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心念一动,“殿下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索性就挑明了说。”
“我看你们雍国人就是贪婪成性,答应了一件事还不够?”才提起王永年,木凌还在气头上。
蒋行舟以退为进道:“那殿下要问问自己,这样够不够了。”
木凌挑眉:“你什么意思?”
“万昭国依山傍海,风大潮湿,因土质多盐,不只是缺药材这么简单。若两国能通商贸,殿下还觉得现在这样算够吗?”
蒋行舟一语中的,木凌这才来了兴趣:“你倒是挺会大放厥词的,倒是说说,这商贸,怎么通?”
“说容易也容易,我们朝中有说得上话的能臣,撮合撮合便是。”
“说得上话的?你么?”木凌轻嗤。
蒋行舟道:“不是我。”
“那是谁?”
“稷王。”
“稷王?”木凌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挺好,但你以为我不知道稷王眼下是个什么处境?好,就算稷王现在没有身陷囹圄,那他又凭什么听你二人的意见行事?”
只见蒋行舟转身面向阮阳,二人耳语了几句,阮阳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伸手一揭,面具下竟还有另一幅面孔。
待到看清,宫娆惊呼:“呀!好俊!”
“他说得上话,”蒋行舟遂道,“他是稷王的亲生儿子。”
木凌被这消息震住了,半天都没有出声,显是陷入了沉沉的思索当中,又是在怀疑这二人的可信度。
“倒也不要殿下现在就点头,这其中利弊,殿下可以慢慢琢磨。”蒋行舟微微欠身。
“你们是要救稷王?”
蒋行舟不置可否,只说到时候还有很多要请殿下琢磨的事,只希望殿下能念在今日情面,不要立马拒绝。
好半天,木凌不明意味地颔首,挥手示意送客。
谢过木凌夫妻,蒋行舟又好生将面具贴回阮阳面上,仔细地抚去每一条皱褶,继而牵起他的手,撑起伞,走出了别院。
宫娆在堂中斜身坐着,目送二人出门,轻轻一笑。
木凌问她笑什么,她也不答,招来侍女耳语几句,再对丈夫说:“你不觉得他二人有趣么,第一次见的时候是主仆,仆人护着老爷,这会儿又变成老爷护着那小郎君了。”
“这有什么有趣的。”木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宫娆便坐起来,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木凌这才满意。
蒋行舟牵着阮阳出了城,到了桥边,又要背起阮阳。
阮阳站在原地没动,道:“蒋行舟,我在我父王跟前说不上话。”
蒋行舟倾身,揩去他肩膀上的雨珠,“没关系,说不说得上都一样。”
他压根就没把主意打在稷王身上,这事也不是将稷王救出来然后说服他同意和万昭通商这么简单的,方才那么说只是想给木凌一个帮他们的理由而已。
说到底,这天下需要一个明君,而稷王年事已高,绝非最佳良选。
从城里跑出一个女子来,一路喊着“大人留步”,蒋行舟回身定睛一看,是宫娆身边的侍女,没打伞,裙摆上溅的全是泥。
她跑到二人面前,气喘吁吁地交给蒋行舟一个布包着的东西,道:“我家皇子妃要转交给大人的,还捎了句话:祝大人得偿所愿。”
说完这句话,不待蒋行舟答谢,那侍女又提裙跑远了。
蒋行舟疑惑地将布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银两,还有一条整齐叠着的男用发带,上面嵌着几枚打磨圆润的玉石,很是精致。
发带?得偿所愿?
蒋行舟自己素来束冠,根本用不上这东西。反倒是阮阳随性惯了,一头乌发只扎不挽,仅用一条发带束在脑后。
他下意识看向阮阳,那一束头发正在雨中随风微微飘拂,合着主人的一身侠气,浑然天成。
蒋行舟想起宫娆那种揶揄的眼神来,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突然一红。
“宫娆给你送来了什么?”阮阳问。
“没什么,”蒋行舟鬼使神差地将发带拿了出来,而后将银两原样包好,塞到阮阳手中,“……一些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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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了木凌的首肯,次日附子村的一众老小便动身了。小厮招呼着村民先将栈桥上的青苔清干净了再过人,阿南也去帮忙。
周村正对蒋行舟感恩戴德,他紧紧攒着蒋行舟的手,老人劲大,握得蒋行舟有点疼。
蒋行舟只好笑道:“时候不早了,您也赶快过桥吧。”
周村正便哎了一声,被孙子搀扶着走上了栈桥。
桥的那边有万昭国的士卒接应,他们在城内腾出了一块空地,搭了棚子,虽然地方不大,但附子村上下也不过百人,总归也能住下。
木凌邀请蒋阮二人到别院去住,蒋行舟没答应,就和阮阳将就着挤一张草榻,同村民们睡在一起。见二人这样,木凌眼中又多了一番欣赏。
三日后,洪水如期而至。
雷声轰鸣,太岁谷内的河流水位急剧上升,大雨如注,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带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山洪。
洪水席卷了整个附子村,农田被淹,沿途的树木和石头也被无情地卷入其中。
肆虐了五日,洪水终于渐渐退去。
雨停了,太阳缓缓升起,洒下了一地的金光。
这一场劫难中,村民们家园被毁,悲戚中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在周村正的组织下,村民们排成一排过桥回家,先到对岸的已经开始清理残留的淤泥和碎石了。
蒋行舟和阮阳同木凌夫妻作完最后的告别,这才带着王永年一起回到了雍国的地界。
阮阳对王永年的敌意巨大,蒋行舟总觉得阮阳下一秒就会抽出剑将王永年杀了。
不过,木凌将牛也借给了蒋行舟,在村民的帮助下,很快就重新钉了一辆牛车出来,将王永年关了进去。
王永年起先还狡辩两句,蒋行舟怕阮阳听着烦,便给他的嘴堵住了。
做完这一切,他们这才重新踏上的路。只不过来时的山路被毁得有些严重,他们得绕远一点,去下一座山头碰碰运气看路况会不会好一些。
然而莲蓬却没跟他们走。
“我想留下,和村子里的叔叔们学医,”莲蓬道,“我听说万昭国那边没有什么厉害的大夫,如果……如果日后两边的人们能往来了,我也想做点什么事。”
见她心意已决,蒋行舟没有再劝。
莲蓬挤出一个笑,将弟弟向前搡了一把:“你跟大人他们去吧!山外边还有山,你去看看!”
阿南说到底也是个毛孩子,他固然想跟着蒋行舟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舍不得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鼻子一酸便抽泣起来。
“舍不得便不要去,哭哭啼啼的算什么。”阮阳道。
阿南一噎,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莲蓬笑着抹去他脸上的泪渍,温温柔柔地说:“阿南也要长大的,等你以后过上好日子了,阿姐也同你一起去京城。”而后又佯怒道,“不许再哭了,听到没?”
阿南鸡啄米地点点头,背起自己那本来就不大的行囊。
“老爷,走不走?”牵着牛的小厮回过头来,他第一回牵牛,这牛并不怎么听话,他好半天才掌握要领。
蒋行舟道:“走。”
于是一行人便走出了村子,转上了羊肠小道。
直到此时,莲蓬的泪才涌了出来。
她满眼都是蒋行舟那随风翻飞的衣袍。
但她也看得见,衣袍之下,蒋行舟牢牢牵着的,是阮阳的手。
时疫先从灾源西南郡爆发,慢慢向京城蔓延开去。
患病者初起憎寒,发热呕恶,而后又起皮疹,未得及时救治者皆因病而亡。
从西南郡至京城,所过之处,皆是人心惶惶。
蒋行舟一行一路紧赶慢赶,抵达京城时,还有大半个月才过年。
这个时候,京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小年了,集市上还算人头攒动,见了牛车,也来大大方方地瞧上两眼,看个热闹。
看来时疫还没传到京城来,这里的人们还没像外县那样恐慌。
“可算是回来了!”小厮大喇喇往街中一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嘿嘿笑道。
他们在京城还没有住处,便先在客栈歇脚。蒋行舟带着牛车去了一趟大理寺,听说上头有旨,他可以先休息几天解决住房问题,之后再上朝述职。
狱卒将王永年押了进去,把牛车又原样还给了蒋行舟,蒋行舟便又牵着回了客栈,让小厮上集市去把牛卖了,让多卖些价钱,留着别花。
“到底也是人家借给我们的牛,以后见了面还是要还的。”
听蒋行舟这么说,小厮又不乐意了:“怎么以后还要见啊?还要见不就是还得回西南郡?我反正是打死都不想再去了。”
“少说两句。”蒋行舟示意阿南还在。
小厮皱皱鼻子,将阿南也拉去了集市,说要给他买好吃的,带他见见世面。
屋内仅剩蒋阮二人,蒋行舟牵着阮阳往榻边走,带他一步步摸过客栈里的桌椅设施,最后才道:“盘缠不够,还要买房子,我们两个得住一间。”
阮阳没有意见,之前再平南县也是两人住一间的,二人睡觉都比较安稳,让小二再加一床被子,半夜也不会打架。
阮阳失明后性情变了不少,蒋行舟都快习惯了说出去的话杳无回音。
第二日,蒋行舟让小厮他们去城内药铺里看看有没有太岁卖,自己则领着阮阳往牙行去。
那牙郎见了蒋行舟,起先看他粗布麻衣便有些冷淡,听说他是皇帝新封的大理寺少卿,态度才热络起来。
他给蒋行舟推荐了几个宅子,蒋行舟看后都说太贵,牙郎的笑容又尴尬起来,渐渐没了,道,“再不然就得买城外的宅子了,这样,您说个价,我看看能不能办,能办咱就办,不能办也不能让大人将就不是?”
蒋行舟说了个数,牙郎听罢直将嘴角撇到了鞋底上去,在一堆纸里翻了半天,扔了张纸在蒋行舟面前,瓮声瓮气道:“这屋子便宜是便宜,但是传言闹过鬼,您要是不介意的话,今天就能住进去。”
“怎么个闹鬼法?”
“原主人是前朝一个太监,后来太监死了,这屋子就空下来了。”
“死在屋子里了?”
不待牙郎回答,阮阳突然插嘴问道:“那太监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牙郎想了一会,“要么叫何大全,要么叫全大河,不怎么记得了。”
蒋行舟注意到阮阳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猜测他大概率认识这个何大全还是全大河的太监,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买,当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交了钱,拿了房契,蒋行舟又领着阮阳去了食肆,点了几碟菜,先夹了一块肉放在阮阳的盘中。
“你有话对我说么?”蒋行舟提筷也夹了一道,却没有入口。
“说什么?”
“说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你能告诉我王永年是谁,告诉我那太监是谁。”
“何大全是照顾我长大的太监,也是他帮助我逃出京城的。”阮阳慢吞吞地摸向筷子,筷尖与那块肉差了几毫,怎么夹都没夹中。
蒋行舟也没有要帮的意思,就看着他用筷子赶着那块肉满盘子跑,“王永年呢,你跟他什么过节?”
“说到王永年,你帮我查一件事。”
“……”又是蒙混过关,蒋行舟都懒得再问了。
“王永年人虽然是个偏僻小县的县令,但他和京城的什么人也有来往,我不知道是谁,”阮阳索性不吃了,将筷子一放,“这事很重要。”
蒋行舟拉过他的手,就这么握着,引他去夹那块肉,“可以,但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阮阳这才将那糖醋肉咬到了齿间,大口咀嚼着。吃完了肉,蒋行舟又帮他去夹别的,“跟我说说,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阮阳口齿不清道。
“没有么?”蒋行舟道,“我觉得有,而且,要么是为了我老师的事,要么是为了别的。”
“吕星给我下毒,就算他是你老师,我也不可能原谅他。”
“且不说事实,你不原谅便不原谅了,又为何迁怒于我?”
“我不是迁怒,我是……”
蒋行舟等了半天不闻后话,便问:“你是什么?”
阮阳道:“如果你发现你老师和皇帝是一伙的,你会怎么想?”
“我不会怎么想,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阮阳又道:“那我换个问法,如果你知道你老师当时也想要我死,你会怎么想?”
“阮阳,”蒋行舟松开了手,“如果你有什么担忧,大可以同我直说。”
阮阳摇摇头,拿着筷子的手就滞在了半空中,过了会,落了下去,“我吃好了。”
蒋行舟没吃两口,却觉得被阮阳这股无名闷气给怼饱了,起身结账。
二人回到客栈,等到傍晚,小厮和阿南都没有回来。当年蒋行舟科考时,小厮也陪同他在京城住了些时日,对京城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是熟门熟路,怎么都不该是迷路了回不来了。
蒋行舟惦记着今晚便入住那个宅子,左右又等不来小厮阿南,正要去寻,却见阿南一路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了半天都没说出来一句连贯的话。
蒋行舟让他坐下喝口水再说,阿南便乖巧地听了,一口气将壶里的水灌了一半下去,这才捋顺了气。
原来,阿南与小厮上街后逛了一圈,逛着逛着不知怎么就逛到大理寺门口了,二人正谈天说地聊得起劲,没注意便撞上了一个妇人,谁成想那妇人就这么一撞便倒地晕了。
小厮吓了个半死,还以为自己把人家给撞坏了,连忙将人背到医馆去。医馆的人以为是小厮闯了祸,怎么都不让他走,逼着他交看大夫的钱,小厮身上又没有那么多银两,便被扣了下来。
听罢,蒋行舟便随着阿南往医馆去。
到了医馆,只见小厮委委屈屈地蹲在角落,一旁的榻上躺了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面色憔悴瘦削。
见了蒋行舟,小厮腾地站了起来,“老爷!”
蒋行舟伸出一掌让他不要多言,将荷包扔给他,让他去结账,结完账迅速走人。
却见那妇人醒了,蒋行舟便上前一步,歉道:“方才家仆多有得罪,不知夫人可有大碍?”
那妇人坐了起来,揉了揉额角,却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温和地笑了笑:“还是我最近身子不好,让那小郎一撞竟晕了过去,不怪他的。”
蒋行舟便问这妇人家住哪里,等会让小厮送她回去。
妇人道:“我住……城南安府,我自己回去便是,不劳烦了。”
城南安府是金吾卫副将安庆的府邸,蒋行舟退后一步,恭敬作揖道:“原来是安夫人。”
妇人抬起头:“您认识我家官人?”
“有所耳闻,不曾结识,”蒋行舟道,“我今日才回京城任职,家仆便闯下大祸,日后定登门致歉。”
话音刚落,不料安夫人竟抹起了眼泪,蒋行舟一怔,又听安夫人抽噎道:“我家官人被抓去蹲大狱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安夫人哭着哭着又要晕过去,蒋行舟看她精神实在不好,便不再多问,只让小厮送安夫人回府。
回去的途中,蒋行舟牵着阮阳在前面走,阿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安庆入狱一事他们确实没有听说任何风声,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但安庆在金吾卫当差,负责的是京城的安保,平时也没什么进宫的机会,怎么又扯到了谋害皇后的案子上去。
蒋行舟心中生疑,便问阮阳:“你听说过这位安副将吗?”
阮阳想了想,“我父王年轻时曾经和安安副将在同一个军营当过差,他们二人关系不错。”
“他人怎么样?”
“小时候见过几次,他还给过我糖吃。那时候他领着夫人孩子来我家做客,听说当时还有意思把女儿嫁给我哥。”
听到这话,蒋行舟恰好看到前面有个摊子,便拉着阮阳停下脚步,一边掏钱一边道:“可我记得世子妃并不姓安。”
“没嫁成,后来她进宫了,现在是皇帝的安妃。”
蒋行舟付好了钱,重新带着阮阳往前走,“你爱吃糖吗?”
“……不爱。”
其实是爱的,但也只是小时候喜欢,长大了就没再怎么吃过了。
蒋行舟便将刚买来的东西塞到阮阳的手心,让他拿好,“今天要喝药了,留着回去吃吧。”
“这是什么?”
蒋行舟含笑道:“吕洞宾。”
“什么吕洞宾?”阮阳用手指去触,却触到一片黏腻,放到唇边一舔——原来是个小糖人,身后背着降魔剑,脸上还有两道长胡须。
阮阳有些想笑,但刚扬起的唇角很快又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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