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出去?”莲蓬一愣,从灶烟中抬起脸。
蒋行舟没回答她,匆匆向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雨中。
他必须要找到那张药方。
阮阳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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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子村内,小厮和阿南皆是惶惶不安。
周村正踱步过来,给二人手中一人塞了一杯热汤,而后犯愁地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又走了。
“村正,”小厮叫住他,“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不好说啊,”周村正捋着胡子,“我们这潮湿,一下雨就是三五天,看这势头估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了。”
“那怎么办啊!”小厮要急哭了,“我家老爷可不能死!”
他揪住阿南的衣领:“都怪你姐!非得去摘那劳什子的破药,掉下去了吧!”
被这么一骂,阿南哇的一声就哭了,抽抽噎噎道:“她说那药对元大侠有用的,她,她她她也不想掉下去的啊!”
他一哭,小厮也忍不住了,跟着大哭起来:“我早说西南是个破地方了,老爷还不信!老爷啊——!”
二人哭成一团,周村正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便只好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事到如今,周村正也只能这么说了。如果这雨就这么下着还好,如果雨势再大,山谷又本就狭深,四面八方的雨都往那边淌,则势必会有洪涝,到时候……
周村正不敢再往下想,也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让两个年轻人平白多添担忧,摇了摇头,拄着拐杖走了。
不过既然提到了山川,蒋行舟便一路顺着谷中交错纵横的溪流走。
风声嘶哑,树木在狂风中摇摆,吱吱作响,仿佛是受尽折磨的灵魂在呼号。
雨就这么下了一天,原本潺湲的溪流渐渐变得湍急,水位也涨了上来,小溪很快变成了小河,洼地也聚成水潭,走着走着便无路可走了。
如果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下去,或许能走出这个山谷,但如今连下游的水位都涨到了胸膛,若是雨再下几天,这山谷很可能就会被淹了。
蒋行舟折了个树枝拄着,迎着湍流过河,就在要上岸时,他脚下一滑,身形一个不稳便要栽向河中,他眼疾手快用树枝一撑,好在没有失去重心,树枝却应声而断,锋利的枝端在地上戳了一道印。
蒋行舟表情空茫茫地看着这道泥印,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他脸上的表情才慢慢生动起来,提起那树枝又画了几下,随后恍然大悟。
待到水涨之时,谷中原本没有水的地方也会汇成溪流,此时整个谷的高地川流便如同人的肌肉筋脉,如果能知道脉络的走向就能知道这个“人”呈现什么姿势,便能得知心脏的方位,人心可解人心可解,那些遗物很有可能就埋在那心脏的位置!
但这谷确实太大了,要靠他和莲蓬两个人摸清所有脉络的走向恐怕不现实,而且水位也一直在涨,必须要赶在心脏被淹之前找到遗物才行。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蒋行舟不敢耽搁,将自己的推断说给莲蓬一听,二人便从茅草屋为出发点,一点一点记着水流的方向,而后再回到草屋画在纸上,来不及去的地方就只能靠硬猜,如是又过了两三天,终于大致还原出一个人的样子。
好在阮阳这次刚有毒发的迹象便开始喝药,到现在毒性都没有彻底爆发,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是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意识也朦胧了不少,蒋行舟对他说话他都基本不回答了。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看看。”蒋行舟收回目光,拿着那张纸对莲蓬道。
草屋坐落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水暂时还没有淹过来,但出了天女花林,外面的光景和两三天前简直天翻地覆——饶是平地,水也已经漫到了小腿,原本就有溪流的地方更是水势汹涌,再拖一拖便没法走人了。
二人小心地避开流水里带来的断木和碎石,每一步落足都很是艰难。
倾盆大雨几乎要掩盖了前去的方向,耳畔只能听到雨声和哗哗的流水。黑云密布,雷声轰鸣,山谷两侧的峭壁在倾盆大雨中涌现出数不清的瀑布,水势汹涌,如怒海翻腾。雨点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仿佛飞溅的刀锋,刺痛着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们顺着图纸一路往北,来到了一处极其狭窄的地方,两边都是陡峭的高地。
蒋行舟道:“左边。”心脏在左边。
放目看去,连日大雨,有的树就这么倒了下来,横在去路当中,好像下一秒就要滚落下来!
蒋行舟试着搬开那些横木,但横木一动不动。
蒋行舟万分笃定只有这个地方了,他接受不了其他可能性的代价。
如果他猜错了月白衣服的人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那这几天二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能让他重头来过的机会!
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乌云,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蒋行舟转头对莲蓬吼道:“你得先上去,回村子里去!”
“不行不行不行!”莲蓬疯狂摇头。
“你先听我说——”
“我上去了你们怎么办,况且我这手也上不去啊!”
“上不去也得上!”蒋行舟道,“如果这里没有药方,我还得去其他地方找!”
莲蓬下定决心:“那我就跟你一起找!”
“你和你弟弟的命都是元少侠救的,你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
莲蓬怔怔地盯着蒋行舟看,只觉得那双眸里有着无尽的严峻,他的模样也一改往常的儒雅,一字一顿里全是不容置辩。
莲蓬还要劝,却见雨幕中,从二人身后闪去一道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越过一众横木,晃晃悠悠的,像一只兔子一般跳了上去。
意识到那是谁之后,蒋行舟的眼睛瞬间发红,面目紧绷,声色俱厉:“阮阳!!!”
这声音混着咆哮的水声很快就消弭了,但莲蓬却听得一清二楚,愣在原地。
蒋大人叫他阮阳??
元大侠竟然是……那通缉令中的罪王之子,阮阳?
阮阳过了很久才回来,他没穿蓑衣,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颊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蒋行舟慌忙上前,将他一把揽过:“你怎么样?”
阮阳并不怎么样,他本来距离毒发就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又是尾随二人一路走来,又是驭轻功折腾了这么一遭,已然是到了界限了,痛苦之色几乎盛满了他的眼睛,嘴唇干裂,齿龈都隐隐透出了乌色。
然而阮阳死死抓住手中的东西,任凭蒋行舟掰都掰不开。
阮阳只能看到蒋行舟满目通红地冲着自己喊,他微微闭了闭眼,一种刺骨的疼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手中是一本残破的书,上面满是泥水,纸张很脆弱,阮阳几乎要将书都捏碎了。
蒋行舟见来强的不行,便只好贴在阮阳的耳边大声道:“阮阳,听话!松手!”
这样下去不行,好容易得来的药方怕是要毁于一旦。
阮阳的毒已经侵入脑中,但他努力拉扯着自己的神志,很久之后才抬起头,神色间竟然是蒋行舟看都看不懂的冷漠。
蒋行舟一愣,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又见阮阳陡然松手,他便顺手一接,这才将那书拿了过来。
还不及看那书上写的什么,只听阮阳深吸几口气,压住浑身的剧痛,道:“这不是解药药方,蒋行舟。”
蒋行舟下意识落目,快速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类似于日志一般的东西。
“我看到这上面有你老师的名字。”阮阳的语气有点古怪。
“是你老师……给我下的毒。”
“你老师和他们是一伙的,蒋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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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阳方才说完那三句话后便不省人事,浑身的绞痛让他蜷缩在一起,蒋行舟一路将他抱了回来。
躺在榻上的阮阳痛得将嘴唇都咬出了血,蒋行舟小心地掰开他的齿关,在之间塞进一块干净的布。
而后,他草草读了读那本日志,那日志年代久远,完整保留下来的纸页只有十数页,通读过去,没有解毒的药方,却见到了老师的名字——
“偶遇一志士,曰吕星,遂交为友,畅聊医术人文。星仕从天家,为御医,乃赠之以太岁。”
其后,还有关于太岁的详细记载,甚至连如何通过太岁制毒都清清楚楚地写了出来。
这高人的师父明确表示,他认识蒋行舟的老师,也就是吕星,并且在畅谈中分享了这个太岁的用法,甚至还将太岁赠予吕星。
吕星知道这个毒方,且他也得到了太岁这一味药,而且吕星获罪的根本原因就是给前太子下毒,那种毒和阮阳身上的也是同一种,也就是说……
再说阮阳,阮阳知道他有个老师,知道他老师的名字,也知道他的所有动机,这些都是那个故人告诉他的。
阮阳在骗他吗?
那个故人真的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是谁告诉阮阳这些的呢?
还是说……这世上真的存在上辈子这么一说呢?
阮阳真的死过一回吗?他上辈子认识自己吗?
惊雷暴雨像是落在了蒋行舟的脑中,蒋行舟此时觉得头要炸了,所有的思绪都聚成一团乱麻,斩也不是,理也不是。
“蒋行舟……”一声微弱的呼唤拉回了蒋行舟的思绪,转眼看去,阮阳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和颤抖,只消一眼就知道他此刻定在忍受锥心的疼。
蒋行舟将那块布重新塞了回去,生怕他咬到舌头,“阮阳,你等我。”
“我要……蒋行舟……”阮阳的思维已经变的混乱,眼前的场景几经流转,又是前世,又是今生,他胃里一阵作呕,生生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看着这样的阮阳,蒋行舟觉得心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默不作声地擦去阮阳唇角的黑血,将所有事抛之脑后,将斗笠往头上一扣,重新投入雨中。
雨下得极大,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闪雷掠过天际的时候能有短暂的光明。
“大人!去不得!”莲蓬哭喊着追了上来。
哭喊淹没在雨声里,蒋行舟没有回头。他身上的蓑衣根本无法遮挡这么大的暴雨,整个人已经如同从水里浸了一遭一般,活像个水鬼。
莲蓬奋力拉住蒋行舟,“大人!我们回去!一定还有别的药可以压住大侠体内的毒!一定有的!”
雨太大了,她不得不大声吼出来,不然根本听不见。
蒋行舟却是异常冷静:“你先上去,如果之后我回去了,需要你在上面接应。”
“我们先带大侠上去!”
“他撑不到的,你看他这次毒发的样子,像是还能拖的吗?”蒋行舟抹去脸上的雨水,又哪里抹得干净,“你比我清楚,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那如果那里也没有呢!”莲蓬哭道。
“一定有!”
“大人!”
蒋行舟转头怒喝:“我说一定有!!”
她说的这些,蒋行舟根本不敢想。
对于阮阳,他没有计谋,也没有后手,他满眼都是那人毒发时的样子,那么痛苦,那么绝望,他根本什么都考虑不了。
哪怕是万死,为了那张救命的药方,这条路他也必须要闯一闯。不,甚至,他都不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药方。
轰隆一声,惊雷响彻苍穹,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闪电,照亮了山谷里的一切。
“大人看!”莲蓬惊恐地指着峭壁顶端,只见上面堆着的残木竟开始了微微的晃动。
“不能再上去了!大人!会塌的!”
蒋行舟恍若未闻,伸出一只手,牢牢攀住了第一块横木。
“你会死的!”
蒋行舟什么都听不到。
蓑衣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拖得他走不动路,他便干脆把蓑衣扯了下来。他的视线被雨水模糊,衣物湿透了,刺起的树皮划破了他的掌心,木刺就这么扎进肉中。
除了摇摇欲坠的横木,去路上横七竖八满是锋利的木枝,蒋行舟一个不慎便被划破了血肉,血很快涌了出来。
头顶掉下来一块落石,蒋行舟侧身去闪,却被那落石击在了手臂,疼痛感让他周身一紧,但他只要晃动的幅度大一点就会从这峭壁上失去重心,现在掉下去则必死无疑。
风雨如刀,每一步都是赌注。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踩上土地,地上有一个坑,里面躺着一个大开的木盒,盒中还有一个紧闭的小盒,这应该就是那高人的师父存放遗物的地方了。
一片混沌中,他双手颤抖着跪下去,打开小盒,却在看清里面的时候倒吸一口冷气。
——盒子里什么都没有。
药方呢……
药方呢?
救命的药方呢?!
蒋行舟几乎要疯了。
他死死攒住小盒,木刺也扎得更深,疼痛让他抽回了一丝理智。
不,一定有,一定在哪里。
这药方绝世难得,或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制毒、如何解毒,那身为鼻祖,又怎么可能不将自己的心血留下来呢?
哪里出了错?
蒋行舟的思绪转得飞快,他先是回顾了一下一路的线索,终于落目于对面的那个峭壁。
此时来时的路已经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他上来时尚能借助卡住的横木施力,而那些横木滚的滚落的落,现在要攀下去估计要比上来还要花工夫。
蒋行舟索性后撤一步,而后目中凌光一闪,纵身一跃,落地时小腿腿腹被一根断了的树枝刺穿,但他好似感觉不到痛楚,跪下身便开始没命地挖,挖着挖着,手掌早已血肉模糊。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终于,指尖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他连忙将那东西刨了出来,打开一看,埋在胸口,浑身颤抖。
他猜对了,阮阳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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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阳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当时他娘还没死,每天就喜欢抱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娘是个极致的美人,为人也是温柔,哪怕是见了下人都要起身来问句好。
稷王很少来这个院子,他爹太忙了。
从新帝登基开始忙,一直忙到他娘病逝,他爹还是没有忙完。
他爹给他请了夫子,还让他跟着大将军习武,会去问夫子他书背不背得会,还会来练武场看他练得好不好,但是他爹很少直接来见他,他只能在府中廊下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来去匆匆。
老太监告诉他,他爹要帮助新帝振邦兴业,他爹要操心全天下人的生计,他爹很忙。
小小的阮阳便觉得自己不太重要,这世上唯一觉得他重要的人就是他娘,但那人已经死了。
他爹入狱之后,阮阳临逃出京城前偷偷去宗正寺的狱中找过他。他爹见他来,倒也没有多吃惊,好像是知道阮阳的性子会干出这种事来一样。
“阮阳,”稷王对他说,“你只要活好你自己就行了。”
阮阳觉得他爹多少应该对他报着一点期望,但是他爹没有,他爹真的就觉得阮阳只要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走完一生,就好了。
他起先也觉得,他就应该这么活下去的,但他总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他爹眼里只有他大哥,不甘心他爹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忙啊忙,忙到最后却被那个狗皇帝关进了大牢。
如果他能把他爹救出来,他爹一定会夸他的。
他努力了几年,最后还是无果。
眼前光景一转,出现了一台明晃晃的铡刀,那铡刀就要落下了,阮阳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身在大牢中。
他不是应该在太岁谷吗?蒋行舟呢?莲蓬呢?
他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模样,墙边发霉的馍块,昏昏欲睡的狱卒,一跳一跳的烛火,然后远处有人声响起,“我同他有点话要说,还请行个方便。”
阮阳便抬眼循着声音而去,只见蒋行舟手提食盒,一手将一锭白银塞入了狱卒的手中。
那狱卒便打开了牢门,“他明天就要行刑了,大人长话短说。”
“明白。”
然后蒋行舟便踏了进来,月光透着铁窗照了进来,衬得他恍若谪仙。
阮阳哑然:“蒋行舟?”
这里是……死牢吗?
可他不是死而复生了吗?
闻言,蒋行舟很是吃惊:“你认识我?”
“我不是复活了吗?”阮阳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们不是应该在太岁谷吗?我毒发了,我是死了吗?”
蒋行舟惊讶地看着阮阳,阮阳朝他走了过去,却见蒋行舟微微一躲。
“不对,不对,”阮阳摇着头,起先还慢慢的,而后越发疯狂,“我是死了然后又回到受刑的前一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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