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要说是谁的错,只怕说个三天三夜都理不清。
“蒋行舟,”阮阳骤然回头,“我不想再打仗了。”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马蹄在座下有节奏地踩,随后握了握阮阳的掌心,“就快了。”
“不够快,如果打起来,还会有人受伤,还会有人流血。”阮阳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法用我的剑再掀起任何腥风血雨了。”
“我知道,”蒋行舟有些心疼,“要立天下,也不止有打仗这一条路。”
阮阳反驳道:“可是谢秉怀不会自己把江山拱手让人的。”
“谢秉怀和皇帝已经内斗了,我们要做的,只是在这场火上,添一把薪。”
阮阳没明白:“什么意思?”
蒋行舟话语一转:“你还记得那封先皇遗诏吗?”
“记得,可是……遗诏被谢秉怀夺去了。”
“那是假的。”蒋行舟笑了,将之前种种全数说了。
阮阳听罢,略有侧目:“你连我都瞒着。”
“那是当时,以后不会了。”蒋行舟顿了顿,安抚地一笑。
阮阳这才六分满意,却还是不解:“有了遗诏,就足够让我们赢下来了吗?”
蒋行舟不假思索,笃然道:“够了,足够了。”
阮阳有些不信,但他知道,蒋行舟既然敢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便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和计划。
他信任蒋行舟,竟远胜过信任自己。
热浪擦着二人的耳畔吹去,蒋行舟伸手,拂去阮阳额边的薄汗,“先别想那么多,木凌还没登基呢。”
现在木凌已经手握大权,木河早已成了个被架空的国君。但木凌若要登基,从正统上来说,无非只有两种方法:要么木河传位于他,要么弟位兄即。
千错万错,是木河不该贸然削权,临阵换将,做出了完全不合时宜的作战命令,最后不得不到御驾亲征的地步。
不同于车虞在万昭的待遇,木河被五花大绑,关在了一方很小的房间里。
车虞面上略有赧色,叫人来给木河松绑,随后便匆匆转头回了书房。
这个房间昏暗无比,又不怎么透风,眼下暑热大盛,这让阮阳想起了当时姜氏住的那间草屋。
他一时作呕,不愿踏进一步,蒋行舟便陪着他在外面等,等了好一会,看守的人都散了,木河还没走出来。
“陛下。”蒋行舟轻唤。
过了好半天,屋里才传出人声。
“……败了吗?”木河多日没有说过话,此时声音沙哑得惊人,竟不像是从人口中能发出来的。
蒋行舟道:“没有。”
木河又问:“那……胜了吗?”
远处,一个氏沟大臣匆匆地走了过去,手中高举着一封敕书。
——看来车虞已经拟好旨意了。
蒋行舟收回目光,道:“万昭氏沟百年交好,岁末互换贡品,再无战争,这不算是陛下想要的胜,但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不能再好的结局。”
木河没吭声了,也没走出来,就这么在里面坐着。
他是一国之君,却被囚禁于此,整整两个月来,外面的一切都已经翻天覆地,他已经没有脸面再面对任何人了。
事已至此,蒋行舟已经了然——木河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走吧。”蒋行舟对阮阳说,“去看看苗都统。”
二人心情都有些沉重,一路上谁也没先开口。
苗威被葬在了城南的一片林子外,矮矮的土堆上连块碑都没立。
蒋行舟便找来一块模板,在上面写上“都统将军苗威之墓”,竖在了坟土前。
阮阳看着蒋行舟做这一切,在他身后问道:“你上辈子给我立碑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蒋行舟道。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立碑?”
蒋行舟不满回头,“说什么呢。”
“我说上辈子。”阮阳解释。
“上辈子也不行,”蒋行舟没好气道,“不吉利。”
他以前没这些忌讳的,但事情到了阮阳身上,又都不一样了。
回城时,二人迎面碰上了鬼鬼祟祟的木鸢。
木鸢此时和氏沟女子一般打扮,冲他二人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道:“你们找到没?”
二人对视一眼,蒋行舟道:“找到什么没?”
“秘宝呀,”木鸢道,“听说氏沟人有个宝,我在找呢。”
蒋行舟哭笑不得,全天下现在也就木鸢一个人还有闲情逸致寻那什么奇奇怪怪的秘宝。
二人还有事,没空再管木鸢,只说他们没几日就要回万昭了,让她收收性子,别错过了回去的时机。
“知道的,知道的!”木鸢笑得眼睛弯弯,“你记得对我王兄保密!”
蒋行舟倏而道:“你王兄——”怕是回不去了。
他话没说完,却不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
木鸢一头雾水:“我王兄怎么了?”
蒋行舟摇了摇头:“没什么。”
木鸢疑惑地看了他一会,还要再问,蒋行舟却作揖告离。
木河先被安排回万昭,蒋行舟去送了他一程,木河什么话都没说。他前脚刚走,还没过两天,噩耗便传进了氏沟皇都。
——万昭王木河,在重新踏上国土的前一晚,于马车中自戕。
这消息有点快,饶是蒋行舟都略有一惊。
他没想到木河竟决意至此,连故土都没有回,便死在了氏沟的境内。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件事也并非无迹可寻。木河本就自傲,固然接受不了自己兵败被俘的事实,亦接受不了自己的过错导致这么多万昭人死在战场之上,最终引咎自尽。
他的死,没有给万昭氏沟的两国交好带来任何的动摇。
蒋阮二人留在氏沟皇都,又过了数日,和氏沟的一众商榷好了岁贡的事,这才打算动身回万昭。
马车在住处外候着,蒋行舟临时被车虞叫进了宫,耗了大半天的工夫,出来后已是过午。
他回到住处,没见阮阳的踪影,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嗓,还没喝上两口,阮阳翩然而至,面上还带着汗,一把抓起他的手腕:“跟我走!”
蒋行舟不明所以,手中的茶洒了一半:“怎么了?”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蒋行舟话未说完,从外面气喘吁吁跑来一位女子,正是木鸢。
“你、你怎么跑这么快……”木鸢还不知道自己王兄已死的事,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跑得快断了气,扶着门框喘个不停,“也、也不等等我!”
蒋行舟跟着阮阳上了马,一路疾驰,在皇城开外的一个村落停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蒋行舟环顾一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无甚稀奇。
“木鸢今早来找你,说找到宝物在哪了,但她一个人不敢来,你不在,我便跟着她来了。”阮阳拽着蒋行舟急吼吼地走,“我带你去看那件‘宝物’。”
说是宝物,其实是一个被放在小庙中的半身像,材质很奇特,不像是木,亦不像是石,看上去就被村民们呵护得很好,其上一尘不染,连块霉斑都无。
阮阳让蒋行舟在这里等一会,匆匆离开片刻,带了一位老人家过来。那位老人家拄着拐,走路都颤颤巍巍,阮阳起先还陪着他走,后来实在急了,索性背起老人,健步如飞。
“您方才说的那番话,可否再说一遍?”阮阳耐着性子同老者道。
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来的,迷茫地看着阮阳:“我刚才说……这东西你们不能搬走。”
“不是……是下一句。”阮阳道。
看上去,老人家年过古稀,记性似乎亦不大好了,回忆了好一阵,才不确定地说:“下一句……这圣人像传了好几代了,你们碰坏了可赔不起?”
“也不是这句,”阮阳皱着眉,催道,“再下一句呢?”
老人家许是糊涂了,看着阮阳良久,眼神徐然一动,就在阮阳以为他要想起来的时候,却忽来一问:“你……是谁来着?”
阮阳无助地望向蒋行舟。
“阮阳,”蒋行舟失笑,轻唤一声,将阮阳拉到身后,继而笑着对老者作了个礼,“老人家,这圣人像,奉的是哪位神仙啊?”
“圣人像……”老人家眼神混茫,待看到那尊半身像的时候,才意识到蒋行舟在问什么,“哦,你说圣人像啊!”
蒋行舟点点头,只见老人家的神情中豁然添了一抹神采,连浑浊的眼神都清明了起来,“奉的是蒋干将啊!”
蒋行舟又问:“这位蒋干将,又是何人?”
蒋干将,也姓蒋,和蒋行舟还是本家。不过蒋行舟却不记得历史上蒋氏一族有什么名人。
老人家的拐杖一下下杵在地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连都不知道?”
看样子这位在这一代应当是家喻户晓的存在,蒋行舟正欲再问,却见老人家来了劲,一脚跺在地上,其力道之大,生怕他这一脚下去,把自己一声骨头给跺散架了。
“哎哟呵,啊!当时救了好多人呐!”老人家用拐杖指了指那圣人像,“当时发大水,水都淹过来了,跑都来不及跑哇!要不是,我们这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得死全了!水灾好容易完了,又开始打仗,就和个神仙一样往那一站,谁都打不进来!”
“您见过这位?”
“哪能啊!人家是神仙!”老人家说话时想一出说一出,一边说还一边啧啧摇头,“那都是几辈子之前的事情啦,我们这一带根本没人不知道的,我们出入平安无难无灾,全靠保佑哟!”
蒋行舟看向那尊半身像,只觉得有些奇怪。
这人头戴玄武盔,这是雍国行伍之人常用的图腾,且这“”的一身打扮,亦更近于雍国将军的战装——罗洪之前就这么穿过。
比这一身雍国战衣更惹眼的,是这位“”手臂上的一块胎记。
老人家见蒋行舟要去摸的胳膊,忙用拐杖将他拦了下来:“哎,可不兴乱碰!”
蒋行舟道:“老人家,这位当时就是这一副打扮么?”
“可不嘛,这雕像就是太祖爷照着一模一样雕的,”老人家笑着捋了捋胡子,颇为自豪,“是不是跟个大活人一样?”说着,他隔空指着那块胎记,又道,“这是用火绳子一点一点燎的,可是个大细活,一般人干不来的。”
蒋行舟出神地看着那块胎记,心不在焉地应道:“是很像……”
但这毕竟是雕像,就算老人家的太祖爷再怎么巧夺天工,也不可能将皮肤上的胎记都完全还原,但只看大致形状的话,蒋行舟觉得有些眼熟。
“是梅花。”阮阳走到蒋行舟的身旁,与他并肩,“和你腰上的那个梅花一模一样。”
说着,阮阳用足尖擦着地面的土勾勒出了轮廓,又添了几根线条,便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一半是重瓣,一半是单瓣。
“像不像?”阮阳问蒋行舟。
蒋行舟默然颔首,视线落在阮阳足下那朵粗糙的梅花上。
“蒋行舟,”阮阳也在看那朵梅花,“我猜想,这位……会不会就是那个将军?”
“哪个将军?”
“传说里的那个轻功胜马的将军。”
——那个和元帝同拥天下,却又英年早逝的将军。
这巧合有点大了,蒋行舟一时没回过神。
如果真的是那个将军,从时间来算,倒也说得过去,可为什么蒋行舟的身上被刺了同样的梅花印记?又为什么,罗洪乃至很多羽林军身上也有如出一辙的刺青?
谢秉怀又是否知道罗洪和当年那个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又或许……谢秉怀身上也有同样的刺青?
蒋行舟回首问老人:“这样的雕像,在其他地方还有吗?”
似乎是先前的话中提到了太祖爷,老人家方才迷迷瞪瞪的,这会儿却无比清醒,点头道:“有的,在最南边的齐家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那也是太祖爷雕的。”
“为什么那里也会有一尊雕像呢?”
“因为就是齐家镇的人啊。”老人家一副理所应当。
听罢这话,二人皆是微愣,阮阳先蒋行舟一步开了口:“既然是齐家镇,他为什么不姓齐?”
老人家被这一问给逗笑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齐家,可不是姓齐啊。”
他话音才落,从庙外亟亟跑进来了一位年轻人,是这位老人家的孙子。他刚刚才一转头便发现爷爷不见了,四处一问,才知道被阮阳带到了这个庙里,他吓得要死,连忙跑过来,生怕爷爷有什么闪失。
故而见了蒋阮二人,年轻人面上的不满丝毫未加掩饰。
蒋行舟歉意躬身,年轻人没说什么,领着老人家回去了。
再抬眼时,蒋行舟和阮阳心有灵犀地对上了双眸,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尚未消散的惊异。
也就是说——当年那个为雍国开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蒋将军,竟是氏沟人。
“你是开国将军的后人。”不同于蒋行舟蹙眉深锁,阮阳却面露轻笑,“你我二人的先祖彼此有着因缘,你我亦如是,这样叫不叫是……一轮江月照后人?”
“阮阳,这件事可能没这么简单。”
察觉到蒋行舟此时的面色有些异常严肃,阮阳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明明不管是谁当皇帝,对于罗洪来说,在利益上应该都没有什么差别,故而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谢秉怀可以收买罗洪替他办事。”
“记得,”阮阳道,“你觉得跟这梅花刺青有关系吗?”
蒋行舟沉思道:“我以前还没想那么多,今日一见,倒有了新的思路。如果……这东西也是一种图腾呢?象征着一种阵营,抑或是一种身份?”
“类似于江湖门派吗?”
蒋行舟继续道:“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使命,所以才会共谋其事,共事一主。”
“比如什么目标?让太子阮钰当皇帝吗?”
“现阶段可能是这样的,我还没法猜到他们的最终目的。”
“那,谢秉怀是他们的首领?”
蒋行舟想了一会,没反驳他:“大概率是的,我想不到其他人了。”
“也就是说,这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离间谢秉怀和罗洪的筹码?”
阮阳的思绪转得很快,亦和蒋行舟所想并无二致,蒋行舟听罢,赞许地点了点头。
赵太后,弘帝,谢秉怀,罗洪,这四人各有心思,表面上又阴奉阳违。
之前万昭氏沟开战之时,弘帝母子和谢罗二人几乎已经暗地里撕破脸了,两方阵营就此拉开,可两虎各据一地,彼此都没有先下手的意思,并未实际上造成什么后果。
弘帝最怕的便是保不住座下江山,而对于赵太后来说,此人自私至极,不论是她儿子弘帝,还是孙子阮钰,谁当了皇帝,她都是太后,无非是有无政权一说。如果真的到了逼不得已性命攸关的地步,她很有可能会退而求其次,弃子保孙。
再说谢秉怀与罗洪,谢秉怀出手狠辣阴险,罗洪却含仁怀义,就比如杀害谢皇后一举,罗洪就绝做不到为了大计亲手杀害罗晗。
按理说,他们两道不同,应不相为谋才是。
阮阳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恍然明白过来,这就是蒋行舟之前说过的,在这把火上添柴,加薪。
届时,则火烧连营,他们彼此互疑,又共囚一笼,则必做困兽之斗,玉石俱焚。
“阮阳,之前我教给你的那些,是为开,是布局,是利用。”蒋行舟很认真地对他说,“从今往后,则是合,是如何与虎谋皮,如何正面交锋。”
大开大合,放得开,亦收得拢,这才为帝王之术。
“好。”阮阳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一如往前无数次。
“蒋行舟,你教我。”
第71章 羞恼
木凌的登基礼略显朴素,因着战事刚平,并没有大兴祭祀,百官行过叩拜,这便算是齐活。
相较之下,木河的葬礼办得不算简单,木凌给他留了不少身后名,依旧是以国君之礼下葬的,九跪二十七拜,礼教齐全,只不过传统的玉棺换成了大理石,却依旧不失隆重。
石棺抬进了皇陵,则木河的所有生平往事,都被封在了方寸之间。
木凌和宫娆二人虽已是国君国母,却未乘辇,徒步走在送葬队伍的最末尾。
宫娆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牵着木鸢,木鸢才哭过,眼角还是红的。
她是回了万昭之后才知道木河已死的消息的,当时算不上难过,因为木河对她不如木凌一般好,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到底是血浓于水。
宫娆不喜欢木河,毕竟木河曾经对她母子痛下毒手,但他也不会在木鸢的面前表现出来这些,只无言递去一方手帕。
相似小说推荐
-
支配者(沉槐) [无限流派] 《支配者[无限]》全集 作者:沉槐【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12-10完结总书评数:514 当前被收藏数:31...
-
巨星写文掉马啦(吃货东篱下) [穿越重生] 《巨星写文掉马啦[穿书]》全集 作者:吃货东篱下【完结】晋江VIP2023-6-28完结总书评数:632 当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