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比陆行渊大不了多少,他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乱,只是偶尔从师父的嘴里听到只言片语。他也曾缠着师父想要问个明白,师父却忌讳莫深,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无尘深知这件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好奇心的驱使让他对所谓的狩天计划充满了兴趣,但那么多年来,他所了解的依旧很片面。
这个计划的发起人是天地间仅有的三位圣人,天衍宗作为主导势力全力布控,真正触及到核心的人物屈指可数,而且守口如瓶,更多的人只知道是对付魔族。
这一次在天衍宗遇上陆行渊,无尘心里翻滚出一个异样的想法。
“我怀疑当年天衍宗把剑尊找回来,是想延续狩天计划。但很明显,他们进行的不顺利,所以才想除掉剑尊。”
无尘不仅想法大胆,还什么都敢说,在他的眼里,天衍宗不一定就是善,陆行渊也不一定就是恶,他更倾向双方利益不对等,所以才有争端。
凌玉尘不是第一天听说狩天计划,但却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他有些吃惊,咂舌道:“小和尚说的有点道理,狩天这两个字听起来更像是对付……”
凌玉尘轻咳一声,伸手指了指头上的天,这个名字更像是针对天道,而不是某一个人。或许陆晚夜只是在其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才会成为人族和妖族的目标。
狩天计划是魔族覆灭的开始,陆行渊在天衍宗这些年,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但因为身份特殊,师无为有所防备,他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
无尘的大胆推测让陆行渊有所触动,思索道:“我最开始被抓回天衍宗时,师无为说过,他要的只是我的道骨。其实一开始他们是想把道骨取出来拿给谢迟,但担心道骨排斥,我才逃过一劫。”
提起那段痛苦的往事,陆行渊很平静,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的话。
谢陵静静地听着,垂眸饮茶,遮去眼底的情绪。这是他所不了解的师尊,他未曾触碰过的脆弱。
陆行渊在天衍宗大放异彩后,他身怀道骨就不是什么秘密。如果他真的被卷入狩天计划,计划中核心的那群人应该有所反应。
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加上师无为对他百般刁难,驱使他为天衍宗处理异心之辈,怎么看都像是利用道骨做权柄,不像有更深远的计划,更别提师无为现如今要杀他。
无尘也觉得奇怪,可他坚信心中的判断:“剑尊小心为妙,小僧一直觉得这个狩天计划有问题。”
陆行渊挑眉道:“何以见得?”
无尘合掌,眉眼低垂:“小僧被称为佛子,却并不是在佛宗该有的轮回里降生,我比下一个轮回日提前了整整一百八十年。轮回错乱意味着天道有缺,这恐怕才是狩天计划真正的目的。”
佛宗的三千年是一个虚数,轮回相差个几年实属正常,但要是差上百年,就明显有问题。虽然无尘诞生时,优昙花开满寺院,天降佛光,是为祥瑞之兆,但也无法弥补巨大的时间差。
佛宗是狩天计划的参与者,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从未亏待过无尘,反而把人护的更紧,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外人对佛宗的佛子轮回并不了解,无尘也算是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三人,这是他的诚意,也是他的提醒。
天道有缺绝非说说而已,这背后牵扯的问题过于复杂。
陆行渊和谢陵虽经历过一世,却没有遇见这个问题,就连狩天计划在上一世也无人再提及。这一世因为陆行渊的破局,前世无法登场的各种秘密纷纷上演。像是一只只花枝招展的蝴蝶,引诱陆行渊去解开。
陆行渊轻揉额角,他暂时还不能判断无尘所言的真假,若是天道有缺,三圣人制订了狩天计划为什么首先针对的是陆晚夜?
他爹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无尘知道这件事有些惊骇世俗,陆行渊的犹豫也是情理之中。别说陆行渊怀疑,就是他自己在最初也感到惊悚。
他此来是为了提醒一二,让陆行渊有所防备,以免落入圈套而不自知,步入陆晚夜的后尘。
第四十四章
无尘达到自己的目的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虽为佛宗之人,却和佛宗近些年来远离红尘是非,自扫门前雪的形象有所不同。
凌玉尘身为邪宗弟子,一向和他们这种自诩名门正派的宗门不对付,见状试探道:“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是不是要走了?”
无尘目光微挑,扫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看向陆行渊,温和道:“小僧不才,在遮掩血气方面破有心得,或许帮得上剑尊。”
提醒陆行渊小心狩天计划只是无尘的目的之一,他脱离宗门前来,还想顺便再帮陆行渊一把,助他离开人族。
狩天计划关于天道,和每一个修行者息息相关,无尘上心是情理之中。虽然此刻陆行渊还被他叫一声剑尊,但其真正的身份是魔君之子,和正道已有沟壑之别,无尘再三相助,实在耐人寻味。
“我与小师父素昧平生,今日称得上是第一次打交道,如何能劳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助?”陆行渊和无尘萍水相逢,毫无交情,如果是以往倾力相助,他断然不会有所戒备。如今他名声已毁,无尘一个清修的佛子和他搅合在一起,并非好事。
无尘笑了笑道:“剑尊誉满天下,无需妄自菲薄。身份不过是一个有迹可循的来处,剑尊做了魔子难道就不是曾经大家认识的剑尊了吗?”
无尘心境澄明,他看好的是陆行渊这个人,和他是什么身份来历没有关系。
“你这小……和尚还挺有趣,要是慧明大师听见你这等言论,恐怕都要捶胸顿足,怀疑你被邪魔入侵,要给你驱魔。”凌玉尘可知道佛宗那群老古板,一个个苦大仇深,认为世道非黑即白,简直是蛮不讲理。
无尘在他们中间长大,没有变成个小古板也是一件神奇的事。
无尘目若琉璃,他注意到凌玉尘话语里的迟疑,只是那不是什么好话,淡笑不语。
凌玉尘没由来的心里发毛,搓了搓手臂,及时地转移话题,身体侧向陆行渊的方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三尸宗为了寻你下了血本,请出宗门元老施展血引之术,就算你改头换面,易容变幻,只要有引子带路,三尸宗同样能锁定你。”
三尸宗的血引之术是以同族或亲人的血气做眼的追踪术,术法偏门,而且损耗颇大,若非陆行渊的价值值得他们冒险,他们也不敢如此消耗。
陆行渊这一路上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气息,没有妄动灵力,就是防备仙门的各种追踪之法。没想到三尸宗如此大手笔,气息可自敛消失,但血气连根同体,要阻隔血气窥探并非易事。
陆行渊环顾房间,屋子里有布置好的阵法,足以证明无尘所言不假。
陆行渊内心有所触动,今时今日,还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人屈指可数。他不得不承认,无尘的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来的实惠。
“小师父深明大义,陆某先行谢过。”陆行渊谈吐洒脱,并不会因为刚才的戒备就扭捏作态。无尘即无恶意,他便大大方方地承了这份情谊。
无尘合掌还礼,他们佛家讲究一个缘字。他提前降生在轮回之外是因天道有误,陆行渊命运坎坷亦因天道而起,说到底他们都是被天道愚弄的可怜人。
他今日帮了陆行渊,说不定日后还要仰仗陆行渊相助。
缘来缘起,一切皆有定数。
无尘说完自己的事,目光转向一旁的谢陵。这师徒二人关系微妙,一路上都没个机会深入交流。
无尘看在眼底,面上清风朗月,却在桌子底下踢了凌玉尘一脚,道:“我为剑尊遮掩血气还需要几样东西,不知道凌施主可愿意陪我出去逛逛?”
凌玉尘吃痛,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看向谢陵,心领神会,皮笑肉不笑地地磨牙道:“乐意之至。”
客栈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无尘和凌玉尘并没有走太远,二人在长廊的雅厅小坐。
凌玉尘自从被他半胁迫地从宗门内借走,就一直是跟着他的步调行动,他一个初出茅庐的佛子,一个劲地掺和到这场恩怨中,实在不是什么正道做派。
“小和尚,我看你也别当什么清心寡欲的佛修了,不如跟我去魔情宗怎么样?”无尘好看,凌玉尘看脸,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性格里的那点不正经又冒出来了。
无尘瞧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容无悲无喜,像是庙里的佛像金身,是慈悲也是无情。他的视线把凌无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底浮现揶揄之色:“小僧不才,痴长凌施主三天,担不起这个小字。”
凌玉尘一脸迷惑,无尘嘴角溢出笑意,额间的红莲印记越发妖异。凌玉尘意识到被他消遣,不服道:“三天而已,又不是三年,你怎么不在往小了说是三个时辰。”
无尘垂眸:“出家人不打诳语。”
凌玉尘粗鄙之言到了嘴边,面对无尘那张好看的脸,硬生生咽下
去。等陆行渊恢复容貌,有了新的俊颜,他再来和这个小秃驴争辩,眼下就先让他一局。
房间里少了两个人,陆行渊和谢陵之间的气氛骤然沉默。
自从陆行渊在饶河被谢迟带走开始,谢陵一路奔波,从饶河到天衍宗,从天衍宗到烟雨城。他一开始想救的是夺舍陆隐川的人,目的是为了抢回肉身,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发现夺舍恐是假托之词,他一直在救的就是自己师尊。
饶河那短暂的时光稍纵即逝,此刻摆在二人间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糟糕关系。
陆行渊初时孟浪,这会儿端出师尊的正经样,关切道:“我被谢迟带走的突然,还不知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缓过情热后,传承带来的后遗症可有解?”
谢陵面色一僵,耳朵泛起一层粉润的红色,即便有白色的狼毛遮掩,也透的很明显,可谓是白里生红,妙不可言。
他为狼时,浑浑噩噩,一切行为遵从本能,他内心深处对陆行渊的依赖让银狼把陆行渊当成伴侣,他打猎,撒娇,无时无刻不赖在陆行渊的怀里。陆行渊的不拒绝让银狼得寸进尺,情热之时更是难控心中的燥热。
银狼宣泄了他的感情,出卖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有些难堪,不愿作答,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会在传承之地?”
陆行渊一愣,传承之地是他无意间得来的地图,上辈子他为了让谢陵顺利进入,扫清障碍,隐忍不发,这辈子难道还要继续骗下去?
他和谢陵之间已经有不少解释不清的误会,真真假假,只会让人惶惶不安。
陆行渊心中有了决断,道:“传承之地原为我无意间所得,你会出现在那儿,是我一手安排策划。”
谢陵瞳孔骤缩,陆行渊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想起上辈子不同的遭遇,他顺水漂流被人救起,那人给他指路,把他引入传承之地。虽然他当时有所疑惑,但面对百利而无一害的传承,他那点疑惑很快就抛之脑后。
等他从传承之地出来后,指路之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后来也明察暗访过,但饶河并没有这样一位人物。
此刻细细想来,这若是陆行渊的安排,那就一切都说的通了。
可惜这辈子事情从悬崖上开始就变得不对劲,陆行渊跟着他坠崖,他到了传承之地,却不是因为陆行渊的安排。
前世的秘密这辈子依旧是秘密,谢陵有些烦躁,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跳下来?如果你不跳,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不跳,你还愿意活下来吗?”陆行渊还记得当日在悬崖上,谢陵一心求死,颓废麻木,毫无斗志。
他也是靠仇恨才让他打起精神,他不敢想要是那一日他没有做出跳崖的选择,谢陵坠崖后,他没有记忆,来不及搭救,谢陵是不是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崖底,等待死亡?
上一世他努力地护了谢陵周全,这一世却差点真正地失去他。
陆行渊一阵后怕,看向谢陵的眼神真切而渴求。他选择放手就是一个错,他应该把人禁锢在身边,聆听他的喜怒哀乐,和他一起面对。
陆行渊心中情绪激动,他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谢陵紧紧地拉入怀中,让他听见那颗因为他而乱的心,如何小鹿乱撞,不能自已。
好在理智阻止了陆行渊,他和谢陵间纠葛太多,越界意味着失控。而一旦他失控了,他就不会再给谢陵任何退路。
谢陵没想到陆行渊有此一问,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捏,可他一时又想不出来那儿不对。如果是前世,他当然要活下来,就算历经磨难,也要回到陆行渊身边,问一句为什么。
可是这辈子他真的不确定。
他孤独地来到这个世上,遇见陆行渊,他以为是归宿,结果却是镜花水月。他成了人上人,被众人畏惧着,却只想回到那年大雨滂沱的夜晚,蜷缩在陆行渊身边,酣然入睡。
他杀死陆行渊,也杀死了自己,所以他撕开卷轴,结束了一切。
他从悬崖上醒来那一刻,疲惫地以为一切又将重演,全然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你真的是我师尊吗?”谢陵回过神来,觉得这一世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切,他看着陆行渊,那双蓝色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水雾。
陆行渊在饶河用假身份骗他,在天衍宗用假身份骗天下人。两世纠葛错乱,谢陵遇见过严厉但温柔的陆行渊,也遇见过冷酷无情和肆意张扬,他们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你到底是谁?如果连陆隐川这个身份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才是真的?”谢陵已经分不清了,他红着眼,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可怜极了。
虚幻的壳子让他看不透,他好怕这是一场梦,等他沉寂在温柔的希望中,又被沉重一击。
陆行渊呼吸一滞,抬手越过自己设下的防线,任由压下去的情绪澎湃失控。他把谢陵禁锢在怀中,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耳朵上,是克制也是渴望。
前世今生,无数的纷乱掺杂在一起,他做着天衍宗的剑,被人尊为破厄剑尊,好像一切是理所当然,从未有人问过他到底是谁。
他的身份被默认,被改写,就像他被剔除出来的魂魄,蜷缩在识海内,被人遗忘。
陆行渊深吻谢陵的头发,呼吸滚烫。他的唇缓缓下移,深邃的目光从谢陵的眉眼落至唇间,又从唇间往上和谢陵平视。
他扣着谢陵的头,认真郑重道:“隐川是我的字,我名行渊,陆行渊。”
冲动,暧|昧,掌控,禁锢。
对于谢陵而言,冷酷无情的人是陆行渊,温柔体贴的人还是陆行渊,他收下他,远离他,永远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界限不清的态度。
即便如今有所坦白,还是让谢陵感到患得患失,他对靠近充满了不确定。
“我对师尊而言到底算什么?是一时的怜悯?还是发自内心的在乎?师尊,你真的想好应该把我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了吗?”
谢陵在感情这件事情上糊涂了一辈子,栽了一次又一次,此刻却是难得的清醒。
陆行渊和天衍宗决裂让他看清了一件事,他的师尊从一开始就是身不由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被谢迟故意丢在山上,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相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
陆行渊当初是真的想收他为徒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不得已而为之?他明明可以有更多的选择,遇上他后就变成了没得选。
上一世谢陵什么都不知道,他看见的是陆行渊对他的抛弃和残忍,这一世,赤|裸的真相摆在眼前,陆行渊的若即若离都有了解释。
可是在真相之外,谢陵困在上一世的局里。他没有办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陆行渊的血漫过他手心的那种湿滑触感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真正的伤害过陆行渊,哪怕那是陆行渊所不知道的一世,他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忘记。
囚笼之外,陆行渊有了更多的选择,谢陵贪婪索求又清楚明白,雄鹰应该翱翔在广袤的天地间,而不是方寸之地,他和天地相比,真的太过渺小。
陆行渊现在还没有真正的飞出去,等他见识到不一样的天地后,原本就是被人硬塞在手上的谢陵,对他而言真的还重要吗?
陆行渊前世的冰冷让谢陵不敢去赌,与其凭着一时的冲动稀里糊涂地和解,给日后留下隐患,不如他们彼此都冷静下来,想清楚想明白,然后再做决定。
“你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和你徒弟谈的不顺利吗?”
烟雨城内到处都是三尸宗的耳目,陆行渊不便出门,便在房间里小憩打坐。凌玉尘甩开无尘回来,见他坐立时心绪不宁,担心他一时修为走岔,把人从入定中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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