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蒋行舟是怀疑他的身份,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蒋行舟缓缓看向了窗外。
“少侠不必紧张,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
阮阳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的身份迟早会被蒋行舟发现,他也无意一直瞒着蒋行舟,只是眼下还不方便挑明一切。
可如果到时候蒋行舟不愿帮他呢?阮阳想着,他倒是不担心蒋行舟会出卖自己,可如果蒋行舟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呢?
马车进了城,到了县令府,蒋行舟让小厮去寻个大夫来给阮阳看看。
阮阳心里有事,只摇头说不必了。
蒋行舟还是坚持,他觉得阮阳瘦得有些过分。
大夫很快就来了,也被阮阳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查过阮阳的脉象后,神色更是凝重了起来。
“怎么样?”蒋行舟见他神色有异。
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公子大抵是中了毒,这毒已经侵入了五脏,有些棘手,好在毒还没有很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蒋行舟眉尾一挑:“中的什么毒?”
“老夫无能,只知道这毒凶险,但具体是什么毒嘛……还请大人恕罪。”
蒋行舟看向榻上的阮阳,他这时正平躺着,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空洞。
难怪这人这么瘦弱,看着也没有什么血色,原来是中了毒。
蒋行舟转回头来,问道:“可有解毒之法?”
大夫又摇了摇头:“老夫可以开个方子先让他喝着,不过,此法只能抑制毒性的蔓延,怕是不能解毒。”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蒋行舟皱眉。
大夫再次摇头,顿了顿,又道:“不过西南郡一带精通岐黄毒蛊的人并不少,大人可以多问问,兴许能找到呢。”
送走大夫,蒋行舟犹豫片刻,走到榻边,“你这毒……”
“大夫不是说了,暂时死不了。”阮阳看向他,无所谓地笑笑。
“我找人去问问,兴许能解,”蒋行舟坐下来,“是谁给你下的毒吗?”
“嗯,”阮阳收回目光,“大概是我自己乱吃草药树皮中的毒吧。”
这幅无所谓的样子让蒋行舟有些不是滋味,千头万绪也只觉得阮阳命途多舛。
阮阳却知道,自己这毒是定出自弘帝之手。上一世他也是这么带着毒活了十几年,一直到死都没能解开这毒。所以对于解毒一事,阮阳压根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求这一世在毒发身亡之前能手刃弘帝这个狗皇帝。
蒋行舟没再说什么,只说热水已经备好了,让阮阳先去沐浴,然后喝了药再休息。
他离开厢房,吩咐小厮去张贴一些启示。
小厮答应下来,又递去一沓纸,说是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公务,明天去县衙之前还是看一看比较好。
蒋行舟低头,最上方的一张悬赏令赫然映入眼帘。
“……诏天下有人能告罪王余孽者,赏钱五万。”
蒋行舟大致读了过去,上面的画像是一个年轻男子,眉眼犀利,看着挺陌生。
靠画像抓人一直很是看运气,毕竟画像和本人的出入一直很大,如果就凭这点信息,恐怕弘帝要找上很久了。
这张悬赏令他在京城也见过,于是只是匆匆看了两眼便原样放了回去,抱着公文进了书房。
月升之时,小厮敲响了他的门,说阮阳沐浴都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叫他他也不应,敲门也不开,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事。
蒋行舟过去的时候,洗澡水的氤氲早就散了,阮阳闭着眼泡在浴桶里,水早就被他身上的血染得通红。
目光所及之处的皮肤遍布伤痕,有的一看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简直触目惊心。
蒋行舟不忍再看,上前试探性地唤了声:“元少侠?”
阮阳未应,仍是闭眼低着头,喘息很重。
指尖一碰,水早就凉透了,蒋行舟摸了摸阮阳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蒋行舟神情剧变。
“你发烧了,快起来,把药喝了!”
阮阳却像是睡着了一样不动弹,蒋行舟俯下身去拍他的脸:“醒醒!”
好一会,阮阳这才迷蒙地睁开眼,眼神先是戒备警觉,见是蒋行舟才慢慢松懈下来。
蒋行舟松了一口气,“你能站起来吗?”
阮阳大约是烧糊涂了,好半天才费力地点点头,撑着浴桶的桶壁去够一旁挂着的内衫,够了两下都没有够到,手臂绵软地垂了下去。
“……帮我个忙……”他趴在浴桶上,声音微弱,脑袋几乎支撑不住,感觉马上就要晕过去一样。
蒋行舟替他把内衫拿过来,扶着他站起来。
“不是这个……”阮阳动作迟缓地摇头,靠在蒋行舟的怀里,把嘴唇凑在他耳边道,“你帮我个忙……”
“嗯?”蒋行舟只觉得这呼吸也烫得很,又去摸他的额头,“少侠请讲。”
“帮我……找个人……”
“谁?”
“一个道士……叫……涵音子……”
“道士?你可知他在哪个道观?”
阮阳不再说话了,蒋行舟不知道他找这人是要干什么,但看他实在虚弱,也无法多问。
伏在蒋行舟的肩头,阮阳就这么睡着了,是他重生后漂泊在外这一年来睡得最熟的一次。
——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临刑前他和蒋行舟彻夜畅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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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音子?一个道士?”阮阳略有诧异。
蒋行舟淡然笑之,挑了挑眉:“不错,我在江安任职数年间,发现西南一带的匪寇之首居然是一个道士。”
“可,道士不该是一心为道,其心向善的吗?”
“在这世道,善人为恶也不足为奇。”
牢狱中,油灯闪了闪,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了墙面,重叠在一起。
“你还挺豁达……”阮阳也笑了。
蒋行舟笑意渐轻,目光悠远,“只可惜,我如果能早点侦破此案,百姓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阮阳没说话。
蒋行舟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道:“若是一切真能重来,你最想干什么事?”
阮阳看着酒杯被酒液一点一点填满,有些出神:“……若一切重来?”
“嗯。”
阮阳沉默了。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阮阳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药很苦,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上辈子这种药已经喝够了,比这更苦的他都喝过。
放下药碗,阮阳陡然想起那晚自己跟蒋行舟提起过涵音子一事。上辈子蒋行舟只浅浅提过涵音子,未曾说及那人在哪个道观修行,如今要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蒋行舟只是一介小小县令,又是新官上任,哪有那么多耳目。
可既然提了,蒋行舟势必会问起,到时候他又如何作答?
阮阳很懊恼,只怪自己烧坏了脑袋,还没想好就先说了出来。
门外传来脚步,有谁轻轻叩门:“元大侠还睡着?”
阮阳应了声,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正是蒋行舟。
“身子好些了?”
阮阳含糊道:“凑合。”
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道了声多谢。
蒋行舟点点头,见他靠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便径自落座,饶是坐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像一棵冬日里的青松。
“你那日同我提起一个道士,道号涵音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果然来问了,阮阳不动声色,“不记得了,可能是我烧糊涂了,大人莫见怪。”
他不想让蒋行舟再问下去。
“是吗?可我四处问了问,恰好发现这涵音子竟还是个挺有名的道士,想来如果要找也并非难事。”
闻言,阮阳顿了顿:“……真的?”
“有县民说他常在平甘山那边的道观里修行,平时也会收钱去周围的镇上做法事。”蒋行舟说。
就真让他给打听到了?
“……我知道了。”想起方才还在扯谎,阮阳多少有些别扭,“多谢。”
“无妨,”蒋行舟摆摆手,问他,“说起来,少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来江安确实是有事要办。”
“需要我帮忙吗?”
“办这件事不需要,但事成之后……你能答应我一个事吗?”
“说来听听。”
阮阳看着他的眼睛,想了很久,“反正,你要知道我在帮你。”
阮阳话说得晦涩,蒋行舟听得也是一头雾水。这青年行止神秘,倒不像寻常的江湖中人。
只听阮阳又道:“我帮了你,所以你到时候也要帮我。”
蒋行舟被他这云里雾里的一通给整笑了:“到底是什么事,如此难以启口?”
阮阳别过脸去,心道:不难,只是现在没法跟你说罢了。
蒋行舟玩笑道:“莫非……有关儿女私情?”
阮阳猛然抬头,脸色泛起微红,好像是对蒋行舟这唐突得甚至有些冒犯的问句有些不满。
蒋行舟自己也怔住了,他同这个元软相识不过两三天,却总觉得和他认识了很久一样,连说话都不着分寸起来。
他连称抱歉,阮阳则一脸复杂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晚,阮阳趁着夜色离开了县令府,没有惊动蒋行舟。
平甘山离江安县城并不远,以他的脚程,三天便可以往返。
如果涵音子真的在平甘山的道观里的话,那事情就都好办了。现在涵音子的势力应该还不足至手眼通天,若能将其尽早诛杀,或许能绝后患。
阮阳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打定主意的时绝不多做犹豫,左不过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事,如果上一辈子他早能知道这些,蒋行舟不至于数年才能擒拿贼人归案。
风声呼啸中,阮阳踏着树梢行如疾风,丝毫不见他日前那虚弱得好像没有骨头的样子。似乎是预料到了此行的得胜而归,他唇角轻轻勾起弧度,容貌更胜月色皎洁。若有人得幸一瞥,定要赞叹一句,好个俊俏绝色少年郎!
二月新雨洗净了林间的浮尘,平甘山的山腰处坐落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柳色青青,鸟鸣不绝。
正值晌午,观里没什么人,香倒是燃着,三缕青烟无风直上,在屋檐处才散了。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观里走进一位年轻男子,身形虽是瘦削,品貌却是超于寻常,他身着淡色长衫,一头乌发高束脑后。他摘去肩膀上的青叶,行止间倒透着一股子潇洒不羁。
——正是阮阳。
他面上不见彻夜赶路的疲惫,兴许是在县令府昏睡的一日一夜全抵了。
阮阳环顾了一圈,不见有道士踪影。
说起来,那涵音子确实不一定常在一个道观待着,如果这阵子去了别的山,又或是去哪个镇上做了法事,那他岂非白跑一趟?
不过倒也无妨,他等得。
既打定主意,阮阳也不急,便绕着院子走了一圈,随后叩响了正堂的门环。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谁?”
阮阳答:“早闻贵观有位真人叫涵音子,想请他去我家做个法事。”
门开了,一个小道士从门缝里探了个脑袋,瓮声瓮气道:“哪个县,哪个镇?”
“江安县。”
门这才完全打开,小道士将他上下打量一周,这才说:“涵音真人眼下不在,施主请回吧。”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好说。”
“我腿脚不便,来这一趟不容易,可否容我歇息片刻再走?”
阮阳生得清俊,只轻轻一笑,哪里又有眨眼便杀十数人的修罗模样。
小道士有些犹豫,但看他脸色确实惨白,只好答应了,邀请他进去坐,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谢过小道士,阮阳也不急提杯:“那位涵音真人,挺忙的?”
“是啊,”小道士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认真道,“真人很灵的,经常有农家请他做法事。”
“做什么法事?”
“这一带山匪很多的,”小道士摸摸鼻子,神色间满是佩服,“我们能请武神仙保佑百姓出入平安,没有血光之灾。”
阮阳心底冷笑,这牛鼻子老道竟还挣着两边的钱。
阮阳在平甘山道观外足足蹲伏了三天,才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道士。当时他在树上坐着,周身隐在枝叶当中,只见那小道士将老道士迎了进去,又毕恭毕敬地行礼,口中还称他为“真人”,才知道这人当是涵音子无疑了。
是夜,涵音子才挑明油灯,只觉屋中一寒,灯芯一晃,身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影子就投在地上,黑漆漆的像一条鬼魅,一晃一晃的。
涵音子心口一惊,只觉脖颈上贴了个冰凉的物件,想也知是匕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你、你是什么人?”涵音子不敢回头。
阮阳不答反问:“你和山匪勾结,为非作歹,我今日是来替天行道的。”
“我没有!”
“没有?”阮阳勾唇,带着几分残忍的意味,“骗鬼呢。”
“贫道不知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可贫道平日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贫道——”
阮阳不愿听他废话,喝道:“闭嘴!”
涵音子这条命他要定了,又怎么会听他在这里狡辩?
“你只管答我,你道号涵音,是也不是?!”
涵音子不敢答,不住地喘着粗气。
刀刃割进皮肉三分。
“是、也、不、是?”
“是……啊!!!!”
涵音子的呼喊声甚至都只出来了一半,阮阳割断了他的喉咙,登时血溅三尺。
涵音子的尸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阮阳一松手,便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屋内只有阮阳的影子还一下一下晃着。
他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涵音子,没想到这一切解决得这么快。
上辈子那个在西南一带只手遮天的涵音子就这么死了。
如果没有了涵音子,匪患会就此停止吗?
这个疑问很快被阮阳自己否定了,不会,但至少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加剧下去,现在只要让蒋行舟联合其他县令进行镇压就行了。
上辈子蒋行舟就是因为破了匪患才得以被加官调回京城的,这一辈子有阮阳相助,一切都应该更顺利一些。
既然他帮忙除了一个心头大患,蒋行舟一定会谢他的。
如是一想,阮阳不由无声一笑。
这一笑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颊侧甚至还带着两滴温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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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阮阳再回到县令府,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彼时夜色已深,府里安静得很,不知道蒋行舟睡了没有。
阮阳从屋檐上轻巧地跃下,落地时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溅起。
上一任县令积攒的公务有点多,再加上山匪盛行,蒋行舟还没来得及睡,屋里的灯还亮着。
蒋行舟上一秒还在奋笔疾书,下一秒只见窗户被什么人推开,一个身影便这么大剌剌地钻了进来。
见是阮阳,蒋行舟难得地有些意外。
数日前阮阳不告而别,蒋行舟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没多久二人便再次重逢。
他将笔放下,正要问阮阳这些日子去干了什么,目光看去时神色却微微一动,“等等……你是不是杀人了?”
阮阳靠在书桌对面的窗边,看起来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直地“嗯”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
蒋行舟没有回答,只凭着直觉猜道:“涵音子?”
阮阳抬了抬下巴:“不错。”话语中竟带着一种邀功的神情。
蒋行舟先是问他有没有受伤,得知没有之后,皱起了眉,又问他:“为什么杀他?”
他本无意探查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但对于阮阳,他总带着几分恻隐,对于这人的事也莫名其妙多了两分关心。
事实上,他也大概能猜到原因。
只听阮阳道:“因为该杀。”
闻言,蒋行舟眼神中添了些质询的意味,“因为他是个骗子道士?”
“他——”这眼神莫名刺痛了阮阳,他几乎脱口而出,还是换了个措辞,“他是贼人,他和山匪勾结,陷百姓于水火。”
“这事你是从何得知的?证据可否确凿?”
对于这个问题,阮阳闭口不谈,又或者说是哑口无言。
他不能说自己是重生之人,且不说蒋行舟会不会怕他,毕竟那都建立在蒋行舟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基础之上。
阮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索性不答:
“你别管,反正涵音子是魁首,他一死,西南匪贼应该都是手到擒来,你不必谢我。”
“谢你?”蒋行舟顿了顿,脸色有些凝重,但语气仍是不徐不疾,“就算真如你所说,他是土匪的魁首,可他一个道士无权无势,又如何得以控制整个西南的匪帮?”
阮阳沉默了一阵,闷闷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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