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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卫戈拥紧了他,温和道:“你相信我吗?”
林晗捏着药丸,絮絮地自嘲:“要我信你什么?即便亲手喂我吃下一醉千秋,我也会再度喜欢上你?”
卫戈被这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林晗疲乏地弯了弯唇角,梦呓般接口:“从什么时候你竟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如此低廉了。”
卫戈没料到他的想法,怔然开口:“我从未这样觉得。含宁,当务之急是解毒,别胡思乱想。”
林晗缄默一刹,心头像是压着座高山,颤声道:“等我忘了你,你就不用担心我纠缠不清了,对吧?”
“当然不是!”卫戈攥紧他的手,“你为何这样想我?”
林晗捏着玉佩,将药丸塞进匣子。
为何这样想?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这大抵就是为情所困,瞻前顾后。
如今的他完全不像当初的他,唯唯诺诺,顾影自怜,只是因为真心爱上了一个人。
为何喜欢一个人会让他如此矛盾痛苦,仿佛迷失在汹涌漩涡里无法自拔,仿佛浑身力气都消耗殆尽?
林晗渐渐开始厌弃这样的自己,他实在是煎熬不下去,甚至开始怀念当初那个了无牵挂,从容自如的他。
“想让我解毒,多得是法子。”林晗长舒口气,故作冷声,“这东西我不能吃。我一个大活人,在人间十九年,你让我说忘就忘?”
卫戈敏锐地捕捉到弦外之音,警醒道:“别的法子?含宁是什么意思?”
林晗眼底旖旎的光荡然无存,疏离地看着他。
“忘情不一定就得用药,我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既不要,我就收回来。成全了你的心愿,也还我干净利落。”
卫戈倏然退开,居高临下审视他,狠嚼着这四个字:“干净利落?”
林晗分明一副春色撩人的模样,却像一头阴晴不定的狮子,透着凶狠的寒意。
“意思很简单,”他淡漠一笑,真真似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君王,轻轻揉着眉心,“我实在是腻烦了为情所困的滋味。裴桓,你很好,我们一别两宽吧。”
卫戈简直要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你说断就断,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过是顺着你的心意罢了。”他撑起身子,一手拉紧衣襟,“既要解毒,你守在这没用,让辛夷进来吧。”
卫戈愕然半晌,理清思绪,定定地盯着他:“穆含宁,你想清楚。我不是你脚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你真要跟我闹这等脾气?”
他被这番话搅得心中一震,几乎要伸手拉住他,却被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叫住。
不需要了,他不适合爱别人,更不值得被爱。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的真心。
既然耽于情爱令人怅惘哀怨、面目全非,不如当断则断。
“你走吧。”林晗叹道。
卫戈反倒哑口无言了,怔怔望着他,眼中霎时盈满了雾气。
“含宁?”
林晗垂着眼眸,柔声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解毒。我是个绝情之人,你不必再念着我。”
卫戈红着眼眶,喉中哽咽:“我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的。可你呢,就因为一两句话,要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对我的‘真心’,有几分是真的?”
林晗一动不动,宛如化成了石像。
“出去。”
他听见自己艰涩决然的嗓音。下一刻,卫戈凄楚的眼底逐渐浮现出薄冰似的锋芒,须臾后缓缓汇成刀刃般的愠怒。
“含宁,是你逼我的。”他沉声开口,捏紧了腰间短剑,“别指望我会善罢甘休,你我之间的债休想轻易了结。”
卫戈盯着那张明丽的脸。一直以来他有多爱他,此刻就有多想报复他,将他牢牢掌握在手心。
他掐灭阴郁的念头,沉重地合目一瞬,再深切地望了望林晗,转身离开。
林晗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背影,原以为斩断情丝有多难,此时此刻的他竟然无比冷静清醒,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间剧烈碰撞。
帘影翻动,辛夷弯腰进帐,神色惴惴不安。
“主公,卫戈怎么走了,你们是不是吵……”
林晗遽然打断她的问:“我让他走的。”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玉佩上。林晗的手指修长纤瘦,绞着明黄丝绳,骨节泛着灰白。几弯指甲陷进肉里,似乎要擦割出血珠,他却浑然不知,失神地望着虚空一点。

辛夷忧虑地看着他:“主公此时觉得如何?”
林晗低垂着眼睫,丹红唇瓣轻启:“有没有法子缓解药力?”
辛夷思索须臾,道:“或许可以施针一试。”
林晗含蓄地点头:“你来吧。”
辛夷折返回帐外,不一会便取来只药箱。她自箱中找出一卷茶色布帘,摊开,几排金针闪耀着细密的光芒。林晗除去外衣,俯卧在小榻上,神思恍惚,只觉得辛夷先取棱头锋针,锐利针锋刺入后背肌肤,霎时便有温血淌出。随着血液流出,体内的炙热似乎消减许多。
三道锋针过后,便是细如毛发的毫针,犹如羽翮勾绕着皮肤。紧接着就是利针急刺,缇针钝击,绵密的痛感交织着火辣的知觉啮咬着林晗五脏六腑。
辛夷手指冰凉,偶尔触碰到脊窝,冻得他牙齿打颤,像是被铁石割了一下。
林晗猛然一怔,轻轻唤了声:“辛夷姐姐?”
背后传来一丝冷哼,惊得林晗拱起脊梁,就要翻过身子。
一道铁手覆上林晗后颈,将他牢牢摁住,警告的声音随之响起:“别动!”
林晗微微扭过身子,余光瞥见一角银亮的衣摆,霎时涨红了脸。
“你不是走了吗?”
“你以为你是谁,”卫戈瓮声瓮气地笑,左手拈着根细锐的长针,“你让我走我就走?趴下。”
林晗认命地呼出口气,抱着枕头躺好。
“我都那样了,你干嘛还守着我。”
卫戈手上一顿,冷哼道:“不是为了你。”
针尖扎进肌理,林晗轻嘶了声,一时分不清是心尖上的锐痛,还是背后传来的。
屋内烛火越来越旺,烛台上蜡油烧成了小堆。针灸完毕,林晗合上衣衫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即将栽倒在榻上,却被身边人伸手稳稳扶住。
卫戈盯着他,目光灼灼:“感觉如何?”
两个人都在故作疏远,可身上的反应却是诚实真挚。只是被他一碰,林晗便涌起一股酥痒,方才挨的针都白扎了。
他飞快挣开手,佯作镇定道:“我没事了,你出去吧。”
卫戈凝视着他晕红的脸颊,怀疑地眨眨眼:“真没事?”
林晗撩起眼皮:“出去。”
卫戈弯弯唇角,从容道:“你这毒解不了,到明天早晨还是这副模样,怎么出门见人?”
“那你想怎样?”林晗无谓道。
卫戈眉间浮上些愠色,指头不动声色地蜷紧。
“衡王,你我早就私定终身。说分开只是你一面之词,我没答应,你就还是我的人。”
林晗了然一笑,手掌一扫身边床榻,换了副温软声气,叹道:“也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急急忙忙赶回来,连个下榻的地方都没有。上来吧。”
说罢他合衣躺下,转向墙壁一侧,静静瞧着毡帐上颤抖的影子。一阵衣甲窣动,卫戈轻手轻脚上榻,静待片刻,便小心翼翼凑到背后,伸手圈他进怀。
塞外风声怒号,林晗窝在他怀中,头顶感知到卫戈灼烫的呼吸,整个身子涌起平和的暖意,像是被柔软细腻的皮毛包裹住,不知不觉便稳下心神。
卫戈捉住他指尖,牵到唇边啄吻两下。
“你心里难过,为何从来不跟我说?”卫戈道,“是怕我也难过?”
林晗闷声不答。卫戈便将他拥得更紧,嗅着发间温热馥郁的香气,哄道:“含宁,说话。”
林晗鼻间一涩,道:“我一个男子,整日凄凄惨惨戚戚,像什么话。”
“逞强。”
卫戈顿时凝住,情不自禁想起那块玉佩。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看似坚韧实则不堪一击,才会明明渴求着珍爱,却总是畏缩抗拒。
“那你还喜欢我吗?”他追问道。
林晗又不肯说话。卫戈贴着他的鬓角厮磨许久,细碎的吻落在眉梢发间,辗转亲昵,不出几息,情念像是涟漪般荡开,熏染着彼此心神。
“……哪能说忘就忘,想不喜欢你也得花时间。”
林晗被他把玩得眯起双眼,压抑着喘息侧头躲闪,却像极了欲拒还迎,挣动一番,鬓边墨发蓬散。
卫戈掌握他的腰肢,轻笑两声:“我不止喜欢你,我还想做你的依靠。只是含宁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即便难过也要自己憋着。”
林晗羞得抬不起头,支吾道:“你……我……我赶你那么多回,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多。偶尔怨恨你,也是因为喜欢你。”卫戈顺着眼帘,斟酌道,“要是你真想分开一段时日,那也无妨。我等着你。”
“等我?”林晗耷拉着眉毛,心中震撼。
卫戈眼目幽深,认命道:“等你回心转意。”
他本以为卫戈会想着怎么报复他,此时被这番表白惊得目瞪口呆,良久道:“你对我真好。”
卫戈却自嘲:“怕是还做得不够好。要是再好些,含宁便不会跟我分开了吧。”
林晗翻过身子,迟疑着伸出手,搂住卫戈脖颈。几缕月色漏进帐里,恰好淋在他面颊上,秀丽的眉目澄明如冰雪。
“含宁真好看。”卫戈抿唇淡笑。
林晗俯身贴近他,枕着坚实安稳的肩头,道:“你想抱我吗?”
卫戈在他额上落了几个吻,拥着林晗消瘦的后背,将他压在身下。林晗微微喘息,垂委的发丝与衾被的皱褶纠绕在一块,如同一湾盈满月色的河川。
他仰躺着张开两腿,紧贴着一截劲瘦有力的腰,感受着肌肉下彼此交叠响应的血脉。卫戈拨开他脸侧的发丝,指头细细描摹着眉目,温柔嗓音中夹杂着低哑的气息。
“含宁好乖。”
林晗闭紧双眼,偏头在他掌上亲吻一下,再蹭了蹭。
他好像在卫戈掌下变成了一汪清河,翻起缠绵水流,潮声冲荡不休。
动静之间,帐内烛火倏然熄灭。林晗下意识攀紧身上的躯体,在冷夜里打了个哆嗦。卫戈低声喘息,捞起他的腿根,弓身迷乱地吻他。
“别害怕,有我在。”
一夜转瞬即逝。夜里太过尽兴,林晗累得浑身脱力,勉强睁眼,便见挂起一半帘子的窗外深黑的天穹。
朔风荡涤霄汉,几颗小星在云絮间闪烁。他估量着时辰,慢吞吞坐起穿衣,穿到一半,被身边人勾着腰揽进怀里。
“这么早要去哪?”
林晗麻木地轻叹:“贺兰稚。”
卫戈嗓音略微沙哑,道:“噢,他邀你去雾山狩猎。要我陪你么?”
林晗瞪他一眼,反问:“你陪我?”
“当初不就是这样,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卫戈掀开被褥,利落地系上腰带,“有我在,贺兰稚也别想耍什么花样。”

第212章 雾山冰戏
林晗瞅着他,待穿戴好了,从旁取出个彩凤浮雕的小匣子。匣中以白玉为底座,镌刻丛丛羽纹,其上摆放着卫戈的面具。
卫戈会心一笑,拿出面具戴上,不禁发问。
“怎么随身带着?”
林晗未及细想便说出实话:“你不在的时候总要找件东西看看。如今有太诰了,这个你拿去。”
卫戈颔首应下,披上军士的衣装,出门点了些人马。他一戴上面具,周身便溢出股诡谲锋韧的杀意,抬头时看向林晗的眼神却是柔和温驯的。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锻出了柔软的心肠,将自己刚柔两面毫无保留地奉给主人。
林晗想起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觉得该赠他一柄佩刀。
卫戈调度好随从,从外边卷起帐帘,微微颔首,迎他走进长风大漠。
凄寒的风裹着沙土袭来,平地陡然窜起楼阁似的烟洞。林晗扯紧了肩上斗篷,埋头疾走到战马跟前,跃上马背。他仰头四望,广阔天地外沉积着一圈参差深暗的山峦,黄沙背后,绵延的山脉像是苍老的巨人,醺然偃卧,迷离双眼与他沉默对看。
雾山距离卡铎约莫二三十里,山势高峻,终年有雪,自古以来便是塞外猎场。显历年间达戎与梁朝亲和,达戎王进献过珍贵的白驼白鹿,便是出自雾山北麓积雪深埋的参天松林。
他们出发之前便派遣斥候探查雾山周边,贺兰稚并未布下兵力,只带了一队亲兵,天不亮便登上围场,在北麓弯弓打猎。
晨曦时分大漠上飘着小雨,马匹跑到雾山附近,雨丝变成了细碎招摇的颗粒。林晗挥师登临山道,到了半山腰,号啕的风涛里隐隐飘着幽咽的胡笳。他放眼一望,达戎族的穹顶离宫接连成片,悬在一塘浓雾袅袅的山谷中,雾色里火光明灭,旗帜暗涌,正是达戎王卫队所在的标志。
胡笳声戛然而止,林晗微微皱眉,传令麾下等在原处戒备。不一会冰雪骤降,漫天纷扬着灰白的尘埃。
山林中兵甲响动,白雪黑岩铺成的路径上浮现出一队彀弓持弩的武士。
卫戈沉声道:“他们过来了。”
林晗密切注视着一排排盔甲闪光,寻找贺兰稚的影子。
倏然间战马长嘶,铁蹄叩击着深厚的白雪,发出咂咂的钝响。贺兰稚身披旃裘,驭马冲开卫队,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逆风奔驰时翻露出貂袍里侧猩烈的缎面,挺阔的腰际裹缠了鱼鳞似的皮甲。
他的马旁挂着几匹气尽的灰狼,随着颠簸不停摇荡。温热粘稠的兽血滴洒一路,凝在雪地上。
“你还真的来了?”
弓弦微弱碰响,战马不安分地碾了碾蹄子。贺兰稚揉着马鬃,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面前的梁人,张口呼出一串白烟。
林晗淡淡道:“我没有弓骑狩猎的心思,二殿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贺兰稚眯起双眼,扬手放出一枝响箭。箭矢疾风般掠去,拉出一尾流星似的弧度,鸣镝声尖锐悠长,响彻云霄。
“开始吧。这山中有白鹿,想必你见过。我和王兄幼时常来这里狩猎,他运气好,猎到了白鹿,王汗大喜,从那时起就将他视为储君。”
林晗扬眉一笑,盯着他身边沉默的金发护卫。此人跟白莲教的明无心骨相神似,一看便知二人有亲缘。
“那个明无心是你的人吧,二殿下?”林晗道,“在盛京的大王子也是你杀的。”
贺兰稚置若罔闻,转而说起往事,指向不远处一座穹庐:“父汗喜爱狩猎,我为了博得他欢心,住在这荒凉的雾山整整五年,就是为了苦练射艺,盼他一个青睐的眼神。结果呢?不管我猎到的是熊狼还是虎豹,竟然比不过王兄好运捡来的白鹿。衡王殿下,上天对我们这样的儿子是不是向来不公平?”
林晗笑道:“我以为二殿下要图谋天下,不应当问这样的问题。”
贺兰稚眯了眯眼:“人心不是石头,我看得出你跟我一样怨恨,只是你不承认,装作不在意。假若你跟我一样,恨就挥刀而起,你会少很多痛楚。穆秉恪,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用梁国话来说应该同病相怜,我们能做朋友的。”
林晗微微颔首,紧拽马鞭:“狩猎吧。一个时辰后见。”
他执起缰绳,矫健地冲出人群,大风扬起肩头斗篷,身后随从山呼海啸地跟上。卫戈紧追在他左侧,手中马鞭呼哧厉响,回声宛若雷霆涌动,绵延在山谷深林间。
“贺兰稚犯了什么病?”卫戈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呼啸的风里,“对着敌国亲王一诉衷肠?”
“他使攻心的计策,想拉拢我。”林晗爽朗地笑着,一抽马股,“这厮狡猾,我都快被他说动了。”
卫戈凝默一瞬:“你身子才好,真要去狩猎?”
狩猎耗费体力,林晗如今的情况怕是撑不住。他思量一瞬,勒停了战马,让手下军士到林中打猎,自己带着卫戈拐进另一条僻静的路,策马走在白雪皑皑的丘坡上。
坡上没有树林阻挡,视野开阔,一眼能望尽荒莽的瀚漠。两人逆着风雪并辔缓行,卫戈忽然道:“夫人会不会知道合欢毒的解法?”
林晗摇摇头。说起母亲,他首先挂念到的却是清徽。不知他离去这么久,在那边过得如何?不过经卫戈一提,他倒想起穆思玄说过的一番话。
“她在宫里就生下你,借此要挟西平侯带她出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照着年岁一算,竟发现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息姮应当就是在宫中生下的他?
一股凉意缠上林晗后背。假如真是在宫中出生,清徽为他舍生,息姮认定他是西平侯的孩子,穆令昭一心维护皇室却甘愿扶他登基,那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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