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侧目看着他的动作,“你心有他人了?”
“……嗯。”蒋行舟手下一顿,没回头。
“谁?莲蓬?”
“你怎么会提起她?”
阮阳恹恹道:“我知道她喜欢你,你如此一表人才,她会倾心于你也并不意外。”
一表人才四个字,阮阳咬得很重。
蒋行舟有些讶异,他都未察觉,阮阳对于这些事倒是很敏锐。
然而,阮阳的敏锐仅限于别人的情爱,对于蒋行舟的心意,他则迟钝得有些令人发指,竟还来问蒋行舟的心上人是谁。
——还能是谁。
夕阳西下,军营里升起了炊烟。
一位小少年趁人不备混进了军营,凭着直觉在军营的外围走了一圈,倒是没被人发现。可为了躲人视线,他慌不择路,再回过神时早就分不清自己在哪个营帐前了。
阮阳很快发现军营中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他身手高强,走起路来连个声都不带,就这么跟着两人的身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
只见那小少年左看右看,恼得直跺脚,“这军营怎么弯弯绕绕的,走都不知道怎么走!”
身旁,一个随从模样的男子道:“王……少爷,我们还是找个人问问吧。”
听了这话,小少年连忙反对:“不好不好,找人问了要露馅的,到时候就被哥哥抓回去了!”
说完,他咬了咬牙,随手一指:“就往那边走,我还不信找不到人了!”
男子还未答话,阮阳悄然而至,在二人身后冷不丁开口:“你们在找人?”
“啊!”那小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脸来,五官精致,竟是一时难辨男女。
阮阳不动如山,静静地看着二人。
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多少有些骇人,小少年竟不敢立马接话,咽了口唾沫,磕磕绊绊地说:“我们找、找杨大人!”
阮阳一挑眉:“哪个杨大人?”
“哪个杨大人?”小少年没听懂,随从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听罢才恍然,道,“哦!我们找杨易大人!”
找蒋行舟?
再看这小少年,面上胡须丛杂,眼神却是清澈单纯,可怪异就怪异在这点,看上去他还不到长须的年纪,故而一眼便不难看出这满脸的胡须都是假的了。
落目于小少年那光滑得如同脂玉的肌肤,阮阳很快察觉到,这人是个姑娘。
“你是吧。”阮阳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小少年。
或者说,木鸢。
乍闻此言,木鸢大惊失色,四下一看,所幸无人听到,忙向阮阳竖起指头重重嘘了一声,“你小声点!谁、谁是了!”
阮阳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你找杨易,他不在,你回去吧。”
“他怎么可能不在,他们说他就在军里的!”木鸢压根不信,推开阮阳便要往前走。
推了一把,没推动。
“你让开呀!”木鸢有点急了。
阮阳道:“擅闯军营是大罪,要开先河?”
木鸢年纪小,到底被阮阳的架势震住了,立马道:“我很快就走!但是来都来了……总让我见一面再走吧!”说着,她换了副央求的面孔,眉毛稍微蹙了起来,我见犹怜。
不得不说,这位木鸢确实国色天香,可阮阳只觉得心中一阵烦闷。
“我说了,他不在。”
阮阳睁着眼睛说瞎话,蒋行舟哪里不在,他分明就在不远处的营帐里,只要这边的声音再大一点,蒋行舟便能闻声而至。
他上前架着木鸢的胳膊便走,那随从而来的男子拦了一下,没拦住,被阮阳揪住后领掷出了军营外。
木鸢被阮阳箍着肋骨,拳打脚踢地挣扎,只差没有上牙咬了,可碍着确实人小力气小,任凭她怎么反抗,阮阳都纹丝不动。她也没想通,面前这人看着瘦弱冷清,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竟比她哥还难摆脱!
“你放我下来!”
阮阳目中冷色一闪,两指点在木鸢颈后的穴道,木鸢便软软地晕了过去,瘫在阮阳怀中。
蒋行舟才踏出帐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青年横抱着一位小少年,再看那小少年的面容与木氏兄弟有几分相像,当下便看破了这小少年的身份。
青年正要将往外扔,做坏事被撞破,愣在了原地。
“哪能这么对?人家还是个孩子。”蒋行舟哭笑不得。
阮阳却面无惭色,“我又没做错……”
阮阳把木鸢放进了帐中榻上,秉着非礼勿视的规矩,二人都退出了帐外。
军中有几个女医,蒋行舟把人叫来,看看小王姬被阮阳打坏了没有。
阮阳颇为悻然,“我好歹知轻重,倒也不至于一掌下去就成了凶手。”
说罢,又添了句:“她来找你的,蒋行舟。”
蒋行舟也不意外,木河圣旨已下,木鸢平白无故被推出去嫁人,总得来看看未来的夫婿长什么样。
木鸢醒来时,身旁阴沉沉站着一个人,转眼看去,眉目姣好,容色还胜女子三分——唯独眼神里的冷意有些骇人,木鸢年纪还小,打了个冷战。
“你你你你别过来!”木鸢举起草枕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生怕阮阳不分青红皂白又是一指戳来。
她养尊处优惯了,方才挨了一指头,脖子后面还在隐隐作痛。
“我不动手。”阮阳兀自落座,“既然醒了,就快回皇都去,你这次来本来就不合规矩,不要拉上杨大人一起落罪。”
“我想见见他,也有罪么?”木鸢瞪大了眼,“你说说,哪条法哪条律?”
阮阳懒得跟她斗嘴,“你不走,我就把你绑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不怕我向王兄告状,说你欺负我?”
“你去告,随便去告。”
“告就告!”木鸢根本不输他,“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吵嚷间,蒋行舟掀帘而入。
阮阳立马挡在了蒋行舟的身前,但他比蒋行舟矮了半个头,木鸢的视线仍能看到蒋行舟的上半张脸。
“刚才还在找你,你怎么在这?”蒋行舟道。
“王姬醒了,”阮阳答非所问,板着脸道,“让她走。”
“醒了?”蒋行舟的眼神于是从阮阳移到木鸢身上,对她笑了笑,又移了回来。
见到这抹笑,阮阳只觉得心窝子被扎了一下。
蒋行舟不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但他对旁人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笑容亦是点到为止,唯独对于阮阳,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开怀。
阮阳想叫蒋行舟别笑了,但再转念一想,这要求实在过于无理取闹,他说不出口。
木鸢看着二人,有些出神。
小姑娘心直口快,很快明白了阮阳的恶意从何而来,大嚷道:“我看你就是存心使坏,才不让我见杨大人的!”
阮阳猛然回头:“你乱说什么!”
“我没乱说!”木鸢指着阮阳道,“你就是不想让我见杨大人!什么规矩什么罪过,都是你说出来吓唬我的!”
阮阳瞪着木鸢,木鸢则被吓了一跳,声音小了下去,也不敢闹了,又举起枕头挡着。
蒋行舟将阮阳拉到身后,对木鸢正式行了一礼。
从阮阳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蒋行舟宽阔的脊背,木鸢被遮得严严实实,自然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阮阳有点急,拽了拽蒋行舟的衣袖。
蒋行舟反手捉住他作乱的手,面不改色地对木鸢道:“马车已经备好了,还请王姬尽快上路回京。”
木鸢把脸埋在草枕头里,就露出了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眨了两下,委屈巴巴地说:“我……我不回去。”
蒋行舟很有耐心地劝:“不日便要开战,这里是前线,到时候会很危险。”
木鸢:“……”
蒋行舟心领神会:“此时我们都没有将王姬来军一事告知给王上,王姬不必担心。”
蒋行舟说话时,语气像哄小孩一样。阮阳想起此前他无数次哄自己的时候,也都是这样一幅语气。
日后,待他二人大婚,蒋行舟便不会再那样哄他了。
他倒是不担心蒋行舟会抛下他不顾,但那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就和之前不一样了,生死之间隔了一个木鸢,蒋行舟也会成为有妻儿的人。
阮阳脑中浮现出了木凌宫娆夫妻二人相处的模样,彼时木鸢也会那样挽着蒋行舟的手臂,没准还会替蒋行舟生儿育女。
他心如乱麻,连木鸢什么时候出帐的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蒋行舟和木鸢都不见了。
手心里还残留着蒋行舟的体温,阮阳握了一缕空气。
他疾步向外,没见到人,再走几步,迎面撞上了毕如。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毕如对他道。
阮阳却道:“你看到蒋大人和王姬了吗?他们人呢?”
“刚走,”毕如说,“王上发现王姬跑出来了,派了人来,说让蒋大人带着王姬一并回去。”
“然后他就那么走了?!”阮阳很焦躁。
毕如莫名其妙地看着阮阳,眼神颇为古怪,“到底是圣旨,蒋大人说去去就回,特意嘱咐说让你不用担心。”
阮阳深吸一口气,压住满心的嘈杂,正要顺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去追,毕如却拦住了他,道:“刚好有几件事,蒋大人让我问你。”
“什么事?”
“有关平瓦关之战……”似乎是为了不让苗威听到,毕如特意压低了声音,“你觉得他们会把兵力主要放在哪里?”
阮阳本还有些不耐,听到这句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见到木鸢之后便仿佛着了魔,满脑子都是蒋行舟,时下听到毕如提起战事,方如梦初醒。
是啊,大战当前,其他所有事都理应先放。
阮阳在原地站了会,看向蒋行舟离去的方向,继而收回目光,带着毕如往帐内走,“进去详说。”
二人的背影被苗威远远瞧见,没说什么,转头走了。
回皇都的途中,蒋行舟和王姬侍卫骑马,木鸢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她很快就坐不住了,将马车帘掀了起来,看着二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外面走,马蹄声哒哒哒响着,不紧不慢。
“杨大人。”木鸢开口轻唤。
蒋行舟回过头来,见木鸢坐在马车前端的车板上,两条腿都在外面晃荡,道:“您坐回去吧,这样很危险。”
“我很快就回去了,”木鸢道,“我想同你说说话。”
“王姬想说什么?”
“说……大人对于我王兄的圣旨……有没有什么看法?”
蒋行舟转了回去,留了个后脑勺给木鸢,“既然王姬问起,那杨某就明说了。这道圣旨并不合时宜,此次进京也是个机会,我会对王上进言,请他收回这道旨。”
木鸢问:“意思是,你不想娶我?”
蒋行舟道:“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的呀!”木鸢反倒笑了,“我正好本来也不太想嫁的,我这次来找你,也是想问问大人的意思,想着若是能说服大人帮我劝劝王兄就更好了,没想到大人竟是和我不谋而合啦。”
“原来是这样吗?”
“我很不喜欢他那样的,要凌王兄下狱便真把人关着,这会儿又要我随随便便嫁人。”她看了眼蒋行舟,“不是说大人随随便便,是说我王兄随随便便……倒也不是说他随随便便……”
木鸢想到哪说到哪,想起不妥了又反过头去找补,最终还是没圆回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哎呀!”
蒋行舟笑了。
尽管木凌、木河兄弟二人也是容貌过人,但他们都不及蒋行舟独带一分来自雍国的涵雅气韵。木鸢虽是心里称赞,但不论如何,她都不怎么想稀里糊涂地嫁人。
她打定主意,若是木河真的要逼她,她便死给他看!
于是木河听到木鸢一番控诉之后,真扔给了她一把匕首,冷冷道:“行,你死给孤看看?”
匕首泠然落地,木鸢一怔。
木河道:“不想死就直说不想死,更不要拿这事来威胁孤。这件事由不得你任性,你懂也不懂?”
木鸢咬着下唇,脸色白了点,当即便涌出泪花。
兄妹二人对呛时,蒋行舟便立于一旁,未作一声。
木河换了一副面孔,对蒋行舟说:“杨大人,孤这妹妹活泼了点,却是伶俐聪慧过人的。”
蒋行舟道:“王姬确实伶俐聪慧,故而陛下还是应该听听她自己的意思,不是么?”
木河没说话,少顷,才问:“杨大人是什么想法?”
“我已心有所属,怕是要辜负陛下一番好意了。”
木河只当他在找理由推脱,便道:“哦?哪家的女儿?说来叫孤听听,若是当真配得上杨大人,孤也乐得赐婚,让她当诰命夫人。”
蒋行舟顾左右而言他,道:“他……是一介布衣,担不上此等殊荣。”
“孤倒是好奇了,什么样的奇女子,竟连孤这王妹都比不上?”听了这话,木河眼笑眉舒,语气亦是平易近人,仿佛真的很好奇。
若非蒋行舟知道这人曾对宫娆母子痛下毒手,怕是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陛下明鉴,和他无关。”蒋行舟并不多做赘述,“我一来是为了心中佳人,二来也是大战当前,首要的还是退敌之法,难再作他想了。”
“娶了孤的妹妹,就不能退敌了?”
这话便是得理不饶人了,蒋行舟干脆跪了下去,直截了当地说:“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木河没想到蒋行舟如此不识抬举。
他祖上是雍人,又身无一官半职,肯将王姬下嫁于他,对他来说已经是无与伦比的泼天富贵了。可他居然就这么跪在殿中,大言不惭让自己将已经颁下去的圣旨收回来?!
木河面上还是笑着的,心中已是怒意大盛。
他从小受宠到大,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可木河已然忘了,他将木鸢指婚给蒋行舟的初衷是为拉拢,而非证明他身为万昭王的权威。
“既然一个无心娶,一个无心嫁,孤倒要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乱点鸳鸯谱了。”木河站起身。
下一秒,他勃然变色,指着木鸢道:“你给孤滚回去抄经!私自出宫,还胆敢上前线,孤看你真是缺罚了!”再对蒋行舟道,“杨大人也先别急着回鹰山,就在宫里陪陪孤,也好让孤好好考虑考虑,杨大人究竟是否为孤这妹婿的最佳良选。”
“我不要!”木鸢哭着抹眼泪,小脸通红,“我不抄经,也不要嫁人!你不要逼我!我才不要嫁!”
木河喝道:“你再敢放肆?”
木鸢便不再说话了,哭得一抽一抽的,几乎要晕过去。
蒋行舟面色一寒:“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木河收回目光,没答他这句话,兀自离殿。
一天后,蒋行舟总算明白木河的意思了——明面上说是让他留在宫中,实际上则是赤|裸|裸的软禁。
蒋行舟出入都有数位侍从跟着,不让他走远,更不让他踏出宫门一步。与此同时,蒋行舟注意到宫中在置办大婚用品,金杯金碗金器皿源源不断地运入宫中。
木河这是打算赶鸭子上架,强逼着蒋行舟娶木鸢,到时候婚堂什么的都布置好了,押也要押他去拜堂。届时,一旦礼成,有祖宗神灵见证,饶是蒋行舟再反悔,木鸢年纪轻轻就会成为刚新婚就被丈夫抛弃的可怜人。
当晚木鸢就跑了,又被木河抓了回来,打了一百下手掌心,直打得双手心血肉模糊,被路过的宫娆遇到,带到府上好好包扎了一番。
第63章 应战
蒋行舟一去不返,阮阳摸不清皇都里出了什么事,但也能猜到木河没这么容易放过蒋行舟。
他欲回京一探究竟,但战事愈发紧张,此时容不得他再往返了。
——十万大军已经抵达麦关,朝廷一声令下,这场战役正式打响。
战鼓震碎了春雨,铁骑踏平如茵嫩草,褐旗顺风而扯,铺到了天边。
极其远方,在万昭将士们目光所不见的地方,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全是军队,山下、城角、河畔,遍布荒野。
氏沟整军列阵,他们的耳中也只能听到如击苍穹的鸣鼓声。
少年天子一夕之间成熟不少,他手里是一柄黄麾仗,长仗的顶端,氏沟王旗随风招展。
仗起,则再无退路。
众目睽睽之下,钟声骤鸣,就在山河剧震的气势里,王旗举了起来,随后重重砸在地面。
咚、咚、咚!
这声音合着战鼓,穿破虹霓,直上云天。
时是三月小尾,雍国的桃李正盛,却远不如鹰山外、平瓦关的流血那般,浓得稠黏在眼底,化之不去。
四月,大军压境,就在平瓦关外和氏沟军对峙起来,苗威数次发起进攻,均被氏沟轻松化解,粮草很快告罄,兼之此前木河临阵更换大将已是行军大忌,本就不稳的军心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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