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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陆鹤亭)


天地之间,只剩下霹雳啪嗒的雨声。与红拂喉咙底灌满血泪的呜咽声。
我们都知道,无论再如何撕心呐喊,都喊不回那个执意上路的人了。
孩子们一一蹲下身去,在雨中,哀呼哽噎连成一片。
雨幕里,我好像又看到了阿兰,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他就这么温柔地望着我们,眉目舒展,就像他站在黄金港码头,等着他的山本先生一样。
他的身后,是一片穷奇广袤的花海。万千花瓣从天而降,顺着风,汇作一级级通往神域的路。
“你好,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他微仰着头,冲天上问。
一束金光从天而落,打在他脸上,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照得金灿灿的。
“有。”上帝答。耶稣的圣音在云端回响。
阿兰沁脾一笑,回头望了大家一眼,挥了挥手,然后扭过头去,踏着木屐,如小鹿般一步步踏上天阶。
我止住抽泣,张了张嘴,刚想要伸出手去挽留,却发现再也喊不出声了。
花瓣很快散去,眼前一切重回灰黑色海域,与磅礴无止境的雨。
红拂抱着尸身,跪坐在地上,仰天怆然。
我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一种集绝望、悲恸、近乎自焚自断的眼神。
阿兰就躺在他怀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他就这样死了,死在了这场来势汹汹的春潮大雨里,死在了红拂的怀里。
死在了这本该樱花烂漫、却未见烂漫的三月春光里。
他的去和来一般,轻柔柔如烟似雾,因血与殇染上几分凄婉。“逃出去”,是他留给红拂的最后一句话,逃出去,也是留给我们所有人的最后通牒。
因天花的特殊性,阿兰死后不得土葬。红拂遂愿将他火化,按照祖宗规矩,哀悼三夜,守丧七天。
这些古中国的繁琐礼节,让我更确信了死亡在东方语境下的神圣。哪怕阿兰死后,除了威尔逊爵士来过一次,没有人愿意再踏足牌位半步。
阿兰之死,让红拂备受打击。自黄金港一行归来后,他终日哀绝,断水断食,一蹶不起。
直到第八日清晨,天蒙蒙亮,我和大豆丁去帮忙搬贡品桌时,才见到他一面。
他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那件阿兰留给他的血红色嫁衣,头上明晃晃插着夺目的凤钗,满身金饰流光溢彩,和风吹过,引发一阵叮铃叮铃的声响。
那身以阿兰性命作为代价换来的红袍霓裳,更像是一件不朽的战袍。绫罗珠光掩不去它上面的皑皑猩血,它的一针一线,似乎都是用阿兰的血肉织成。
起风了。
红拂跪在排位前,端捧着一个小盒子,曳曳起身。红袍一角漫天飞舞。
我与大豆丁依次吹灭两边的蜡烛,直到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黑鬼“吱”地一声推开木门,屋外天光乍泄,黎明将访。
“天上的日子,一定会比这里好。”
红拂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着,院子里站满了送殡的孩子。许多人虽与我们没有来往,但多少受过阿兰的恩惠。
抛开山本,他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可惜,阿兰的人生中,是万万抛不开山本的。
红拂痴痴走在前头,踏出门时,大豆丁喊:“发丧——!”
【作者有话说】
阿兰下线,堵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疏通了。
今天想和大家来聊聊阿兰的美与殇,和我站在作者角度对这个人物的理解。
很早就说过,阿兰是我全书中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早在构思《红拂夜奔》的初期(以下简称《夜奔》),阿兰的结局就已经写好存进了文件夹里,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阿兰就注定了结局。
我记得那天在办公室,午休时间边写边哭,甚至惹来领导问候。某些时刻,我们笑阿兰,其实我们都多少有些“阿兰”的影子。或许我们没有他那么激烈、夸张,乃至极致。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越极致,也越纯粹。他对山本的爱干净到无可挑剔。
阿兰的出场其实试写了很多遍,起初和大多数作者一样,对于喜欢的角色,一定是想给他一个无比华丽、无比庄重与盛大的出场。但后来发现,他不应该是这样。因为阿兰的美与红拂不同,红拂是妖冶、奇崛之美,阿兰更多是冷感、矜贵。他看似温柔良善,乐于助人,但其实他骨子里是有冷冽的成分在的。那份冷冽来自他近乎疯魔的固执与自毁式的爱慕,因为篇幅原因,他与山本的很多细节只能在别人的转述中呈现。这点在后面番外里,会详细补全他在巴黎时的与山本的甜蜜过往,这也是赞兰阿部月短暂一生中,最幸福高光的片段。
他名中带“月”,出场时,是个风雪月夜。我觉得阿兰就该与冷感的景致相配。他喜欢的衣服颜色,也大多都是藏青、湖蓝等深沉内敛的色系。他与红拂是蓝与红、冷与热、清贵与炽烈的多重对照。他的离去也会对红拂以及接下来的剧情产生重大影响。就像古代中国的太极八卦图,两种颜色总是互相成全、填补,缺一不可。
阿兰之逝,我取名为“兰殇”。殇之痛,在于爱之深、情之切。衷心地希望世间能够少一些阿兰,但如果你走在路上,见到一个喜欢穿和服、右手腕上有条疤、笑起来有点甜的小男孩。请告诉他,我们都很爱他。
雪夜风冷,阿兰,你要多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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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 艳阳高照。
好似黄金港一行,老天将该下的雨都下尽了似的,我们该流的泪也一并流尽了, 如今剩下了,只有孩子群里似有似无的黯然与神伤。
红拂自是不用说的, 他站在队列最前头, 一如既往地面如死灰。小豆子埋着头,替他举着送行的经幡, 而猹猹紧随其后,和其余几个孩子拿着阿兰生前的遗物, 打算届时一并入土陪葬。
我记得红拂很早时说过, 往后死了,要一起葬在那棵参天古树下。当时的我们不以为然, 阿兰还打趣说红拂, 年纪轻轻就忙着安排身后事, 却不知, 命运无常, 一语成谶, 谁能想到,他会比红拂先去一步, 他会比所有人, 都更早地离开橡树庄。
我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 并没有选择跟他们挨在一块儿,近日橡树庄气氛吊诡, 大家像约定好了一样, 交谈在此时成了一种不敬。我憋了许多话想说, 却不敢说, 只能闷头缩在后面,甩着棍子,沿路击打着那些七歪八倒的野草,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大家快些走出这沉痛时光。
大豆丁陪在我旁边,推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那是阿兰留给他的“临别礼物”,晨早刚从威尔逊的豪华小汽车上拖下来,可大豆丁脸上看不出一丝高兴。
路上我忍不住问:“这车好骑吗?”
大豆丁无动于衷,只顾摇头,“不知道,只感觉这车没意思极了,若是能够,我情愿不要它,把阿兰换回来。”
话刚说完,他又叹了口气。这段日子里,这样的叹息我听到了不下一百遍。我很难开口说那些安慰人的陈腔滥词,因为我清楚,这对他们来说,实属多余。
“对了,火罐呢?”我试图转移话题,尽量别太聚焦在阿兰身上,“这些天,我好像总看不见他。”
“听说他也病了。”大豆丁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摸了摸肚子,说:“说来也是有趣,咱们这院子,是不是有什么邪气?怎么总有人生病患病?我弟弟是娘胎里的老病根,也就算了,猹猹也有病,结果猹猹没好,火罐也病了,依我看,这里头蹊跷得很。”
“谁说火罐病了,他才不是病了呢!”黑鬼闹哄哄了挤到中间来,看了看大豆丁,又看看我,纠正道:“他那是自己作闹的,那天回橡树庄上楼梯时,说是不小心崴了脚,从台子上滚下来了,把腿给摔瘸了,骨头都折断了.......”
“骨头都折断了.......?”我不禁皱了皱眉,事觉突然,又觉得有些合理,“难怪许多天没见到他了。”
“是啊,那条腿怕是废了.......”黑鬼颇为哀怜地瞥了眼前头的猹猹,“你说那猹猹,废老大劲捧他做老大,如今他老大连走路都费劲,真是造化弄人。”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了呢?”我还是有些不肯相信:“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不会有错。”黑鬼满是确切地拍了拍胸脯,“说是因为阿兰去世,他悲痛过度,脚下没注意,一个后仰就从上头滚了下来,足有十多米高咧。”
“悲痛过度?”大豆丁跟着我一样,一脸怀疑,“阿兰去世,他悲痛个什么劲儿?平日里也没见他跟阿兰关系有多好。”
“哎,你们不知道,早几天猹猹就来喊人了,叫去帮忙给火罐擦身子,他一人忙不过来。火罐平时又得罪了许多人,其他孩子都不爱跟他来往,他那些跟班里,见他瘸了腿,早就不跟他了,只有猹猹还跟个宝儿似的伺候他吃饭洗澡,火罐如今躺在床上,连翻身都费劲,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不然我们回头看看他吧.......”一想到他曾在我面前哭诉着哈吉恶行时的惨痛模样,我终究还是不忍,“很多时候他也不想,不是吗?”
“克里斯,你当真心肠好极了。”大豆丁停下自行车龙头,定身看着我,“跟阿兰简直一模一样。”
........
“就是这儿吗?”
红拂停下脚,淡淡然转过身,抬头看向头顶鸿蒙初探的绿芽。
上回还是枯藤残叶的古树,奇迹般地抽出了点点新绿,看样子春天真的来了,它怎么现在才来。
“就在这儿吧。”
红拂抱着那小木盒,围着树,走了两圈。
其余孩子纷纷停下脚,安静地听候他的差遣,我跟大豆丁也不约而同停下了步。
“阿兰,原谅我不能如你所愿,将你带去日本,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等我以后,也来陪你......”红拂钝钝地吩咐着送行的话,这些话,想必他已排练了千百遍,可说出口时仍有些哽噎,才止住的泪意,不知不觉又涌上了眼眶。
“我与你相识多年,情非泛泛,本以为你会是我这辈子陪我最久的人,却还是被老天狠狠捉弄了一把。”
他抹去眼角将落的泪珠,昂起头颅,看向身后的橡树庄。
橡树庄修道院掩于密林之间,只露出一角灰黑色烟囱,但这一角残余,足以激发出他心底的恨意。
“你放心,我一定会走的。像你临终前说的那样,逃出去.......”
逃出去。
他闭上双眼,旋身将骨灰盒放下,退回到人群中。
土坑早在几天前就埋好了,中途下了几天雨,将四周泥土泡得又松又软。
红拂领着猹猹和小豆丁,齐齐跪下,向那盒子叩了三个头。
他们叩后,其余人三个一组,循次上前,每一个人拜过去。
大豆丁悄悄同我说,这在中国,叫“死者为大”。
轮到我还有很长的队列,我无趣极了,转目调向一旁的山间小路。
再往前走,就是通往小镇的必经之路,不时有马车路过,而大部分人面对殉葬,都只是匆匆一眼,不问西东。
“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的命不是命,贵族的命才是命。”
大豆丁一提到这些,语气变得莫名激动。
“咱们这儿死了个孩子,就跟家里死了只跳蚤一样,没有人人在意,有时想,这究竟是凭什么呢?我们跟那些穿燕尾服、喝鸡尾酒、吃提拉米苏的有钱孩子们差在哪里?或许只是差在我们没投好胎,生在这大悲大苦的穷人肚子里。可这是我们自己能选的吗?如果能选,我一定要做人上人!”
大豆丁咬紧腮帮,拳头捏得死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肚子里窝着一大团火。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不在橡树庄,他肯定会是一个英雄,在落日余晖里身骑骏马,拥抱心爱的女人,就像约翰维恩在电影里演的那样。
可惜,他在橡树庄,在橡树庄的话,就永远只是一个穿着朴素褂子的大块头壮丁,没人会在意他的悲喜。
思绪云游间,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挂着黑色帘布的马车徐徐驶近。
我原以为又是哪个沿途奔波的过客,正想喊其他人赶紧给别人让路。不想那马车抵近孩子群后,悠悠停下,车上下来个穿着咖色呢子大衣的男人。
他戴着一副圆圆的包框眼镜,腋下夹着公文包,身后还跟着一只可爱的小柴犬。
我站定在原处,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标准的美男子,五官清秀,眉眼端正,虽有些风尘仆仆在身上,但举手投足间不失文雅,有股地道的东洋气。
更关键的是,他大衣领口处的印花,是日本国的国花,樱花。
是阿兰最爱的樱花。
“こんにちは!”
那男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日语,我心下猛地一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步向前。
“你们好.......”
见无人应话,他改口说出一句汉文,虽有些蹩脚,但至少听得懂他说了什么。
“请问.......请问橡树庄修道院怎么走?”
那日本男人脱下礼帽,风度翩翩地向在场所有孩子鞠了一躬。
“你是.......山本?”红拂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将他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
“你是山本耀一........?!”他没等对方回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对方衣领,“你是不是山本耀一?快说!你是不是山本耀一.......?!?!”
“红拂......”我忙上前将他拉住,无奈他力气实在是大,丝毫不给我靠近的机会。
“我的确是山本.......”那男人胆小极了,见红拂逼近,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只是......只是我不是山本耀一.......我叫......我叫山本渡一........”
“山本渡一........?”红拂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惘惘然松开手“你不是山本耀一........你不是他.......”
“山本耀一是我的哥哥,”男人见红拂情绪稍缓,小心翼翼上前,“我是来替他找一个人的。”
说没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红拂。
“请问.......请问你们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吗?听说他现在就在橡树庄。”
我跟随红拂的目光,瞥了眼那照片。那像是许多年前的产物了,一大半的图案早已模糊不清。
唯独看得清的,是照片中相互依偎的二人,一个是大腹便便的胖男人,眉眼之处与眼前的山本渡一有些许相似。另外一位,则是阿兰,两人就像好莱坞电影海报上的男女主角一样,四目相对,深情凝望,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是山本......山本耀一让你来的?”红拂捏着照片一角,抬起脸时,泪水已凝结一片。
“他人呢?”他颤抖着手,剧烈晃动着手里的照片,哑声质问,“你哥哥他人呢?你让他来见我........让山本耀一来见我!”
“额.......我哥哥.......”男人面露难色,垂下头去,“我哥哥他.......怕是来不了了。”
“什么意思?”红拂咽下一口泪,他像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般,连站都站不稳,只得由我和大豆丁扶着,方才勉强支撑起说话。
“他为什么来不了?你说........山本耀一为什么来不了?!你说啊!!!”
红拂欺身上前,抓着他的衣领,面目狰狞。
我与大豆丁竭力钳住他的双手,众人扭打在一起,周身尘土飞扬一片。
“请你先冷静.......冷静一下.......”渡一先生抱头求饶,蹲在地上,哀嚎不止,“先听我把话说完.......把话说完.......”
他将红拂从身上推开,站起身子,将地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没等红拂追问,他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问:“你们不知道吗?当年那场轰动整个西欧海岸沿线的大海啸?足足两百多人呀,开往东京的那艘船上,足足有两百多人,到最后,活下来的不超过二十个!
很不幸地,我的哥哥,额……我是说山本耀一先生,也死在了那场海难里。临死前,他嘱托一位船员,给了他一张照片,他告诉那位船员,他答应一位在巴黎的恋人,不日将把他接回东京,那位船员最后活了下来,辗转联系到了我,希望我能完成哥哥的遗愿,将他带回日本。可等我去往巴黎,却听说照片上的人去了旧金山。而我也花光了身上的路费,只好一路颠沛,一边打着零工,一边从巴黎找到旧金山。怎么,他在这里对吗?我在镇上打听了许久,听说他现在就住在橡树庄,能麻烦你带我去见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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