庄菩萨一般的人,他既能包容得了别人,也能包容得了我.......”火罐斜眼看向窗外忽闪忽闪的群山,那正是阿兰入葬的方向,“你们这群人哪里了解他?就连自认为很了解他的李红拂就很了解吗?可笑......这里最了解他、最懂得他的,只有我.......也只有我了.......”
“所以真的就像外面人所说的那样,阿兰走后,你悲痛难忍,失足跌伤.......”即便亲耳听见这前情后故,我还是有些不肯相信。
“我知道你们没人会相信的.......”火罐捂着受伤的那半条腿,重新躺了下去,“正如这里从来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好人.......他们背后一个个,指不定怎么咒我你呢是吧.......?呵呵......其实我早知道了.......早知道他们怎么看我.......只有阿兰,只有阿兰愿意相信我.......愿意理解我不得以而杀之的苦衷.......你们在葬礼上流下的眼泪,是发自内心的吗?还是说,仅仅是因为见到别人在哭,所以装模作样地掉两滴眼泪,这么大的院子里,除了李红拂,又有几个是真心为他难过的?”
“可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你作恶的理由。”我捏紧拳头,任风将褂子吹得四仰八叉,“就算那孩子罪有应得,也不该你来审判......还有.......还有除了他之外.......你拐来的其他人.......难道他们也罪有应得吗?他们可都是平白无辜的人,他们又犯了什么错........?”
“那是他们自己命不好!”火罐霍地一吼,鼻子眉毛快拧到了一处,“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大可以高高在上做你的上帝,这里是修道院,修道院不缺上帝,只是当火烧到你自己身上的时候,希望你也能保证和现在一样,为他人设身处地地着想,我的好上帝。”
听完火罐这一席话,我竟被怼得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话说回来,阿兰他死得也不冤.......”火罐后槽牙咯咯作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死了,就没有人会作证我杀了人的事......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外人知道。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就像他们一早就怀疑我背后是我捣的鬼,但还是拿我没办法.......这件事就这样永远烂在了咱们的肚子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话没说完,火罐便咯咯咯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被褥上,我走近了看,才发现原来不全是口水,当中竟夹杂着一两滴的眼泪,似乎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像是苦战一场后终于取得了胜利,他自以为是的胜利。
在这场兵不见刃的苦斗里,火罐以为自己取得了一个较好的成绩,却不知,这成绩来之不易,他人的血肉成河成就了他的遍体鳞伤,这于双方而言,都只是两败俱伤后的无处话凄清。
夜晚的风更大了。从火罐屋子里出来后,天已全黑。我没心思再点灯照路,随着自己,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不见尽头的长廊里。
不远处的起居楼前,一团火虚晃晃地望着我。我走近时才发现是个人,红拂,他提着灯,跟黑鬼站在一起为我照亮回寝室的路。
“咋的了,火罐的腿还好吗?”黑鬼丝毫察觉不到我的其他情绪,兴致哄哄地挤上前来,一副颇让人羡慕的、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摆摆手,往里扯了几步,扭过头说:“说是瘸了,就算好了,走路还是带跛.......”
“啊.......”黑鬼露出一副十分吃惊的表情,下巴快掉到了地上,“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养一段日子就会好了呢。”
我看了眼红拂,他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提着灯,默默走在我和黑鬼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