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隐川最后一次听见这个佛子的消息是和凌玉尘的死讯一并传回,世人道是凌玉尘吃了熊心豹子胆,将他从佛宗掳走,囚禁在暗不见天的地牢中,诱|惑他坠入魔道。
他师父为了救他,死在他手中。他清醒后,自觉愧对众生,自戕而亡。凌玉尘为他疯魔,也随他而去。
闲言碎语里的凌玉尘疯狂而不可理喻,是个强取豪夺,丧心病狂的恶人。但陆隐川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佛子是自己离开佛宗,偶遇了凌玉尘。没有人去关心他们之间真正的发生了什么,世人只想看见自己想看到的‘真相’。
只可惜那时的陆隐川自身难保,已经腾不出手去追查真相。
这辈子凌玉尘和佛子见面的时间因为他的关系提前了几十年,陆隐川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是上一世的结局,他提醒道:“佛门清修,你莫要胡来。”
凌玉尘坏笑道:“这里又不是佛门。”
陆隐川瞪他一眼,凌玉尘见好就收:“我就看看脸,我又不喜欢光头。”
凌玉尘赏花赏景赏美人,不作妖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但问题是他就没有不作妖的时候。
陆隐川轻叹,道:“不是真心,莫换真心。你只求一响贪欢,就别招惹海誓山盟。”
人间两情时,朝暮与共。但若情短夜长,就是离愁萧索。
陆隐川这话是说给凌玉尘听,也是说给他和陆行渊。眼下的谢陵不是二十二岁,他经历了在仇恨中谋生的一世,内心早已沧桑。
他们隔着一世的恩怨回眸,彼此看见的会是什么呢?
天衍宗外围,妖族的云舟通过层层防御,进入护山大阵。掌舵的艾五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驱使着云舟降落。
墨流光恢复人身,一席黑衣,头戴玉簪,五官端正,就是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让他俊逸的外表显出几分颓废,眼睛像是没睡醒一样,眼角细密的鳞片泛着幽光。
越是靠近天衍宗越能感觉到排查严密,墨流光瞥了眼身旁融入妖族,带着蛇脸面具,扮成他道侣的谢陵,嘴角下垂道:“好麻烦。”
他最讨厌麻烦了。
谢陵装作没听见,他推开窗,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目光穿透云雾和山峦,落入陆隐川所在的主峰。
他当年被谢迟故意丢在山上,要不是陆隐川救他,他说不定已经在黑漆漆的雨夜里慌不择路,跌落山涧摔死。
那短暂的三日是他人生少有的温情,也耗尽了他一生的幸运。
那一|夜没有陆隐川他会死,有陆隐川他还是会死。只不过前者死的痛快,后者软刀子绵长。
云舟绕过山峰,在地面稳稳地停下。
谢陵关上窗,抬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心道:“师尊,我回来了。”
不仅是从饶河回到这里,更是跨越了一世轮回,从终点回到起点。
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闯入十八层地狱,谢陵也一定要把陆隐川找回来。
他要他在这里再做一次选择,是留?还是弃?
第三十六章
陆隐川被天衍宗囚禁的半个月后,各方势力接到天衍宗的传信,齐聚一堂。陆隐川也由看管他的青乐押解,送往宗门惩处犯人的戒律台。
陆隐川走出这方囚禁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小院时,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他沐浴在晨曦中,坚定向前,仿佛前面迎接他的不是危险和困顿,而是新生和希望。
青乐仰头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内心的坚定第一次有了动摇,他站在青石板铺成的三千石台前,望向高|耸在云端间的楼台亭阁,喉咙发紧。
“破厄剑尊。”青乐快步上前,最终还是出声叫住陆隐川。
多年来,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陆隐川都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大家崇拜他,神话他,未曾想过他会落难,陷入困境,更别说要面对千夫所指。
半月来,青乐和他朝夕相处,对他的行起坐卧皆有了解,他以为天衍宗会查个明白,可到头来却是陆隐川真的有罪。
青乐不信,他第一次对天衍宗的公正有了怀疑。
“剑尊,戒律台你一定要去吗?”
天衍宗的戒律台是最后的判决,一旦上去了,就代表事情板上钉钉,再无翻身之望。陆隐川自从回来后,除了面见了一次云棠夫人外,再也没有出去过,更别说为自己辩解。青乐只是希望他有解释的机会,而不是一开始就被判死刑。
陆隐川站在石台上,回头看向青乐。阳光微醺,草木葳蕤,光晕柔和了他的眉眼,他迎着风,白色的袖袍飞舞,仿佛将要乘风而去,踏破虚空。
在他身后,山脉犹如龙脊,匍匐在天地之间,青山苍翠,郁郁葱葱。
青乐犹豫,不舍,他觉得只要不去戒律台,一切事情就还有转机。
陆隐川神色如常,冷声道:“你负责押送我,如果我不去,你该如何解释?”
青乐愣了愣,作为刑堂的弟子,他首先要做到的第一条就是服从宗门命令,遵守宗门铁律。倘若他身为执法者同样蔑视宗矩,宗门的律令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陆隐川是严厉的,但他严厉的背后是为青乐考虑。
青乐深吸口气,把心一横,道:“如果我触犯宗规可以给剑尊换回转机,我愿意承担私自放走你带来的一切后果。”
青乐一腔赤诚,目光真挚。他和大多数的弟子一样,长相普通,天赋普通,除了比别人更努力,道心更坚定外,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优势可以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但就是这样普通又平凡的他,为陆隐川做了一个在这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说完这话,他的心情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他知道自己有些盲目,可他相信的是陆隐川。
在过去的百年光景中,陆隐川这个名字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照入每一个少年的梦中。他横空出世,打破常规,突破自我,把一切的不可能变成可能。
憧憬他的人又何止青乐一个?
陆隐川垂眸掩去眼底的异色,转身继续朝着山顶走去:“心中无愧,何惧千夫所指?”
青乐一怔,面上微热,是他想岔了,如果陆隐川真的离开了,他还算是陆隐川吗?
天衍宗的戒律台来历悠久,从一开始惩罚犯错的弟子,一点点演变到如今惩处罪孽深重之徒。戒律台上,鲜血经年累月的沉积,形成暗褐色的斑驳痕迹,看上去有种充满岁月的沧桑之感。
青乐只能送陆隐川到戒律台外,新的刑堂弟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对方抱怨青乐来的太迟,眼神从头到尾就没有落在陆隐川的身上。
他在刑堂颇有地位,此刻面对陆隐川不由地流露出两分傲慢,下巴微扬,斜视道:“剑尊也曾见过戒律台惩处犯人,想必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青乐不悦地蹙眉,陆隐川却毫不在意,转身走向戒律台。
以往天衍宗要处置犯人时,师无为都会特意通知他,要他前来观刑,其目的就是隐晦的警告,让他知道背叛天衍宗是什么下场。
陆隐川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以往都是在台外的楼台上看着困笼中的人做垂死挣扎,这还是第一次做笼中人。
他从容不迫地走上高台,环顾四周,观刑的楼台亭阁上坐满了人。而他正对的是天衍宗,师无为亲自主持这件事。在师无为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妖族和皇朝。
仙皇谢道义本就要来接云棠回去,接到师无为的传信后,顺便给自己的小儿子讨个公道。云棠谢迟和他坐在一起,一家三口看上去倒是其乐融融。
比起谢道义,妖王就比较不够给面子,只打发了使者前来,对方哈欠连天,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陆隐川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转向他身边端坐着的狼族。
对方戴了面具,只能从露出的耳朵和尾巴辨认身份。许是注意到陆隐川的视线,面具下的目光和陆隐川的视线交汇,遥遥相望。直立的狼耳朵抖了抖,就连椅子上的尾巴也在小幅度地晃动。
陆隐川认出了他,见他身旁的妖族毫不在意他的身份,更加确定自己先前的猜测。谢陵和他一样,已经在红尘里滚过一世。他知道如何拿捏妖族,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知道他安然无恙,陆隐川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看向别处,在场的势力凌玉尘之前说过,三尸宗,佛宗,儒门,御兽宗,沧海阁……
凭借天衍宗出色的号召能力,师无为也不怕麻烦,把他们都搜罗了来。陆隐川打眼看去,多是些熟人。
凌玉尘就是魔情宗的代表,外人面前,他装的比谁都好,看向陆隐川的眼神是带着戏谑和幸灾乐祸,颇有一种要报当年之仇的感觉。
陆隐川没有看他,大致确定在场的情况后,和陆行渊做了简短的交流。这是他们分魂多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关系到他们能不能逃出升天。
陆隐川长身玉立,周围人窃窃私语。师无为独坐高台,轻咳一声,在他的有意提醒下,其他人的声音逐渐消失。
两百年前,师无为还有几分好颜色,称得上玉树临风,但这两百年来,他修为寸近,模样必不可免地苍老几分,面上有了胡须,虽然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但眉眼间多了几分厉色和刻薄。
“陆隐川,你身为罪人,既然登上了戒律台,为何不跪?”师无为扬声呵斥,面色阴沉。他心中已有杀意,今日不管如何,一定要结果陆隐川,让他身败名裂。
陆隐川掀起衣摆,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跪下去时,他盘膝而坐,泰然自若。
师无为一愣,陆隐川丝毫不给面子,无疑是当众打他的脸。有人嗤笑出声,他脸上一片火|辣。
“陆隐川,我好歹也教导过你两年,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如今自知在劫难逃,破罐子破摔,连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都不会了吗?还是说你自以为身在九尊之内,就能目无法度,草芥人命,视他人为蝼蚁?”
师无为压下心头怒意,趁机借题发挥,引出陆隐川的罪行。他说的慷慨激昂,痛心疾首,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陆隐川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一旁的云棠。她今日换了一身青绿色长裙,头戴珠花华翠,对师无为的审判毫无反应,坐在一旁细品谢道义送来的茶。
对于这个亲娘,陆隐川的心情是复杂的。
师无为再一次被无视,沙包大的拳头砸在棉花上,心里别提多郁闷。他恨恨地咬牙,面上还得装的深明大义。
“陆隐川,我既然敢把你送上戒律台,就是对你的罪行有所了解。破厄剑尊这个身份不过是个外表光鲜的遮掩,你这些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亏得天衍宗对你悉心教导,怎知你人面兽心!”
师无为愤慨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多少宗门毁于你手?就连谢陵你都不放过,他可是你的徒弟,你怎可轻薄凌|辱,杀他泄愤?你简直丧心病狂,枉为人师!你……”
师无为激昂陈词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他剩下的话一哽,全都卡住了。
乐呵呵看戏的众人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过去,入定的陆隐川也有了反应,目光落在谢陵身上。
谢陵掩唇咳嗽不止,手边是打翻的茶碗。他刚才听见了什么?天衍宗不仅扣帽子,还扣的如此离谱!
墨流光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没有要给谢陵解围的意思。
谢陵抖落衣袖上的水珠,在众人的视线中,波澜不惊地扶了扶面具,道:“破厄剑尊盛名在外,虽然吾等远在妖族,但也知道剑尊修的无情道,冷心冷肺,怎会妄动欲念,做出这种荒唐的举动?”
谢陵话语里的质疑不言而明,他目光锐利,直勾勾地盯着师无为,不见畏惧。这老匹夫造谣都造到他头上来了,当真是不要脸。
师无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以前也以为他品性高洁,克己守礼,进退有度,怎料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吗?”谢陵语调微扬,看起来并不相信师无为的话,追问道:“你既说他……杀了谢陵,证据何在?何人所见?又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动手?”
谢陵之死并不是对付陆隐川的根本,师无为哪里能想到有人会跳出来问的如此详细?不过好在他还是有所准备,早早地从云棠那儿借来当日跟着陆隐川办事的白袍人,他们亲眼所见,自然做不得假,只需要稍微改动一下说辞。
谢陵听着白袍人口述陆隐川欺辱他,废了他的修为,又将他打落悬崖,面具下的脸色很是精彩。他看向陆隐川,似笑非笑道:“没看出来破厄剑尊对自己的徒弟还有这种兴趣?”
陆隐川:“……”
没有做过的事,陆隐川不打算背黑锅。但谢陵有意,他背一背也行。
谢陵坐在妖族的位置上,代表的自然是妖族。
师无为以为是妖族顾念旧情,在意谢陵的颜面,非常乐意挑起妖族的恨意,趁热打铁道:“身为人师,枉顾伦理纲常,对自己的弟子生出邪念,干出这档子腌臜事,实在让人不耻,我天衍宗更是容不下此等败类。故而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将此恶徒除名九尊,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师宗主深明大义,我等深感佩服,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没弄明白。”谢陵不紧不慢地接了师无为的话茬,目光落在人证身上,嘴角带笑。
师无为没由来的心头一跳,只听谢陵问道:“这位道友当日既然亲眼所见谢陵被杀,为何没有出手援助?”
白袍人垂首道:“我修为不敌陆隐川,有心而无力。”
谢陵哦了一声,道:“那就奇了怪了,你不敌陆隐川,陆隐川又如此丧心病狂,你是怎么逃掉的?以他的修为,杀你不过呼吸之间,又何必给自己留着祸患?”
白袍人斟酌了一下,还没开口,谢陵再度紧逼,又道:“你自称看的清清楚楚,那我倒要问问,陆隐川刺了谢陵多少剑?每一剑在什么地方?致命伤又在何处?”
谢陵的追问掷地有声,白袍人对答如流:“三十六剑,招招致命!”
“错,大错特错。”谢陵厉声否决,他目光凶狠地盯着白袍人,骤然起身,道:“陆隐川只刺了谢陵一剑,在左肩,就是擦破了点皮,还是误伤。”
谢陵指着自己的肩膀,此刻在他眼中,坐在高台上的人是夺舍了陆隐川的魔族,并非陆隐川本人。前世他被陆隐川刺了三十六剑,这辈子多了一剑,也只有这一剑是那人动的手。
白袍人诧异地看着谢陵,他们二人各执一词,双方都说的很详细,谁也不肯退让。
师无为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挨千刀的,沉下脸道:“墨流光,管好你的手下,莫要胡搅蛮缠!”
被太阳晒的只想睡觉的墨流光换了个舒服的躺姿,剥了一瓣橘子放在嘴里,散漫道:“谁说他是我的手下?我们才见面,他想做什么跟我没关系,我也管不着。”
师无为一愣,立刻先发制人道:“大胆狂徒,竟敢冒充妖族混进来,你句句为陆隐川辩解,定是他的同党!”
“我不过就是个死而复生的小人物,当日刚好就在现场。”谢陵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褪|去稚嫩,阳光明媚的脸,目光锐利,冷笑道:“要论居心不|良,我哪儿比得上师宗主?”
第三十七章
谢陵露面的时间很巧妙,他没有在师无为污蔑陆隐川时就直接跳出来,而是先把师无为找出来的证人问的哑口无言,在众人的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后,才揭露自己的身份。
三年前的皇朝大赛,他作为一匹难得一见的黑马杀入决赛,大放异彩,在场认识他的人可不少。
随着他的面具揭开,师无为的把戏也就不攻自破,他怒斥陆隐川对谢陵痛下杀手时的义愤填膺和活生生的谢陵比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堂堂一宗掌门,连事情的原委都没有搞清楚就匆匆审判,实在有失公允。
谢陵都不需要说什么,他光站在这里就是无声的反驳和控诉。
师无为面色大变,四周一片哗然。
除了妖族一脸淡定,其他势力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过来。凌玉尘更是啧啧称叹,视线在陆隐川和谢陵之间扫来扫去。
陆隐川不想连累谢陵,谢陵却一心想给他证明清白。他们只顾着考虑对方,全然不在意自己身处险境。
师无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谢陵会通过妖族进入天衍宗,妖族的云舟那些布控的弟子根本就不敢拦。是他大意了,错估妖族和谢陵的关系,也没想到短短三年的时间,谢陵竟然有那么大的改变。
谢陵似笑非笑地看着师无为道:“我没有死,师宗主是不是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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