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阴沉着脸,盯着他看了半晌,这太监只道是蒋行舟心虚,啐了一口:“没命死的东西,我呸!”
蒋行舟却道:“你手伸来。”
这条件还以为蒋行舟要给他看什么敕文鱼符,狐疑着伸出手,就在瞬间,一声惨叫穿云而过。
“去,禀报你们主子,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理寺少卿姓蒋名行舟,她若要降罪,随她来便是!”
扔下这么一句,蒋行舟抱着阮阳上马,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马背上,蒋行舟这才问起刚才发生了什么,阮阳道:“我就站在马旁边,他们不知道要干什么,要我让开,我没动,他们就说我挡了他们的路,上来便动手。”
若是阮阳能看得见,这几个太监便不会只是胳膊脱臼这么简单。
蒋行舟道:“他们是坤宁宫的太监,应该是出城来洗皇后的衣物的,皇后身染时疫,在宫里洗的话那水也不好处理。”
说着,他将擦干净血迹的匕首还给了阮阳:“你的匕首,我小小借用了一下。”
“你把他手砍了?”
“倒也没那么血腥,”蒋行舟失笑,“再说了,小小匕首,怎么能砍断人的手腕?”
“可以的,插入关节中……”
蒋行舟打断他的后话:“那得多疼。”
“比这个更疼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断腿?”
“不是,”阮阳摇摇头,朝着前方道,“是凌迟。”
“那刀就一片片割进血肉,血流着流着感觉都要流干了,你以为你死了,你祈求能给你一个痛快,但这种折磨要持续很久。”
阮阳说的时候语气云淡风轻,蒋行舟却听得心惊肉跳。
他说得很细致,活像是……他自己体验过一样。
“阮阳,”蒋行舟突然冒出了个念头,“想喝酒吗?”
“嗯?”
“听说京城这一带有个名窖,酿出的酒甜如蜜乳,要去尝尝么?”
阮阳没点头,但蒋行舟并没有在等待他的回答,一扯缰绳,马则朝城外的一家酒肆行去。
蒋行舟的主意很简单,阮阳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便是微醺,到时候连哄带骗,不怕他不肯将真相说出来。
但他的算盘打空了,阮阳只浅浅抿了一口,皱着眉道了句“不如白雪翠羽好喝”,便再也没动那杯子。
第28章 高烧
临近年关,京城下起了雪,起先只是两三片,但绵绵地下了一整夜,街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絮。
蒋行舟去上朝了,下朝时在宫门处碰到了坤宁宫的大太监,其身后跟着之前和阮阳在城外起了冲突的几个太监。大太监说,皇后娘娘听了此事务必要他带着人来跟大人赔罪,便按着众人的脑袋,让他们一一道歉。
他们胳膊上还吊着绢布,早没了昨日颐指气使的模样,道歉时直盯鞋尖,大概是遭了皇后一通训斥,气焰被挫得无影无踪。
蒋行舟发现这太监之中少了一人,同他们告别后,要来宫门口的进出记簿一看,发现确实有一个太监一直未归。
蒋行舟心念一动,又出了城往疫区去,果然见到那太监匆匆背着包袱往回走,上前一问,原来是宫中药材紧缺,太医院的药分了不少出去给灾民们用,眼下所剩无几,逢两日才能给坤宁宫端一碗药来。皇后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好,这太监跪着求了半天,上头的才同意他往宫外采买药材。
蒋行舟对于他没什么印象,昨天也不见这太监对阮阳出言不逊,好像他只是默默跟着那几个太监,并不怎么合群的样子。
于是蒋行舟留了个心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便回答,说是叫金福。
皇后重病成这样,昨日也不见那几个太监有丝毫的忧色,反倒是这金福一派忡然,看来他才是皇后的自己人。
之后几天,蒋行舟便四处在城内药庄收买药材,现在药材的价格一飞冲天,蒋行舟掏钱时却毫不眨眼。买了药,他便带着药往疫区去,守门的卫士算是与他眼熟了,终于同意他进去调查一番,但这毕竟有违规矩,卫士特地提醒他不要声张。
他谢过卫士,围上面巾,刚进去走了没两步便撞上一个人,自称姓韩,是太医院的太医,这几日轮到他在这边当义医。
韩太医同他再三道谢,“多亏了蒋大人的药,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且替这些百姓谢过大人。”
蒋行舟只谦卑一笑:“我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能帮到忙总是好的。”
二人交谈几句,临分别时,蒋行舟注意到韩太医的眼神直往自己腰上瞥,那里悬着一枚玉佩,正是第一次见阮阳那天,差点被山匪抢走的那一块。
——这是吕星生前赠予他的。
蒋行舟难免多想一层:吕星当时也是御医,这韩太医也是御医,二人看起来又年纪相仿,韩太医会不会认识吕星?
但吕星毕竟是罪臣,虽是逃过一死,罪名还在。蒋行舟还没在京城站稳脚跟,并不打算轻易提起他的名字。
这一趟下来,蒋行舟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除了医者大夫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随意进入疫区,里面的人也不能出来,要想偷运患者的东西,一定要过卫士这一关。
接下来只消找出那证据里宫女出宫当天当值的卫士,再行对质,或许会有收获。
然而,从疫区回来的当晚,蒋行舟发起了。他将门一关,不许任何人接近他的卧房。
小厮去敲门,又被蒋行舟喝了回去。
阮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在廊中,只听周围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便伸手一拦,也不管是抓到了谁,“出什么事了?”
“老爷怕是染了时疫了!眼下正发着呢!”
阮阳心中一紧,跟着人流往蒋行舟的卧房走去,又在半道上被拦了下来,“大侠!老爷让你回房去!”
是小厮的声音。
阮阳被小厮扯着回房,宅子里乱了整整一天,左右不过三四个家丁丫鬟,来来往往的倒走出了数十人的感觉。到第二天晚上,蒋行舟烧还是没有退,病得更重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蒋行舟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房门,送药送饭都是小厮从窗口递进去,起先蒋行舟还能起来接,后来早晨放好了饭,中午来看,还在那里摆着。
大夫前两天来看了看,确认说是时疫无疑之后便不再来了,只说让蒋行舟按着药方抓药煎药,按时喝着,至于能不能好,就看心够不够诚了。
蒋行舟并非城中第一个染疾的,一夕间,时疫终于席卷了整个京城。
药铺被翻了个底朝天,所剩无几的药都被征去供给了宫里,小厮和阿南仗着自家老爷尚且有一官半职都买不到药,更何况是平头百姓。
两人多日无功而返,手中的银子此时竟比不上一块废铁。
是夜,阮阳怎么都睡不着,他趴在墙上听蒋行舟的动静,可京城此处不比江安,他二人的卧房虽是挨着,但什么都听不到。
他索性翻身下床,一路摸着廊柱来到了那个窗子前,轻轻一翻,悄然落地。
蒋行舟曾带着他一寸一寸地熟悉这宅里的一草一木,故而他蹑手蹑脚走去时没撞到任何一件家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蒋行舟的榻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了半天,才触到蒋行舟的额头,滚烫似火。
是时,蒋行舟却突然惊醒了,黑暗中瞧见了阮阳的脸,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榻上坐起来,将他轰了出去,之后重重地关上门,甚至还插上了门栓。
“蒋行舟!”阮阳急了,“你怎么样了?”
蒋行舟并不回答,他此时喉咙干疼,要说话都有点费劲。
阮阳重新摸到了窗户边上,向里探去,“蒋行舟?”
蒋行舟又拖着病躯过来关窗,阮阳收手不及,差点被夹着,蒋行舟便道:“手缩回去。”
他的声音哑得惊人,像撞碎了的钟。
阮阳不动:“你别关窗。”
蒋行舟索性由他,阮阳便听到蒋行舟又拖着步子回去了。
“你睡,我陪你。”阮阳就在窗户下面靠着墙坐了下来,蒋行舟躺着的床榻就在窗子旁边,他在这里能听到蒋行舟沉重的呼吸声,“很难受吧……?”
蒋行舟咳了很多下,一下比一下沉,咳嗽声一下比一下枯,然后轻轻地说:“得了时疫的,十之有八九都是不治而亡,更何况……”没有药了。
这话好像是在告诉阮阳他快死了,可平常的蒋行舟从来不会这样的,多日的病痛已将他折磨得没个人形,连往常那高飞孤云的傲骨也荡然无存。
阮阳咬着下唇,“你不会的,安心养病,你会好的。”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了,咳完了又问阮阳:“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又不会死的。”
蒋行舟轻轻笑了笑,他实在太虚弱了,笑的时候都带出来了那种风箱般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阮阳以为蒋行舟睡着了,却听蒋行舟声音幽微地开口,“阮阳,时机成熟了吗?”
阮阳明白他在说什么,沉默作答:“……”
“还没有?”蒋行舟代替他说了,“我如果死了,你会后悔自己没有告诉我这些事吗?”
“你不会死。”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在太岁谷的时候,我想,你绝对不能死。但再一想,谁没有死的时候,不同的是,有人死前心愿未了罢了。”
“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阮阳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你不会死的,不要瞎说。”
阮阳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他不会安慰人,这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听见蒋行舟说:“我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
阮阳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
似乎是因为没有等来预期中的回答,蒋行舟的声音消失了好一阵,才又说:“阮阳,死,是什么感觉?”
许久,阮阳答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死过。”
“我都快死了……”蒋行舟终于叹了口气,那语气里含着浓浓的失望,又好像是释然了,“算了,就当是吧。”
“什么叫就当是?”
“不要想着瞒我,阮阳,我说过我会查到的。”
阮阳只觉得心中什么地方被小锤一样的话语敲碎了,手微微颤了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真听不懂吗?”蒋行舟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引来一阵疾咳。
“我——”
“涅槃之人,死而复生,你死过一次,对不对?”
“你口中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他就是我,对不对?”
“是因为你上辈子认识我,你才会来江安找我,请求我的帮忙,对不对?”
接连三个对不对,问得阮阳心中大骇,他靠在墙边,指尖到脚尖都在颤,他前世今生所有刻意瞒着蒋行舟的秘密,也在这三声诘问中土崩瓦解!
“你真的很好懂,阮阳。”
阮阳惊恐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许是因为真的病入膏肓,蒋行舟的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你知道我不信鬼神,所以我固然不会把你当成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天道本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它要人死,人们便死,它要你活,你便活了,设若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信任我,便不会在我次次试探追问下都闭口不言,不是吗?”
“……阮阳,你数数,从你冒死将我从赵历手上救下开始,从我们到平南县开始,从我们把酒言欢开始,我这一路一共问过你多少次?”
阮阳数不清,但他自以为每一次都完美地将蒋行舟搪塞了回去。他张着口,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他不知道蒋行舟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生气?失望?还是……什么都没有呢?
但刚才那番话实在太长了,长到蒋行舟说完似乎就已经凶喘至极,不再言语。
阮阳担心极了:“蒋行舟?”
安静无声。
“蒋行舟?”阮阳方寸大乱,站起来,上半身就这么从窗子探进来,“你说句话啊?”
还是无声。
他彻底慌了,自顾自地解释:“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你、怕你背叛我!”
“背叛你?”蒋行舟忽然轻笑。
阮阳猝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找补:“吕星,我是说,如果吕星不是含冤获罪的,那么你还有理由帮我吗?你愿意帮我,愿意跟着我,不就是为了……为了我说的‘那个人’的线索吗?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之后呢?你得偿所愿了,会扔下我一个人吗?”
蒋行舟这才明白,原来阮阳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他艰难启口:“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回避我的?”
“蒋行舟,我很怕你也会离开我。”阮阳说,“我怕你知道了所有之后,我们就不再相互利用了。”
“相互利用?”
“是你教我要利用你,我便瞒着你,这样才能一直利用下去,不是吗?是你教我的。”
他说的不尽如是,但这次蒋行舟没有纠正。他朝窗边看去,月影伴着树影,影影绰绰,这之中又立着一个瘦削的人影,脑后的长发就这么飘然扬起,一下一下,像二月柳帘。
良久,他收回目光,“我从不怕死,但现在突然怕起来了。”
“但是,如果我真就这么死了,你自己也要走下去的,阮阳。”
第29章 取药
就快要过年了,街上零星挂着几个红灯笼,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好像一出门就会缠上什么恶鬼。
所有人都绝望了。
小厮出门买药又是空着手回来的,但他带回来一个噩耗:“稷王妃和稷王世子殁了!”
阿南彼时正在门外洒扫,闻言也是一惊:“死了?”
“病死的,就是昨晚的事,今儿一早就有人急急忙忙从宗正寺里抬了尸体出来,因为王妃世子身上有疫病,连葬礼都没办,不知道在哪儿烧了炷香,草草下葬了。”
蒋行舟微微睁着眼:“……稷王呢?”
小厮道:“稷王没事。”
蒋行舟让他去叫阮阳来,小厮哎了一声,不多时去而复返,神色慌张:“元少侠不见了!”
他和阿南将本就不大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阮阳确确实实是不见了。
“他一个瞎子,不好好在家呆着,这又是去哪儿了?”小厮又急又气,“我看他就是养不熟,老爷正病着,又要替他操心!”
他还能去哪。
蒋行舟轻轻阖上眼,小厮这话的确冒犯,但他没力气骂了。
小厮见他面色灰败,这几日连咳也不咳了,听大夫说,到了这个地步,怕是药石无医了。
他不敢在蒋行舟面前哭,便状作轻松地笑了笑,将窗子掩了条缝,不让北风吹到蒋行舟。
这天是年夜,京城上下死气沉沉的。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北风呼啸,卷着漫天的雪,好像挟了尖锐的冰刀。
街口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后背着两个沉重的大包,穿过撒盐般的雪雾,艰难推开蒋府的大门。
——正是阮阳。
他眉毛上都结着冰,嘴唇冻得青紫,将两大包东西不由分说往小厮手里一塞,“……药!”
小厮惊呆了,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药草。
“药!是药!有药了!”小厮欣喜若狂,一时间又是大哭又是大笑,根本来不及多问阮阳,抱着包袱跑得飞快,险些被包袱坠得摔一个马趴。
阿南将阮阳拉进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连忙抱来被子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住,见他面上起了些血色,才问:“大侠,你是回西南郡采药去了吗?”
阮阳捧着杯子,凑到嘴边大喝一口,也不顾烫不烫,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见到我阿姐了吗!”
阮阳又点了点头。
“我阿姐她怎么样!”
阿南跪在阮阳身边,将耳朵凑在他干裂的嘴唇旁,阮阳却说不出话——他太冷了,前襟后背的衣服都被撕扯开来,在寒风中大喇喇地晾着,四肢俱是僵的。
没有人知道,阮阳一个瞎子,这一路是怎么孤身一人走去西南的——又是怎么搞到了药,回到京城的。去途尚且艰辛,更何况带着药回京城时又会不会遇到难民抢夺药材,他又要赶路,又要护着这么多药材……
他这一路不吃不喝昼夜兼程,几乎未曾合眼,又一路冒着风雪回来,才喝了两口,便“咚”地撞向桌面,睡了过去。
阿南惊叫一声,这才发现他竟连鞋底都磨破了,冰冷的手脚满是冻疮,脚底的皮肉中深深嵌着碎石。
——只消一眼,就知道该有多疼。
蒋行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这药也是普通的药,方子也是寻常的方子,但他一连喝了三天,病便消了大半,连被小厮硬拉过来的大夫都暗暗称奇,直道是大人吉星高照,善有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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